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着飞着天就黑了。一出机场就拦了一辆出租直奔江远岸的公寓。
整整二十天,我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我忽然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残忍的奇迹。自己怎么能这样耐下心来对他毫不理会置若罔闻?怎么能在这么长的时间中把彼此已经融为一体的世界分割成远远的对角?有些温暖的拥抱,有些习惯的味道,有些让你流泪的情话,即便在时光里渐渐残缺不全,但只要活着,还是令人无法戒掉。而在我画地为牢的那一刻起,受尽折磨的不仅是江远岸,还有我自己。
楼道的声控灯因为某种接触不良忽明忽暗,闪烁着不坚定的光芒,似乎是在害羞,又似乎是对路人的捉弄。我激动又有些战栗地敲了敲门。无人来开。这等待的刹那,让我心里忐忑不安,尤其在这忽闪不定的灯光的配合下。
当再次敲门却毫无反应的时候我拿出了钥匙。匙柄在锁孔里轻轻一转。在门刚开了一条缝的时候我便冲里轻轻唤了一声“江远岸”,声音在静谧的空气里荡开,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和着酒精的缱绻如胶的味道。
客厅里熄着灯,只有卧室亮着一丝微弱的光线,应该是床头的台灯。卧室的门窗都开着,只有窗帘遮掩,在开门进入的一刻,一阵晚风穿堂而过,把轻薄的窗帘拱起。顺着气流,门框上挂着的彩色贝壳风铃一阵摇曳。然后,我的心脏随着几根凌乱的发丝颤动不已。
越来越深的忐忑和惊慌以及还在轻微摇摆的风铃,向我隐约揭示着另一个一直未解的秘密,我若再向卧室踏入短短的几步,这个秘密就会呈现出来。
我一边好奇一边愤慨地顺着冥冥之中的提示向卧室走去。实在不想用“捉奸在床”这四个字来形容自己现在的行为和心理,我恨不得自己此刻被五马分尸了。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五马分尸会减轻我不少心理上的痛苦,如若我的猜测是错的,那么我会为自己的妄想和神经质而后悔惭愧。
经历片刻的挣扎,我想:该死该活听天由命吧。我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心态去赴死。
然而,当我走进去看见那一幕的时候,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曾经所有的温情和美好被各个攻破,碎裂成尖锐的武器向我倒戈。
或许只能用撕心裂肺来表达我对这一幕的反应和感受。心脏生硬地抽搐了两下后我不由惊叫了一声,然后立马用手捂住嘴里还想继续发出的惊呼。一路颠簸而黏在身上的汗水在这一刻冷却。我完全不肯相信,也许是光线不够亮所以我看错了:床单皱巴巴地这儿一团那儿一把,而在这么乱得不知所以的床单上躺着两具安详的身躯,一具属于江远岸,他身边的另一具,竟是叶青蕊。
我不相信也不接受地睁大眼睛,比看见血腥的剖尸现场还要惊恐。
江远岸睡在床上,上身衬衫的纽扣解开一半,衣衫凌乱,从腰部到脚遮了一张大大的毛巾被。毛巾被里还有叶青蕊。她侧身躺在江远岸的身边,亲密无间地枕在他胳臂上,一只手贴在他的心口处。青蕊已经留长的黑发倾泻在枕头上,柔软像深夜里的一潭池水,淹没了她旁边这张安然熟睡的脸。
叶青蕊上身只穿着一件文胸,是上个月她生日时我送她的那一件。
我极力摇头,按在嘴边的两只手已经堵不住呼之欲出的歇斯底里。我伸手触到墙壁上灯的开关,想要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随着光线明亮起来,这一幕也更加细致和具体,太过清晰的画面把眼睛刺盲。
生命里两个最心爱的人,一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难以割舍的男人,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吃饭都恨不得用同一个勺子的姐妹。此刻这两人正同床共枕,真是一种天理不容的凄美。他们相拥安睡的神情会让人误以为他们会永久的睡去,不再醒来。
我彻底把抵在嘴上的手拿开,粗声喘气,千军万马挡在胸口,就是怎么样也冲不出来。如果就这样窒息而死会不会解脱一点。
青蕊显然是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痛心疾首沉重如铁的呼吸,她用手挡住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光线,扭动了一下纤细的腰肢,随之坐起,接着看到我的存在。而另外一个依旧睡得很沉,好像之前经历过怎样的辛苦,这样鱼死网破的壮观都无法将他唤醒。
叶青蕊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脸上的复杂多过惊慌,反倒是我无比惊慌地明显颤抖了一下,好像这件事丑陋可耻到不该有人看见我的目睹。尤其是对立的那方。就像是心惊肉跳面如土色地亲眼看见一场凶杀,到最后被谋杀的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死得更惨。
我大惊失色地冲出卧室,依旧粗声地大口呼吸,胸口的千军万马也终于奔腾而出,化作嘴里绵延不绝的一阵惊叫,像一下受了刺激疯掉的人一样。叶青蕊估计在一边穿衣服,她急切地向我重复同一句话:茉茉你先听我说!我们什么也没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被我狠狠撞了一下的风铃哗啦啦作响,像贝壳后面的每一句“我爱你”发出的挑衅。口中的惊叫因气息不足和现实惊险而颤抖不止,可它还在怪声怪色地持续。
我就这样惊叫着在客厅的空地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不协调地打了个转,才绝望地发现这里好像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好想哭,而眼泪却迟迟不来。我十分气恼地皱了皱眉,好像连悲伤的权利都被生生剥夺。
这儿已经容不下我,连这点疼痛都无处安放了。
叶青蕊已经提着一只鞋踉跄地站在我身后,头发乱蓬蓬没有束住,她像鬼影一般又吓我一跳。我撞开房门冲到楼道,嘴里的呼叫随着跑动起伏的身体变得欢喜若狂,一声声的回音传送到我耳朵里,这真是一个奇妙又诡异的转变。
我终于跑到里楼下,青蕊也跟着到了到楼下。她追在身后依旧重复着同一句话:茉茉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那应该是哪样?为什么我都已经亲眼看见,却完全当我白痴一样地这么辩解!
我向学校的方向疯了似的发足飞奔,全然不顾氧气够不够供给。而青蕊就在后边气喘吁吁地追着,渐渐,我听到她气息中的微弱和艰辛。可我依旧不顾一切朝前奔去。好像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这么不顾一切的想极力摆脱某件事情。
一直以为,爱就是无论多么愤怒或者刺痛都要大口呼吸,反正怒到极怒就是平静,痛到极痛就是浮光掠影,只要爱着,感情里的一切瘫痪和病疾都还有救。我从没想过是否有一天对江远岸不爱了,就像我从没想过是否有一天我会英年早逝。然而从未想过的事就这样猛然间给你当头一棒,这简直就是一场疾风骤雨般的恶性病变,医无可医。
可事实上我毕竟还活着,既然活着,就应该为这样的结局努力去做些什么。
于是,我开始努力地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