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并不是令你能够一直沉浸在昔日哀艳动人的回忆中的一段诗句。九月中旬，赵可可启程前往上海，返回学校。她知道这座城市的空气很脏，沟渠里水道浑浊，夹杂在水泥摩天大楼间的贫民区仿佛脓疮斑癣一般溃烂不祥。但当她走过一段辉映着灯光的大理石铺就的光洁地面踏入地铁，在一片柔和的暖光和嗡嗡声中向前飞驰时，她不能否认这座城市自有自己不可取代的迷人之处，市声喧哗下的现代速度与科技时尚。如此迅捷地出入地面飞驰而过，仿佛经受入水洗礼一般为之焕然一新，可以抛下任何成见与羁绊，找到所有问题与困境的出口。然而从出口里走到地面上，放眼望去还是太阳下原来那座无可奈何半新半旧的露骨城市，引燃的希望和覆灭的希望同样之多，人们也都如他们所愿的那样虚荣势利拿捏分寸，贪婪享乐而又谨小慎微。
不过，赵可可也不必对这座繁华与污浊并俱的城市过分苛责，对她而言，上海或是北京，重庆或者西安，只要在国境线以内，城市们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她相信只要某个地方能够居住人，都自有可以被理解和欣赏的美。城市那不美的一面，恰似一种铺陈文章所需的对仗，更让人警惕不要坠入最不堪的深渊里去。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居住者本身，她本人是否心智健全体态优雅，对生活有无期待。
赵可可是带着一点期待而来的，她不知道这会将她引向何方。在她未被爱情冲昏头脑以前，她清楚地知道，顾成皓很穷，住在郊区，可能真的很穷，家里缺乏必要的现代设施，甚至住宅极其简陋狭小，不知道是否肮脏。她现在不必担心物质方面的事情，她首要确定的问题是，这个男人是否会从备选变为真爱？是否值得与之共度一生？人品如何？爱她和她爱到什么程度？兴趣爱好是否有趣健康？有些情况可以慢慢体会了解，有些感觉只需见上一面顷刻间就能明白。如果爱，那么她可以陪他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如果不爱，他的家园是废墟还是宫殿都与她无关。
漫长的学生时代中很多大好青年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时刻渴望去认识更多志向远大而又淡泊名利的人。但是她有些无法克服自己的自闭倾向，总是在友谊加深时半途而废，孤独比社交更令她自在，这可能是她人生格局无法扩展的问题所在，她个人需要突破的局限。所以，她才会一再回望，在恋爱这种归属于未来的问题上一再坠入旧日的织网。她对顾成皓有好感，可能仅仅是对他的孤独有好感。她预感到这件事情有些不切实际，事实上，当她确信一个男人开始爱她超过她爱他的程度，她就不再感到爱情所能够带来的满足。她对爱情充满憧憬，却又讨厌被人依恋。她同样讨厌交配，讨厌受孕，讨厌隆起的腹部和胸部，讨厌变成母亲。成为一个小孩的妈妈对于曾经是女孩的女人来说多么可怕而不幸！女人既定的成长路径仿佛一只多足腹胀时刻等待分娩的粘液爬虫，性与生育彻底毁了原先清丽脱俗的一个女孩。如果不能青春永驻，比起成熟，她宁愿衰老，像一道清冽的甘泉一样道骨仙风的老人也是美的。这可能是她一再从自己青春时代的同学中寻找爱情的根本原因，她从他们昔日的同窗关系里看到自己的年少时光，自己是一个女孩的模样。然而她还是为他们的关系画下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归根结底，她不想和谁变得更为亲密。
赵可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快捷连锁旅馆里住下来，这家旅馆的正门隔着一条僻静的小街对着学校的南门。当天下午她便拿着一份手写的退学申请穿过马路走入校园，在探索她未知的爱情以前，她必须果断地解决在她看来无甚紧要但牵连众多的学业问题。她的导师一定对她的退学决定持反对意见，但她自认随意离校无视纪律接受处罚是理所应当，她赞同公事公办，无须为自己网开一面。
显然，学院行政处的一位老师也会这样认为。赵可可敲开一间办公室的木门，这位带着蘑菇头假发的臃肿中年妇女正坐在她铺满蕾丝和鲜花的办公桌后面。学院里一些行政部门的工作人员虽然被称作老师，但她们往往是这个学院中一些任有官职的教授的家属，除了敲章发表格，她们并不教学。也因为坐有靠山且工作枯燥，她们总是时时抑制不住自己倾斜向上的下巴与不耐烦垂下的眼皮。然而她们抬起下巴的同时意外地暴露出鼻孔，这使得她们的面貌因这两个不雅的黑洞而显得滑稽无聊。赵可可面前这位被称作刘老师的分管学生学籍的工作人员便是这种情况，她大步走到刘老师面前，礼貌性质地先行问好。刘老师认出来人后开始以她特有的大惊小怪的语调咋呼起来：“赵可可啊，你现在来学校了啊，那么多人都联系不到你啊，你有什么事情啊？”
“我来学校退学，不想麻烦老师，退学申请书也准备好了。”
“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哦，人家都毕业工作去了，你现在还在这里退学，”刘老师不无鄙夷地挖苦道，继而用更大的声音昭告天下似的向隔壁办公室喊道，“郑老师，那个赵可可，退学的那个，她的学籍现在什么情况啊？”
赵可可站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忍受这些冷眼与嘲讽，这也被她视为自己应得的一份。虽然她毫不羡慕那些从事着一份出卖时间与精力的无聊工作的昔日同学，但她仍对自己长时间抓不住自己理想生活的挫败感到怅恨。她究竟在做什么？她本来在这所重点大学读书，人人都认为毕了业就有个好前途。后来读到一半不想读了就郁郁不乐不告而别，她回到家乡又周游远方，但她看不进风景也不想见人，医生说她应该是患了抑郁症。直到她散漫烦了又受到某种堕落人生的刺激和潜在爱情的召唤重回学校。这真是兜了一个弧度优美而毫无结果的大圈！她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思考又思考，一退再退等着有朝一日满怀信心厚积薄发一鸣惊人？无限的苦笑浮现在赵可可苍白的脸上，她不想成名成家，但她也不想在她认为有价值的领域里一事无成。这是那些真正可以被称为事业的事情，比如艺术，比如科学，也可以算进哲学。然而疏懒务虚和好高骛远导致学习数年的她至今在以上三大方面都无一建树，她从人生的一个荒漠逃入另一个荒漠，简直到了不如就死的失望地步。所以现在这个毕业还是退学，嘲讽还是惋惜，对她来说真是连眉毛都不值得动一下的小事。她竟有点可怜这个小市民气息的煞有介事地拿着表格文档满办公室跑的刘老师，她在自己忽忽摆动的蘑菇头假发下虎虎生风，仿佛满桌蕾丝花边就能满足她全部的人生意义一样。在她这样简单粗糙的脑袋里，生活是多么有趣充实啊！
赵可可不无歉意地安慰略显焦躁的刘老师说：“我就是不想再麻烦老师们，怎样简单就怎样办吧，我只要把户口拿回去。”
“去研究生院自己问。”刘老师把脸和下巴一别，像一条箭脊鲨一样一头扎进桌面上那堆杂乱无章的白色文件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