登陆注册
43040500000010

第10章

阳光穿过变幻不定的云,广场的灰色地砖时明时暗。旁边一台越野车的引擎盖时不时反射出耀眼的光。

萧颂坐在长凳上,眯起眼睛,望着对面大楼的绿色玻璃幕墙。宣宜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在一起两年,萧颂还是第一次来接宣宜下班。不过萧颂觉得,她可能也从不希望他这么做。此刻,坐在明暗不定的空旷广场上,萧颂甚至怀疑,她从未真正向他希求过什么。有时,一起推着购物车在超市货架间闲逛,或者黑暗中手牵手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他会忽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孤独。然而,不久后的某个清晨,看到她微蹙眉头在他怀里熟睡,一只手还攥着他肩膀的衣服,萧颂那些不明的忧虑又会烟消云散。

太阳慢慢落到远处一片白色住宅楼后面,天空迅速暗下来。风吹过黄昏的街道。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灰色地砖上,又被风吹远。萧颂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套到头上,双手插到口袋里,右手触摸到一个小小的缎面盒子。

下午,交了证件和电脑从报社出来后,他就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看到一个购物中心前面的巨幅婚戒广告,忽然想起自己从未给宣宜送过任何礼物。捏着一枚戒指在玻璃柜台前凝神看了一会儿,他最终买了一条项链。

走出商场的玻璃旋转门时,他觉得自己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不由得左右张望了一下。但是那个旧双肩包还挎在肩上,手机也在口袋里,他从报社出来时没带别的东西。直到眯眼望着玻璃幕墙,给宣宜打电话时,他才明白那种失落所自何来。两年前,在通惠河边和宣宜偶然重逢时,他就隐隐知道一些。甚至,七年前第一次发觉自己爱上她时,他就早已明白。

那是大一下学期刚开学,他和云间、陆衡去学校西门的快餐店吃饭。宣宜和孔嘉也应邀而来,作为云间和陆衡各自的女朋友,被介绍给萧颂。

第一眼看到宣宜,萧颂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奇异的眩晕。仿佛某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模糊梦境,蓦然间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短暂的瞬间,他脱离了眼前的时空,脱离了周遭的一切,进入一个熟悉的幻境。而她就在幻境的中心。

他心慌意乱,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自己彻底完了。那时,他甚至来不及注意到她很漂亮,有张明净动人的脸。事实上,两个女孩一起出现时,显然也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孔嘉更加引人注目。

直到不久以后的某天傍晚,看到宣宜坐在篮球场边的彩色管椅上,微蹙眉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萧颂才忽然明白击中他的是什么。她和他是同一种人。就像身上发射出同样波长的磁场,或者心脏拥有同样的搏动频率。他也能看出,她那种习惯性的恬淡笑容背后,有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就像隐藏于人迹罕至的深山中的湖泊。他确定,她和他一样,需要假装热爱很多东西,假装欢欣热烈地活着,仿佛对这个世界缺少一些关键的感情。他们都知道自己注定和这个世界相处不好,也深知那种孤独是什么滋味。

但他很快意识到,她所渴求的并不是和她自己类似的人。他理解她为什么喜欢云间。那种向往就像没有体温的鱼透过海水遥望飞鸟。那个如野生动物般,浑身洋溢着热烈活力的云间,就是她缺乏并渴望的一切。意识到自己在嫉妒云间时,萧颂深感震惊。从小厌恶所有比赛和竞争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挫败。

之后一段时间,他有意回避这种尴尬的五人聚会。不料,陆衡却会错了意,开始有意安排六人聚会。介绍给他的女孩一般都是孔嘉和宣宜的同学或朋友,偶尔也有陆衡在社团活动中结识的女孩。那种聚会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除了要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注意宣宜,还要礼貌且颇有分寸地对待介绍给他的女孩。他也无法忍受宣宜为他介绍某个女孩时,那种带着善意期待的眼神——只有沉浸于甜蜜爱情中的人,才会那么热心,简直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得到幸福。她却不知道,他要怎样竭尽全力压抑自己,才不至于在她面前泄露心底的秘密。

这样安排了五六次之后,他们四个人终于意识到萧颂对此深恶痛绝。于是,他们又恢复之前的五人聚会。而萧颂在经历了地狱般的被迫约会之后,莫名对熟悉的五人组合心怀感激,不再刻意回避,也渐渐习惯了目睹宣宜和云间相视微笑的样子。之后三年,他就这样平心静气地接受一切。对宣宜来说,他只是作为云间最好的朋友而存在。她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

夜幕倏忽而至,昏黄的街灯渐次亮起。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对面写字楼门口涌出疲惫的人群。他松开口袋里的那个盒子,背起双肩包,快步穿过广场。

“今天没去上班吗?”看到萧颂站在玻璃门外,宣宜笑着推开门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大包。那是她专门放在办公室的旅行包,备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紧急出差时,背上就可以上车。

“你要出差?”萧颂接过大包,挎到肩上。

宣宜点点头。“明天下午去广州。采访一个社交网站创始人。”她自然地挽住萧颂的胳膊,瞥了一眼他身上的双肩包,“你也出差?”

萧颂摇头,牵过她的手,走下台阶。“我休假十天。”他轻快地说。宣宜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其实是停职反省。”萧颂不好意思地笑道。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宣宜惊诧。

“一个专题报道停了。总编让我顺便休息一下。”萧颂轻描淡写地说道。

前面是一条东西向八车道马路。正值下班高峰,车辆行驶缓慢,红色尾灯绵延几百米。萧颂牵着宣宜的手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停在路口红灯前。

“是上次那个饮料公司的事?”宣宜问。萧颂点点头。

“是因为……”宣宜忽然停下不说,握紧萧颂的手,“为什么?”

“冯思源找了关系,向总编施压。”萧颂苦笑了一下,“我在想,能不能找别家媒体。”

宣宜低着头,略显忧虑。

信号灯变绿,萧颂左右张望了一下,牵着宣宜穿过马路。一辆停在斑马线前的黄色跑车亮着刺眼的远光灯。萧颂不由得转过头,避开灯光。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里闪过。他觉得宣宜应该知道什么,想象着她私下跟云间见面的情景,那种熟悉的钝痛再次隐隐发作。

身上的背包忽然被猛撞了一下,萧颂下意识转过身,抬手护住宣宜。一台电动车斜着蹿过斑马线,迅速消失在人行道。“你没事吧?”宣宜转头看了看他身后。萧颂摇了摇头,拉着她转上人行道,往地铁站走去。

“不如我陪你去广州吧。”走过一家灯光明亮的快餐店,萧颂忽然说道,“顺便四处逛逛,难得有十天假。”他停下脚步,激动地看着宣宜。

“不好吧……”宣宜略显窘迫,松开萧颂的手,侧身避让一对迎面而来的年轻情侣。“这次时间很紧,而且那边有记者站的同事跟我一起采访。你跟着我,别人会怎么想?”

“不该出现的时候,我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绝不会让别人发现。”萧颂转到宣宜左边,让她站在人行道内侧,望着她微笑,“你去采访的时候,我就待在酒店里,哪儿都不去。”

宣宜似乎有些慌乱,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拥堵的马路上。“我们打车回去吧。我晚上还要修改采访提纲。”不等萧颂回答就穿过人行道,走到路边拦车。

昏暗寂静的车内,萧颂觉得有什么东西挡在他们之间。路上拥堵严重,车慢吞吞地往前挪。宣宜出神地望着窗外,默然不语。萧颂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微微战栗了一下,随即转头朝他笑了笑。

“在广州待几天?”萧颂问道。

“三天。”宣宜低下头。

“机票买了吗?”

“买了。中午十一点。”

“酒店订了吗?”

“还没。到那边看住哪里方便。”宣宜转过脸,再次望着窗外。

车开上四环高架桥。窗外,夜色笼罩城市。路旁的大片住宅楼向天际延伸,点点灯光如萤火虫般浮现。萧颂忽然明白是什么让宣宜惊慌失措。自从再度遇到云间,不久陆衡又搬来同住,萧颂再未跟宣宜有过亲密接触。有时,宣宜过来的时候,发现陆衡不在家,甚至会有些局促不安,很快就找借口离开。只是,萧颂一直宁愿视而不见。

萧颂转过头。路灯的灯光透过车窗,在车内流转。宣宜侧头望着外面,灯光在她一侧脸上变幻,挺直的鼻梁微微反光。萧颂摩挲着她的手,觉得有些东西梗在喉咙里。他想说些什么,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明白。如果她对他怀有惧意,他绝不会对她做什么,甚至,他比她更反感,更害怕。

车在公寓门厅前停下来。看着宣宜走上台阶,打开大门,萧颂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宣宜一手扶着门回过头。

“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萧颂轻松地笑了笑,走上台阶,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那个缎面盒子,打开盒子,拿起项链。

宣宜神情有些拘谨。“这是什么?”

萧颂把盒子塞到她手上,转到她身后,拨开她的头发,为她戴上项链。“下午在过街天桥的地摊上买的。”他笑着说,“从来没有买过这种东西,说不定被骗了。”

“怎么忽然买这个?”宣宜伸手摸了摸项链,回头笑道,“做记者的还戴首饰?出差都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男的。”

“这是假的。真有人抢劫,你要毫不犹豫摘给他。”萧颂转到她前面,退后两步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那个卖假首饰的老婆婆果然没骗我。”

“老婆婆骗你什么?”宣宜腼腆地笑了笑。

“老婆婆说不能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告诉你。”萧颂认真地摇头,接着笑起来。笑声坦率爽朗。

“对不起……”宣宜低声说。

“什么对不起?别傻了。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顺便给陆衡帮帮忙,他最近经常在仓库里熬夜发货。”

“你别多想,我只是……”宣宜欲言又止,低下头。

萧颂摇摇头,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进去吧。晚上别熬得太晚。”

宣宜犹豫了一会儿,低头走进门厅。

晚上,萧颂正在厨房煮面条,忽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宋跃像平常一样话题跳跃。一会儿说起上个月去德国参加国际物理学论坛,一会儿说起最近又长胖了,担心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中年大婶。萧颂把手机放在流理台上,打开免提功能,一边熟练地洗菠菜、打鸡蛋、调作料,一边“嗯嗯”几声,以示自己在听。

自从离婚后,萧颂母亲一直表现得像是萧颂的姐姐。即便那时萧颂只有十一岁,宋跃也从未像普通的母亲那样关心他,比如成绩怎么样,和同学相处如何,是否喜欢继母。也从未像父亲萧逸那样,偶尔流露出对萧颂的愧疚。这一点,萧颂的想法跟她一样。从小目睹同为物理学副教授的父母把对方当做辩论对手,为了宇宙是或然的还是必然的,争论得天翻地覆,萧颂由衷认为离婚对他们俩是好事。因此,他也乐见母亲对他的随意态度。只是,母亲永远不会知道,他一直像孤儿一样长大。

“下个月我就走了。”说完最近的旅游见闻和节食计划后,宋跃忽然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去哪儿?”萧颂随口问道,从汤锅里捞起面条,把菠菜扔进去,用筷子拨了拨。

“去波士顿。他在那边拿到终身教授了。我们都过去。”宋跃语气平淡。

萧颂握着筷子,愣了愣。他只知道母亲现在的丈夫也是物理学教授,和她同在深圳一所大学任教。“‘过去’是什么意思?”他说。

“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就留在那边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

萧颂放下筷子,关了火,拿起手机。“然后你只是快挂电话的时候,随口跟我说一声?”他走出厨房,心里燃起一团火。

宋跃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一直不知道怎么说。”

萧颂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在摇椅上坐下。马路对面的公寓楼亮着几扇窗户,隐约可以看到同楼层那扇窗户里的电视开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坐在窗前的地板上。他想到此刻在遥远的南方,一个宽敞洁净、灯光柔和的客厅里,母亲和她的丈夫、继女刚刚吃完晚餐,然后她忽然想起她还有一个儿子,于是在收拾行李、处理房产的间隙给他打了个电话。但她大概不会记得这个儿子从十一岁开始住校,十八岁来北京上大学后,再没回过西安那个家。

萧颂抿了抿嘴唇,把手机换到左手。即便她要去月球,他也没有权利反对。“没关系。只是有点突然。”他平静地说,“以后我要是去美国旅游,就顺便去看你。”

又是长长的沉默。“我想见见你。”过了许久,宋跃低声说。萧颂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知道她刚才可能捂住话筒哭了。“还有宣宜。我一直没见过她。”她声音哽咽。

萧颂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

“你们能一起过来吗?我真的很想……”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话筒一阵粗糙的摩擦声。

萧颂想象着她抬手胡乱蹭眼泪的样子,忽然原谅了她。“我问问她。”他温和地说,“最近我刚好有空。她要是有时间,我们这阵子就去。”

宋跃只是低声说了句“好”,迅速挂断电话。

萧颂握着手机,久久坐在窗前。一辆大巴在对面的路边停下,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动,向南驶去。昏黄的路灯下,狭窄的双车道马路空荡寂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的人生。十一岁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只是他没想到,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依然会为此伤心。

第二天早上,宣宜还没起床,就听到门铃响起。萧颂穿着运动服,一手提着塑料工具箱,一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站在门口。看起来像个维修工。宣宜半开着门,打量着他,目光带着疑惑。

“孔嘉上次跟我说客厅的落地灯坏了,厨房的水龙头也松了。早上我去物业那里借了工具。”萧颂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宣宜含笑看着他,伸手接过塑料袋,给他拿了一双拖鞋。

左边卧室的门砰地打开。孔嘉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看到萧颂,立刻皱起眉头。“你一大早来撵我吗?未免太早了吧。”说着趿拉着拖鞋穿过客厅,走进卫生间。

“你不是要跟我借相机吗?”萧颂走到沙发旁,放下工具箱,大声朝卫生间方向喊道,“上午要拍外景吧?不赶时间吗?”

孔嘉举着牙刷从卫生间探头出来,讨好地冲萧颂笑了笑。“十分钟。马上就走。”她嘴里含着泡沫,夸张地比画了一下,“绝不多留一分钟。”

萧颂忍俊不禁,把落地灯的灯罩取下来,开始拧螺丝。孔嘉果然不到十分钟就洗漱完毕,一边咬着面包片,一边抓起围巾、挎包往门口走。萧颂赶紧放下钳子几步跨到门口,体贴地帮她打开门。“相机已经放在餐桌上了。陆衡在家里。”他笑着说。孔嘉迅速套了双短靴,冲他眨了眨眼,顺手带上门。

“我马上也要出门了,你是打算一个人待在这里?”宣宜梳着长发,站在卫生间门口,笑着望着他。她已经换下睡衣,穿戴整齐。

萧颂尴尬地笑了笑,走过来。“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我妈妈想见你。我们一起去广州,等你忙完了,再一起去深圳,好不好?”

宣宜略微吃惊,愣愣地握着梳子。“主编催得很紧,不如下次……”她嗫嚅了一声。

“她下个月就出国了。走之前想见见你。”萧颂抬手拈起宣宜毛衣上的几根头发,低头看着她,“从广州到深圳只要一个小时,我们一起吃顿饭,马上就去机场,不会耽误多久的。”

宣宜迟疑了一下,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扎了个马尾辫,然后靠着洗脸池低下头,手里握着梳子。白色瓷砖上落着几根长发,淋浴间前面的地上溅了些水。狭小的卫生间里一片静谧。

“萧颂,我还没准备好……”许久,她低声说。

“准备什么?”萧颂靠着门口笑着说,望着镜子里的她。

宣宜舔了舔嘴唇,默然不语。

“说得好像要逼你嫁给我似的。”萧颂自嘲地笑了笑,“只是见个面。她大概是怕我找个戴唇环、脖子上有文身的女朋友。”

宣宜没有笑,低着头摩挲手里的梳子。镜子旁边亮着一盏灯,柔和的灯光透过灯罩照亮卫生间。萧颂凝望着她,感到下颌一阵刺痛。昨天晚上的某些东西再次梗在喉咙里。他转开视线,看着淋浴间的玻璃门,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视而不见的。

“是因为云间吗?”说出这个名字比他以为的容易。

“不是。”宣宜脱口而出。

萧颂露出微苦的笑容,仿佛宣宜刚刚不是否定,而是坦率承认了。镜子里映出宣宜纤瘦的肩膀、白皙的后颈。一绺头发从耳边滑落,垂在锁骨的凹陷处。他想起两年前那次重逢,她也是这样低着头,坐在暮色笼罩的河边。那时,他就应该明白她为什么坐在那里。

“你一直在等他?”

“没有。”宣宜再次脱口而出。

萧颂缓缓摇头。“宣宜,你也知道,采访的时候,说谎的人总是急着否定。”他转身走出去,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坐下来,继续修落地灯。

他打开底座,检查了电路板,发现是一个二极管坏了,开始在塑料袋里找同样型号的二极管,却怎么也找不到,索性把塑料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各种二极管、电阻、电容散落一地。他烦躁地拨开,翻找起来,试了几个又随手扔了。

宣宜走到他身后,默默看着他,蹲下来,从背后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背。“萧颂,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颂感觉着她的体温,下意识握紧手边一个电容。他知道如果今天不说,他可能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也许可能会嫁给我?”他平静地说。

宣宜无声地靠着他,长吁一口气,慢慢松开他。“萧颂,我们下次再说好不好?”她站起来,声音带着乞求,“我真的得走了,一会儿路上会堵车。”

萧颂听见她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起身走过去,靠在卧室门口。卧室里有些凌乱,白色窗帘拉开半边,窗前的桌上堆满稿子和杂志。宣宜胡乱往背包里塞内衣袜子、笔记本电脑,然后随手抓起鼠标和录音笔扔进去。

“是不是只要想到和你共度一生的人不是他,你就无法考虑这些事?”萧颂不由得惊讶于自己说出来的话。

宣宜仿佛没听到,在桌上的一堆稿子和杂志中翻了翻,又抓起床上的棉被抖了几下,站在床前皱眉环顾卧室。萧颂看出她是在找手机,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号。挂着灰色亚麻布帘的衣柜里传来音乐声。宣宜一把拉开布帘,在几件外套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把还在响的手机扔进包里,抓起背包和外套往外走。

萧颂靠着门,抬手拦住她。宣宜用力推了推他的胳膊,没能推开。她仰起头望着他,眼眶发红。“你一直这么想的?忍了两年终于说出口了?”

萧颂低头默然。阳光照在浅色榉木地板上,门边的墙壁白得刺眼。他望着墙上,觉得有些事他压抑得太久。

宣宜垂下手,把背包放在地板上。“萧颂,我们还是分开吧。”她低声说。

某种熟悉的钝痛倏然露出锋芒。“这就是你想要的?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是不是?”萧颂怒吼。

宣宜低头靠着墙,没有说话。萧颂看着她,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再不走就会彻底失控。他强忍怒火,转身走进客厅,迅速收拾好工具箱。

宣宜听见门打开,又砰的一声甩上。她木然走回房间,在床边坐下,仰面躺下来。

风从窗缝吹进来,吹起白色窗帘。阳光在房间里跳跃不定。她闭上眼睛,想起那天清晨。躺在明亮寂静的房间里,感觉着温热的液体从手腕上涌出来,她仿佛能听见自己体温下降的声音。她望着窗帘缝隙一片狭长的灰白色天空,有一种向云间复仇的快感。当他想起她的时候,他不知道,她早就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只是,当意识逐渐消散的时候,她看见的不是云间,而是九岁时的自己。还有,那天清晨照在海边礁石上的刺眼阳光。

她赤脚站在礁石间的一小片沙地上,感觉到浸泡了海水的沙子慢慢流过脚面。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见母亲躺在地上,长发湿漉漉的,铺展在沙地上,犹如涨潮时被卷上沙滩的海藻。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父亲出海遇难后那半年,母亲渐渐由痴入狂。对坐在靠墙的小木桌前默默吃饭时,她会忽然抢过宣宜的碗,一扬手扔到门外,接着扔出这句话。漆黑的眼睛盯着宣宜,漠无表情,仿佛看着深夜镜子里的自己。

她经常梦见那个狭长、昏暗的房子。阳光投在门口的芒草垫子上,看起来像是某个狭长洞穴的出口。她们在潮湿不见光的洞穴中默然对坐,日复一日。

有时,母亲会忽然恢复正常。清晨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像以前那样给宣宜扎好羊角辫,做好早餐,然后牵着宣宜从容出门。“你爸爸今天回来,我们去码头等他。”说话的时候,她一脸平静,笑容温婉,不认识她的人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每当这时候,宣宜总是极力做出欢欣期待的表情,和她一起沉入白日幻境。两个人牵着手站在海边,从清晨一直到傍晚,直到彻底暗下来的海面让母亲倏然惊醒,瞬间崩溃。

她的记忆一直有问题。穿行于曾经经历的事,总是有种奇异的陌生感。仿佛那些记忆不属于她,而是什么人胡乱塞给她的故事。

她看见自己坐在海边悬崖上,望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消失在山路转弯处。夜幕笼罩,山下的人间灯火辉煌。她抱着膝盖,坐在刺骨的海风中,始终没有勇气跳下去。那时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有那样的勇气。十多年后,当她静静躺在房间里,等待什么东西把她带走的时候,她终于明白那根本不需要勇气。

同类推荐
  • 太监独白(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太监独白(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被虚构的一场战争》讲述了中越战争中的一个片段,几个中国军人,在大历史背景下,毫无挣扎余地。《丽人行》讲述了飞机误点的十几分钟,三个大人与一个小孩的对话,想表达人与人间的隔阂。《太监独白》是篇没有故事的小说,虚构了一个场所,让全世界的太监们,畅所欲言,表达自己的心声。《嘘,让虞初把故事讲完》老小说了,以戏说的手法描绘了西汉小说家虞初的故事。《被虚构的一场战争》是06年的小说,在各杂志飘泊,一直未发表,最后意外入选了天涯论坛十周年的小说选集。《丽人行》和《太监独白》都是去年完成的小说。《嘘,让虞初把故事讲完》写在10年前,豆瓣首发。
  • 南方杀人事件(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南方杀人事件(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主人公26岁时为了与女友在同一座城市,决定坐飞机去南方。当他来到女友工作的城市,却面临着生活与爱情双方面的压力。女友告诉他,在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她同时喜欢着单位的一个男人。正当主人公为此困扰,并准备努力追回爱情时,那个男人却忽然傍晚被人发现,死在了便利店的冰柜里。至此主人公才发现,一次选择带来的后果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 爱欲之蛊(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爱欲之蛊(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生活对于每一个男女都非易事。爱恋、欲望、沉迷、蛊惑,五味杂陈的人生。他在众多女人中左右逢源,直到自己也辨不出真情假意。她和他的忘年师生之恋,在尘世里浮沉。他们一家看似紊乱又无可逃避的人生。单身的她遭遇各种相亲奇葩。也许每个个体细细追究都是奇葩。这些在红尘中打滚的男女,在爱欲中沉迷。寻找着自己理解的理想生活。
  • 白鸟翔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白鸟翔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我,一个多年来生活封闭、孤独少友、一事无成的年轻人,自觉同辈人格格不入,是这代人中的失败者。在终于忍受不了工作的无趣后,我决意辞职,希望用半年时间寻找自己的兴趣,找到内心里的自由生活。我认识了耗子。他是一直嗡嗡乱飞的牛虻,是我的战友跟镜子。他鼓励我刺激我挫败我。我们高谈阔论,喝酒作乐,讲段子谈不俗的爱情——我的生活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在这热闹生活表面的痛快欢腾之下,却掩藏着我们真正的不安跟恐惧。随着很多始料不及的事情连接发生,我被迫开始反思自己的过往与现在。
  • 背十字架的妻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背十字架的妻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世界再丰富多彩,也不过是人来人往的熙攘——这其中,男人女人各占其半!第一章:春眠第二章:尘埃落定-婉忆柏城第三章:尘埃落定-文芳光哲第四章:尘埃落定-嘉怡付严君第五章:遇见同一座城第六章——第九章:她们的十字架第十章——第十二章:他们的巴别塔第十三章
热门推荐
  • 心中的泪

    心中的泪

    爱,注定毫无所得。爱,注定最熟悉的陌生。
  • 永不言悔

    永不言悔

    爱情的世界里宽容的底线在哪里?是不是爱情的忠贞里重要的只是心,身体并不重要,尤其是对男人如此?身为一个女人,你会接受这种说法吗?姥姥母亲小美,祖孙三代身上发生了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倔强与执着造就了她们同样的命运。爱的世界里容不下一粒沙子。面对爱情她们忠贞而勇敢,也要求对方付出同样的忠诚。姥姥和母亲都曾为她们所爱的付出了一切,都经历了男人的背叛,也都选择了一条艰苦的路,对于她们的痛苦,小美深有感触。在
  • 我关上灵气之门

    我关上灵气之门

    告示亲爱的...大伙儿...,您们好:无论您来自于遥远的异世界,还是您诞生自本土。无论您是修真者、异能者、变形者,还是是穿越者、重生者、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无论您是血族、妖族、还是兽人族,请您遵守水蓝星该国该地区基本法,熟记大中华核心价值观,内熟于心、外化于行,谢谢!如果您试图违法法律,后果自负!锐利的眼神盯着你→_→钱钱张简
  • 十指相扣,来时回首

    十指相扣,来时回首

    一吻之间,仿佛所有爱恨都消散他愿为她倾尽一切却不愿承认自己多害怕她愿为他付出所有却不肯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们之间相隔了一座山或是一层纱互相折磨互相迷恋最终是缘尽抑或是执手
  • 丹道神诀

    丹道神诀

    他上一世登上丹道巅峰,晚年在外意外获得十品神丹,急于成为十品丹神,不顾后果,吞下神丹,哪料身体爆裂,神识俱灭。不料转世重生;事事难料,玄气大陆以武为尊,不过没有炼丹术,我就可以嘿嘿嘿!嗯?啥?穿越福利,伴生系统。这一世,我要斗破苍穹,打破虚空;这一世,我要丹道双绝,成为天下第一人;这一世,谁惹我,杀!谁挡我,杀!这一世,谁不敢做的我做,谁不敢挡的我挡;搅动风云,剑指乾坤,荡灭虚空,旷古绝伦。
  • 隐婚老公是巨星

    隐婚老公是巨星

    人人都知道,牧墨修有一个曾深爱不已的白月光初恋。时隔多年,他又写了一首关于初恋的歌,记者纷纷访问是否已经和初恋和好。他冷淡说:“这首歌,只是对曾经最后一次缅怀,再无其他。”秦桑看着他的采访,忆起当年,原来,沉溺在这段感情中的,始终只有她一人。一转身,她在他面前毫不犹豫的甩出离婚协议。有媒体问:“据说秦桑最近传出和某影帝即将步入婚姻礼堂,你怎么看待这事?”他面对镜头冷笑:“知道重婚罪判几年吗?”--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第一辣妻:狂傲驭兽女神

    第一辣妻:狂傲驭兽女神

    她21世纪绝代特工,素手慑天下,一刀挑神龙!却不料,风云交汇,重生穿越变废材。当星眸乍起,从此,锋芒绝世,狂颜轻笑,覆雨翻云,气凌九霄,引无数英豪竟折腰!皇室敢惹我?那就颠倒这乾坤,让皇朝更迭!敢欺我夫君?那就素手戏天下,让日月无光!天地敢负我?那就焚了这天地,让地覆天翻!且看她与他携手,杀尽妖孽,灭尽邪恶,诛尽残暴,掌天下之沉浮!
  • 罪神皇

    罪神皇

    罪域惊变,世人惶恐。少年自罪域而来,一把锈铁剑究竟隐藏着什么?少年掌握着罪域的未来,寻找着世间的奥秘。战九天,灭四海,少年一步步向前,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 传承天帝

    传承天帝

    在逆境中成长,在苦难中崛起!这是一个背负血债的少年,面对重重险阻,一步步成长为强者的故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