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荫中走出,我把伞撑得很低。
太阳明灿灿的十分扎眼,虽然我被罩在伞阴里,却依然感觉被晒得体无完肤。
我端着一杯加了冰的茉莉花茶,走到一张位于角落的小桌前,然后背对门口坐下。我对着吸管深深吸了一口冷饮,一股冰凉的液体顺着咽喉滑进体内,每个毛孔都争先分享这凉爽。我把包着椰蓉点心的锡纸打开,咬下一大块,竭力汲取甜腻的味道。
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一种不良的预感向我袭来——是颜子名找到我了!心中暗想着,一紧张咬到了舌尖,顾不得火辣辣的疼,慌忙起身准备拔腿就跑。
“我把你吓着了?”多熟悉的声音,干净低沉而不乏清越。
他抓住我的胳膊,话语中透着小心翼翼。
我抬眼看去,他一脸的关切。我定了定神,收回刚刚迈出的一条夺路而逃的腿。
“没,没有。”我感觉有点儿丢脸。
“或者是在躲什么?”他声音变得柔缓,细致入微却刚好戳到我的伤口。
看得出,他早已察觉我的惊慌未定。
在我最尴尬最需要一个黑暗角落做庇护的时候,却被他撞见。而他却是我想要以最灿烂的姿态去面对的。我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逃兵。一股无名火腾上心头。
“跟你有关系吗?”我语气淡漠,对他爱答不理,但苍天可鉴,这样的表现像是失控一样完全不由自主。
“你待人从来都这样么?”他浅浅地笑着,不紧不慢地反问我。
江远岸玩笑似的问话,却被我当了真:“你凭什么怀疑我待人处事的方式?”我盯住他冷冷地质问着。
从彼此认识到现在,我从没敢这样看着他。他漂亮得盛气凌人,使我看他的目光总是飘忽游移。我看到他用探索的目光在我眼眸里游走,那种认真的样子使我没有勇气再去逼视,我不由得开始躲闪,渐渐放低下巴。
他“噗”的一声笑出来,然后又满脸似笑非笑地说:“或许不知是哪个家伙把颜小姐惹毛了,无辜的我却成了那人的替罪羊,受尽你的责问和冷漠。”说着,他坐在我对面。
我也重新坐下来。
道理上确实是我不对,但此刻的我不需要什么道理与对错,只需要一个不会让颜子名以及任何人发现的角落。为了使自己的精神孤立,为了装作什么都不在意,我开始大快朵颐,就着冷饮,只用了两口就把点心嚼掉。
对面的江远岸就这样一直看着。
我还挺惊讶自己的勇气,对于刚才那番有失仪态的举止并无感觉不妥,对于江远岸目不转睛的参观也无所矜持和收敛。我就那样无所谓地大口吃喝怡然自得,当他空气似的,用一种明显的失态掩饰另一种隐性的却是我极其在意的失态。
其实自从跟江远岸认识之后,除了在排练时偶有交流外,我跟他接触的并不多,而且在那不多的接触中也是一大群人在一起。说实话,这样的相处让我觉得离他还是不怎么近,但又不至于远得彼此谁也看不见谁。但此时此刻,真得只有我和他而已。
东西吃完了,忽然觉得道具没了。
这时他问我:“只吃这些会饱么?”
我似是而非地微微颔首,其实算不上理他。
实际上我心情真得很烂,尤其在半饥饿的状态下,就像一串葡萄被谁捏瘪又扔在地上接着又被车碾得稀烂那么烂。在这么烂的心情之下,无论对谁,我最擅长的就是沉默。更何况,我不知道该跟他讲什么,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会显得更局促。
但事实上,我心里想对他说得又何止千言万语。
江远岸也开始一言不发。
我和他就这样无言以对,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连呼吸都觉得尴尬。我沉默到百无聊赖,咽下去的冷饮都失了凉爽。江远岸微微叹口气,没再说什么就出了避风塘。
我失落万丈。
对面的人已不再反而更加拘束起来。我企图起身往外走去,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眼前剩下的半杯茶还够在这里打发一阵子的时间。
没救了没救了,我像个情绪的奴隶暗自懊恼。我真是败给自己。
我有时感觉自己有严重的沟通障碍,要么就是什么话事先都得在大脑里无形中过滤一次,尤其对待半熟不熟的人,滤来滤去,几乎不剩几句可以再说的,于是渐渐少言寡语;要么就是压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当然除了对叶青蕊。
青蕊总说内心真诚的人往往最容易受到伤害,所以表象假装冷漠。她说自从长大以后,我看上去让人通常会感觉是懒得搭理人的冷艳或惜字如金的清高。我惆怅,冷艳和清高毕竟也不是什么褒义词,她说那也总比反应迟钝和思维呆滞强很多吧。
叶青蕊与我正好相反,是属于无话不说的人。不管有没有营养的话,熟不熟的人,只要搭上她的话茬,只要她愿意,就统统倒出来。青蕊个性里总有一股先声夺人的嚣张,无需刻意就能发挥到淋漓尽致。可就是跟她,我说什么做什么才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
正当我独自沉于遐想并自我责怪和检讨的时候,江远岸居然又回来了。
他再次出现避风塘站在我面前时,一手提着五份盒饭,一手捧着一大杯果汁,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水。他把手中的东西依次摆好放在我面前,小桌被挤得满满当当。
“喏,用餐吧!”他把筷子拆开,毕恭毕敬摆在我跟前。
我的心绪开始难以形容,有些温润,有些感激,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受之有愧。
他将餐盒一个个揭开,一份白米饭,一份咖喱鸡块,一份糖醋小排、一份青菜和一份西兰花。
“还不错吧!有荤有素,还有果汁,营养搭配!”他说得自信满满,跟做广告似的。帅气的脸上一副自命到欠揍的表情。一贯显尽酷炫感的他居然还有这样的稚气。
这么可爱的男生,有传说中那么复杂吗?无法,我依旧心动不已。
我不由得皱皱眉。
“怎么了?”他问。
“这么多我吃不了啊。”我说。
“能吃多少算多少吧……剩下的可以留给学校里那些流浪猫。”
“倒也是,不至于太浪费,你……不会是故意买这么多的吧?”
江远岸笑而不答,他的表情比话语更直接坦率。
我吃下一块咖喱鸡,问:“你也喜欢猫啊?”
“非常喜欢。”他很郑重地回答。
一直都觉得爱猫的人细腻又敏感,有时桀骜,有时乖巧。
“既然这么喜欢,干嘛不养一只?”我问。
“学校里的这些?”他摇摇头,“它们都已经习惯流浪,并适应了自己的生存环境,我将它们养起来却没有更多的时间照看和陪伴,久了反就成了禁锢,但是——”我看到他眼里忽然闪现的哀伤,“我又不忍看出一只猫的楚楚可怜,虽然很多时候它们是孤傲而自由的。”
我点点头。暗想一个人怎么可以瞬间内把那么分明而深刻的哀伤写在眼里,与他之前的欢快截然相反,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心里无限动容。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无法预料,又有太多的可能性在时间里飘忽沉浮,好不容易辗转迂回后成为既定事实,却又被无情的颠覆或一笔勾销。好像总有一双翻云覆雨手将我们的命运轻易摆布,将你我他的生活随意安插。
在许多年之后我慢慢回想,若不是篝火晚会那个夜晚的星光太过灿烂,若不是那晚的海风旖旎到让人迷醉,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巧合。或许我和青蕊不会流连海边不会深夜买醉;或许在演出结束后江远岸会随乐队一同返校,而不是独自留下信步沙滩。这样一来,或许在后来的岁月里,关于江远岸这部戏,我最多也只是个旁观者。
那么,也就不会有我们后来的相遇,相遇了也不会有那样的故事,那些悲喜不堪的桥段也将只存在别人的生活,总之,不会与我有那样直来直去的关系,而我们的生命在很大程度上将会划清界限,各自的生活将是全然不同的版本。
如果是这样,于我而言,这段年轻时光将会简单许多。当然也会平庸无奇又乏善可陈许多。
那日午后,我与江远岸漫步于校外的林荫道下,我一直撑着伞。所谓撑伞,无非是表明伞打开的状态,实际上伞柄是被我扛在肩上的。江远岸并没有问我为何不去上课,也没有独自离开,只是一直在我身边随我漫无目的地走着。
就这样安静沉寂的样子,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肩头时不时会擦到我的伞边。枝头有那么多的知了,在我和他之间的沉默中喧闹叫嚣。
“下午没有课?”还是我先开了口。
他只是摇摇头,依旧不语。
“那干嘛不去上课?”我又问。
如果就这样下去,我想我们会一直沉默到傍晚。他毫无离开的意思,我也并非想让他离开。可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大有沉默到地老天荒的意思,只是任由我随意走着他就随意跟着。
在他面前,我到底不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
“因为你。”他说得如此坦然而直白,叫我忽然间无话可说。
又是持续的无言。
“怎么不说了?难得你能主动跟我说句话……是对说话不感兴趣?还是对我不感兴趣?”他笑着问。
终于轮到他主动说话了。可……这是一种婉转的表白?或是一个无伤大雅陈述?还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我彻底哑然。
或许就是那个梦,也许已经靠得这么近,我却连睁开眼目睹它的勇气都没有。但我又怎么能让这样的情景冷场,怎么好让他看出我的迟疑和多虑,于是说:“既然你这么清闲,那教我弹吉他吧。”我暗暗舒口气。
“好啊!”他一脸的喜出望外。
但就在江远岸和我在排练室里弹弹唱唱之时,我逃课的事情东窗事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