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是下雨，下得急，停得也急。
被雨水洗净的花草在微风中摆动，路边的花池旁有好多蜗牛极为缓慢地爬行，它们笨重地挪动自己的身体。一直以来我认为没有比蜗牛更悲情的动物，拖着重重的壳在泥泞中缓行，无声无息也无能为力地伏地呻吟，尤其看到路边有不少被人踩碎的蜗牛，就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隐痛。我低着头小心翼翼走着，生怕踩到一只制造一场不幸的灾难，会给心带上一道枷锁。
我与远岸在小区的路口碰面，他提着一袋为周诺买的鱼食。我们相视一笑，很轻易看到对方眼里的爱意，他把我搂在身边，就这样在小区里散步。
热气开始升腾，晨间寥寥的蝉鸣逐渐大增然后渐渐聒噪起来，路面也开始变得干燥。三五成群的孩子奔跑着追逐玩耍；树荫和藤荫下有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在纳凉，他们或是下棋或是观棋，或拿着蒲扇抱着孙儿与周围人唠家常，还有端着盆新鲜蔬菜择菜的老大娘；凉亭下卧着谁家的狗，吐着舌头散热，树荫下的墙头上还有几只慵懒的猫在乘凉。
这个小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代建造的，尽管是楼房，但庭院感很强。不同于近些年新建的高楼大厦，纯粹的钢筋水泥，深蓝深绿或其他一些颜色的玻璃表面，尽管反射着烈日的光辉却也不觉温暖，铁门铁窗层层立起。室外是平整的水泥或大理石铺就的地板，大多用来做停车场，中央位置有个形式感很强的喷泉，假山假水周围摆几盆永远都不会凋零的塑料假花……总之是呈现一种独立冰冷的质感，恰好丛生着人类的漠然。
而这里，一座座脱离现代感的古旧墙体，就像远古童话里的城堡。每幢楼房的表面上，幽绿的爬山虎顺势攀爬到三五层楼的高度，层层密密铺在斑驳的墙壁上，在它之上还缠绕依附着其他藤蔓植物。我只认得牵牛花，紫色、红色、蓝色、白色，成片成片地绽放，张扬着简单的娇艳，丝毫不逊于一些奇珍异花。小区的路旁是居民们用木棍或砖头围成的花池，不精致整齐，却朴实得丝毫不影响美丽。花池内也都是居民自己栽种的花，向日葵、地雷花、忘忧草、鸡冠花、一串红、太阳花、月季、杜鹃、夹竹桃、凤仙花……花池外还有疯长成一片小小丛林的扫帚草、狗尾草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草。这些都是最平常不过花草，却也一簇簇自成一道独好的风光。还有无人栽种却自发生长的蜀葵，或一两支自成一派，或三五丛茂盛生长。花色红黄粉白深深浅浅，在酷热的太阳下没心没肺地开着，让人既心疼又赞赏。
这儿还没有被太多现代化人造化的东西占据，这里的美还未被破坏，一切都顺其自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茉。”
“嗯？”
江远岸有点犹豫：“……说实话，是不是你妈妈对我有意见？”
我有点惊讶，可还是笑道：“你都听见了？”
江远岸一摇头，却一脸沮丧说：“看来你和阿姨果真是因为我吵起来的。”
我没有说话，把失落放在沉默里。
江远岸继续道：“我是看阿姨看我的眼神，总有点儿怪，是不是我真得来得太突然了？”
我打趣地说：“你怎么这么敏感啊，都快赶上林黛玉了。我妈就是这样，突然来一陌生人跟她凑一桌吃饭，总有点儿不适应，时间长了就好了。”
还以为这样就能打消江远岸的顾虑了，结果他一脸的不相信，摇着头若有所思地说：“不对，你得跟我说实话，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妈了。”
后来我没办法了，难以启齿却又只能告诉他我妈不是对他有意见，而是对颜子名太有成见，导致一切和颜子名有些相似又与我挂钩的事物都使她紧张不安。顺道就跟他说了我妈跟颜子名之间的恩怨和我对颜子名的心怀芥蒂。
我想，我大概和江远岸已经在彼此的生命中深深扎根并欣欣向荣地生长了吧，不然怎么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吐露我曾经最介意谈论的事情。我对他已没有任何隔阂与猜测，全是满满的信任和暖暖的依偎。多希望我们的爱可以像鲜活健康的血液一样在体内良性循环，不抵触，不逆向。
江远岸捧着我的脸问：“你觉得他们的曾经会牵绊我们现在的感情吗？”
我避开他的目光，似是而非地摇摇头。
远岸扶着我的肩膀说：“忘记那些不快乐，也不要介怀那些不好的过去。”他像在做一场甜蜜催眠，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要好好爱你，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觉得幸福，看到你快乐我才真得快乐，看到你由衷微笑才会觉得生活真得美好，所以答应我，去淡忘那些不好的回忆。”他恳切地看着我。
我当时都快融化了，狠狠点点头。忽然就觉得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些痛楚可以就此埋没，所有不好的过往及回忆都可以完全遗忘，颜子名也可以彻底被原谅。虽然我的恨还在，但他终究赐予我美好的生命和那些稀薄的疼爱。只因为江远岸用他燃烧的心点亮我枯竭的笑容，他认真给予我天荒地老的承诺让我感动得无以加复。更疯狂的是，我欣然接受并对此深信不疑，且充满信心。我忽然觉得，生命怎么可以幻化得这么曼妙？
有时候我笃信，在这个世界上适合朝夕相伴共度一生的人有很多，但瞬间就产生一辈子的眷顾而后又滋生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飘飘欲仙深情款款的爱，只在生命里出现一回，而且没有之一，既无法重现也无法复制，哪怕是跟同一个人。在恰巧的时空里恰巧相遇，然后如着了魔般的相互吸引，这就是唯一能让你顾盼生欢情动一世的爱。无论真假或深浅，就那样鬼使神差地沦陷了。
我妈最终答应了我和江远岸的出行。
在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她单独跟江远岸谈了好长时间。两人从卧房出来时都神色凝重，我还以为俩人没有谈拢，马上就开始的旅程又要被迫取消，心惊胆战间不敢再看他们。结果我妈递给我一张银行卡，并给了我一长串家长对子女惯有的嘱咐和殷切希望。江远岸在一旁也频频给予认真地回应和恰当的点头，周诺则是不停地给她斟茶。
翌日，我们先到了上海，然后又转车到了嘉兴，到站时已快中午。远岸一手拉着旅行箱又一手拉着我挤出车站，我大口呼吸着这里空气，一边寻找青蕊和冯知恩的踪影，然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寻声望去，叶青蕊依偎着冯知恩，站在一片阴凉下大喊着向我们招手。
好久不见，我和叶青蕊看到彼此后欢呼雀跃着奔向对方，毫不顾及形象地抱在一起大喊大叫。其实我有点儿纳闷儿我俩怎么这么兴奋，除了多少天没见以外也实在没什么可喜可贺的道理。而且我感觉青蕊比我更兴奋，被她带动着这股兴奋劲儿怎么也落不下来。
青蕊穿一件淡紫色的连衣长裙，刚好露出她立体精致的脚踝，裙子上点缀着比底色稍深一些的细碎印花。青蕊轻轻一动，裙裾摇摆，上面的碎花像被微风吹落撒在她身上一样，灵动像一首诗美妙像一幅画。
兴奋之后我仔细看着她，半月不见青蕊好像清瘦了许多，原先圆润的脸庞显出尖尖的下巴，又长长一大截的头发自然地披在肩下，散发着清淡的香气。她俨然从一个风风火火的北方女生变成风韵曼妙眉清目秀的江南女子。
“嘿！看什么呢？”青蕊打断我有些出神的端详。
“美爆了啊蕊！你这是要变形啊？”
“我还变形金刚呢！”青蕊自得。
“你这是要为冯知恩续发吗？”我问。
大概就是从上完小学以后，青蕊头发的长度再没超过肩膀。她总是每过五七个月便要彻底改头换面一次。她很擅长将自己的短发造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比女生的飘飘长发还要种类纷繁。像各种短款的波波头，沙宣短发，锅盖头，蘑菇头，荷叶发，每款发型以及每款发型不同的种类她都不厌其烦地去尝试。
记得青蕊关于在头发上做得最彪悍的一件事，是在短短一周的时间内，把及肩的中发剪成及耳的蘑菇头，没两天又从蘑菇头剪成男生那种碎发发型，当发型烫好的两天后又剪短成毛寸，最后她终于还是把毛寸剪成不能再剪再剪就是光头的板寸才彻底消停。跟个小沙弥似的还一边得意地捧着镜子跟我说，快看茉，有没有发现我姣好的脸形轮廓被一览无余地突显出来？我当时只有哭笑不得，骂她这个傻妮子审美变态，把自己弄得跟个秃子似的还得意洋洋以此为荣呢。
“我还为他还俗呢！茉，你今天说话可没谱啊！”她得意无双地抬起下巴眯缝着眼睛看我：“是不是被我宛若天仙的美貌震惊得语无伦次了？”
“嗯嗯嗯！”我笑着重重点头。
远岸已经走到冯知恩的身边，他俩叫了辆出租，然后招呼我和青蕊上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