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没有哭的门马依然失望得有点忧伤,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越想越惆怅,只好轻轻的叹了口气,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边女生们还在上体育课。
这口气刚刚叹出去,门马觉得自己被“锁”了,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门马收住呼吸,眼光不动,打开所有的感觉去捕捉目光的源头。
“是这个方向了,”门马微微一侧脸,眼光唰一下扫了过去,逮到你了!女生队列里第二排第二个姑娘,正看着门马,咧着嘴乐呢。
门马心道:“叹口气有什么好笑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哪管什么礼貌,眼光偏就不挪走了,直勾勾的也这么看过去。四目就这么对着,隔着5!6米的远近。这女孩儿笑的正烂漫呢,没防备这么快被发现,还立马被精确打击了,顿时慌了神,笑容在嘴角没来得及收起,眼神却已经不晓得往哪里藏好了。电光火石之间,她弯腰蹲下,双手环绕抱住膝盖,眼睛牢牢盯着脚跟前巴掌大那块地面儿,努力调匀自己急促的呼吸。
门马还没来得及看到姑娘脸上的更多表情,眼光就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又不好意思往下挪来个穷追猛打,只好用余光把情势看了个大概,把眼睛挪到了他处。脚步一刻没停,心里总觉得这三分之一秒的对视也太快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好像发生了很多事一样。已然走过女生队列的时候,门马装作找人的样子回头一瞥。女孩儿还蹲在那里,侧脸露出的已经没有丝毫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傲。那眼神冰冰的辣辣的,好像浸了凉水的皮鞭,随时准备挥出去!
没有第三个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最多以为一个上体育课的女孩子突然肚子有点痛罢了。
门马当然认识这个女孩子。他想起在第一次开班会的时候,当大谢在台上温情演讲,这个女孩子老是把头埋在短发和课桌之间,眼睛藏在乌黑浓密的短“帘子”后看每个同学的表情。他想起球场边曾有个穿连帽衫的女孩子混在一堆人中看他们打球,眼睛隐在帽子的投影里忽闪忽闪发亮,应该就是她。他还想起刚进学校的时候这姑娘老弓着背走路,几个月以后舒展开了,腰板挺起来了背直起来了,才发现她其实是胸前“负担”比较大。
门马也知道,这个女孩给自己起了个悠冉的昵称,挂在自己的OICQ上。大概是读起来有点拗口,不大有人愿意用这个昵称喊她。结果她就把悠冉写在她教科书的封面上、书包的联系卡上,后来又写在了电子邮箱上、MSN上……
门马当然还知道,这个姑娘虽然依旧不打扮——不懂得或者不屑于打扮——在班里已经不显山露水的被关注了。她有时撒个小娇,有时瞪个杏眼。让几个男生近又不敢、远又不甘。女孩子被关注有两类。一类是大众情人,大家总提到她,讲她的各种故事,公开博取她的欢心。还有一类是带刺蔷薇,大家不议论她甚至不提她,只是假装若无其事的围着她打转转。
想到这,坐在食堂里的门马忍不住乐了。旁边一起吃饭的哥们满脸狐疑的看他。门马立马收住笑,庆幸牛core不在旁边,否则肯定要被他定性成“非奸即盗”,拿回寝室叽里呱啦编排一个晚上。
下午有“计算机基础应用”的课,计算机房是昌平园唯一可以上网的地方,门马早早就跑了过去,想占台好机器。那时网络还不算普及,电子邮件、上网聊天算是件时髦的事情。憋在昌平园里,上网就和放风一样开心。
门马聊得正欢呢,他感觉到悠冉她们也来上课了。他感觉悠冉看到他了。他感觉悠冉看了他不止一眼。他感觉到了那根冰冰的辣辣的眼神。他感觉到悠冉正在往这边走。他感觉自己打字的速度变得飞快,快得脑门都要冒汗了。他感觉悠冉站在他身边了,一只白玉般的手已经搭在了电脑位的玻璃隔板上。
门马只好停下来,转过脸来,朝着那只手微笑了一下,却不敢去看手的主人。生怕一抬头就会看到浸了凉水的鞭子抽过来。
“门马同学,你有QICQ吗?我们在搞个通讯录。”悠冉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亲切多了。
“有的。”门马老老实实报出了号,又朝着那只手微笑了一下。
“你们上午体育课又打球了吧?看到你脸上一道道泥印子,笑死我了。”悠冉边记下号码,边轻描淡写了一句。
门马心中暗叫不好:果然绵里藏针,终究是要找回中午的面子。“来者不善”四个大字写的看似无形无骨,实则铺天盖地!于是,诚恳的表态:“是吗?你中午看到我了?影响咱们班形象了,不好意思啊。”
悠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沉闷的屋子好像突然开了一扇窗,凝固的空气又流动起来了。悠冉又轻轻一甩头,半长的头发如春风下的垂柳。看到鞭子成了垂柳,门马偷偷长吁一口气,要回到电脑屏幕上去。悠冉却并不马上就走。她低下身看了门马的屏幕一眼,胳膊将将碰到了门马的肩膀。“还在看新闻啊?太落伍了,我们都上学校BBS!”
悠冉一溜烟走掉了,留下门马呆若木鸡。他看到了雪白的脖子,闻到了少女的气息,触到了弹性的肌肤,听到了娇嗔般的指摘。门马差点也蹲到地上,双手环绕抱住膝盖,眼睛牢牢盯着脚跟前巴掌大那块地面儿,努力调匀自己急促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寝室里唯一有女朋友的健男春在旁边幽幽的叹:“厉害啊!”
门马面无表情的开始打键盘,好像什么事情没发生过。只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毒舌牛core,牛core居然今天舌头也打了结!
几个小时前,门马还是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白板青年。现在,他是个如假包换的乱码青年。这女孩儿究竟啥意思呢?门马先是往好里想,浮想联翩,傻笑着恨不得嘴角再流个小口水。再是往坏里想,想得心惊胆战手心冒汗人生了无希望。胡思乱想是乱码青年最基本的特征,最耗费精力也最容易造成短路、蓝屏、死机、硬件烧坏。门马赶紧选择重启,早早爬到了自己的上铺。睡眠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今天就这么一了百了,而明天太阳总是照常升起的。
新晋乱码青年还不懂,心中有乱码,用重启这种物理方法是解决不了的。这一晚,门马只好重启、死机、重启、死机了n次。
古人云:快刀斩乱码。这应该是个武打系的古人“云”出来的。古人又云: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应该是个家政系的古人“云”出来的。计算机系的老秀会很鄙视他们:“乱码?找出来,改掉,结束。”
“是干掉她还是删掉她还是忘掉她还是改掉她,这是一个问题。”门马念叨着,迎来了窗外的第一缕朝霞。于是他悄悄起床了。离食堂开早饭还有两个多钟头呢。
清晨的昌平园,就像露珠一样清新爽亮。薄薄的流云,如同从西北面的群山里伸出一支衣袖,衬着淡青色的底子,镶着金灿灿的边。各种知名不知名的花朵,已经开得很绚丽了。被露珠们一点拨,此刻都变雅致了,清丽脱俗不似在人间。
雄伟的主楼虽然有几十年房龄了,依然很有气场。主楼只开放了一半,另一半被链条锁和蜘蛛网给封了,进不去。只有几扇窗上的玻璃破了,诱惑你的目光往里面钻。据说那边曾经是某机密系科的实验室,有复杂的通道和神秘的房间。
刚进园子的路上,辅导老师不断和门马们讲这主楼的故事:这楼是模仿莫斯科大学的理念造的,在空中看,就是“北”字的一半。当年什么什么系什么什么人在这里做了什么什么事情。等亲眼看到,不如憧憬中那么灿烂,也没有让人十分失望。如今,门马已经进进出出不知多少次了,主楼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站在时间里,站在门马心里。
广阔的昌平园,轻轻的拥抱着这一茬孩子,像父亲一样默默不语。
阳光又洒到了脸上,花枝含着微笑。闭上眼,张开手,捕捉那空气里微微流动的朝气。手指和鼻子先触到她了,然后是肺,然后随着血液散发到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人都像是被洗了一次,换了一遍。又仿佛要飘起来,化开去,和这宁谧的天地融为一体。
什么都那么干净,伴着北方特有的干爽敞亮,带着那一丝微凉,沁入最后一个脑细胞。一个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缓缓而来,已经能听到朗朗的晨读声。然后脚步声停顿了一下,又缓缓远去了——那是又一个来享受清晨的学子吧。
多年以后,当面临赤裸裸功利逼仄的时候,门马的心悸动了一下。也许是这天清晨呼吸的天地里,有一颗小种子落了进去吧。
这天晚上,门马睡得很香。这个礼拜的每个晚上,门马都睡得很香。
几天后的傍晚,大约是食堂打烊后半个钟头的样子,门马走到女生楼下,对守门的阿姨说:“找404的悠冉,请帮我通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