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敲门声,又传来呼叫我名字的声音,我定了下神,听出是萧倚年。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急促起来,连拖鞋都没穿好,赤着脚披着毯子跑去开门。
因为是一下子从平躺变成直立的姿势,脑袋有些充血发晕,披在身上的毯子用两只手一直拽着,所以少了点儿平衡,加之室内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因此从沙发到门口这几步路竟让我行得有些跌跌撞撞。到了门口伸手开门的时候我才忽然缓过神儿来,何必这么急呢?甚至完全不用理会这吵人的声音,反正黑着灯,没人知道你在家。可当我迟钝地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被我迅速地拉开了。楼道里亮着灯有点儿刺眼,我本能的侧了侧脸。
萧倚年一只手高高地撑着门框,另一只空悬着,可能是因为惯性的缘故还有点儿止不住地前后晃荡了两下,看得出他在敲门的时候催命似的肆无忌惮。我有点儿不满,没主动搭理他,依旧微侧着脸,余光却看到他一改之前敲门时跋扈的样子,变得有些局促。
他敲门的那只手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地挠了挠头,有点儿语无伦次地说:“你还真在家啊……不过在家就好,那什么,你继续睡吧,不好意思啊。”
说着,萧倚年撑在门框上的那只手收了回去,然后他转身。这时,刁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从门里迈出来。
我心里忽然觉得好笑,他咣咣咣敲了半天门,就是为了看看我在不在家?我没有即时关门,倚在门边看萧倚年仍旧有些不自然的背影。他可能是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又转过身来,看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摊开双手耸了耸肩,面带愧意地跟我道歉:“好吧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在睡觉。”
这时刁馋走到他脚跟前,很乖顺的绕着他走圈圈,然后用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萧倚年看我依旧面无神色,于是有些尴尬地蹲下来摸着刁馋。
看着这一幕,我心底泛起一种含义不明的感慨,轻轻抿了下微干的嘴唇,语气格外平静地说:“不是答应要我看你的画和摄影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看?”
他对我的问话有些意想不到,因此诧异地看着我,然后说:“全都在我这儿,随时恭候。”
萧倚年的屋子一看就是给男人住的,大体色调是黑白灰蓝,一派地中海风格,格局也很有创意,总体来讲现代简约。然而,这些都不是这个房间给人的第一印象。从我刚刚踏入这个房间起,最直接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尘的洁净。我暗自惊叹,一个男人怎么可以精致到比女人还过分。
我裹着毯子在萧倚年的房间里四处打量。头顶上明晃晃的灯照让我有点儿惊觉,刚才在黑暗中的那一切像一场预示性的梦魇,而在这一暗一明的互换中,我更是强烈地无限接近到一种不可挽回的骇人的结局。就这样忽然之间失了神,直到萧倚年把一杯温水递到我面前,出于本能,我有些木讷地把水接过来。
他对我的分神视若无睹,反而伸手在我还未干透的凌乱头发上轻揉地抓了一把,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地说:“吹下头发吧。”
我摇摇头,问:“你的画呢?”
他没就着我的问话而是继续自顾自地问我:“经常湿着头发睡觉吗?这样很容易头疼的。”
我无所谓地说:“不是已经被吵醒了吗?”
他有点儿无奈的样子,“好吧,跟我来。”
萧倚年把稍大的那间卧室改成了画室。画室的一侧放着一排精美的银灰色展柜,柜中陈列地全部是萧倚年拍摄的东西;而另一侧挨着墙边放了三张厚重的原色木箱子。
画室的中央位置立着一个画架,上面有一幅抽象风格的布面油画,大概是刚画好不久。我仔细一看,是城市风光,再仔细一看,画的好像是江城的大江及江对岸高耸的楼群。画面上用了很多介于灰色和深蓝之间的颜色,然后在这一色调中或明或暗或浓或浅地渐渐变幻,让整个画面雾霭重重浓云密布,有种严寒凛冽的冷酷感,在视觉上很浩瀚绵延,但看上去多少有些冰冷和压抑。
“干嘛画得这么晦暗?”我随口一问。
“一直以来下雨天不就这样吗?”萧倚年也貌似是随口一答,一边把三张木箱依次打开。
“你是想改行做回原来的画家?”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做一个画家,只不过摄影的工作把这个事实掩盖了,连我自己都差点儿忘了我本来是个画画的。这里,”他指指那些打开的箱子,“全部都是我画的,担着也只是一部分我喜欢的,还有一些放在父母家里。”
说着,他从箱子里分别取出很多很多的画,然后陆续把它们搬至飘窗前的那张榻榻米上。
我重新站在那幅画前细细端详,不知不觉就由衷发出一声:“我很喜欢。”
对于我的赞美,萧倚年好像不太适应,不过很快他就领悟了我的意思,说:“谢谢,它叫‘雨城’,不过其实这还不是我想要达成的。”他用手敲敲那幅画,有些沮丧地说:“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也只有我自己能感觉到,我现在的绘画不比我当初学成时高出多少。”
“你是指技巧?还是……”对于我所不懂的,也问不出太多。
萧倚年摇摇头,“当然技巧会在长期的运用中随时间日臻成熟,我指的是……”他停顿下,像是在为我做更清楚的解释而斟酌词句,不过最后还是皱着眉放弃,只说:“那种东西很难表达,笼统些讲,大概就是那种在作画时的自我感觉和心态吧。”
我有点儿明白那种感受,因此理解地点点头。萧倚年也点着头,在表达一种理解就好的感受。我随他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一幅一幅地看着他曾经的那些画。
萧倚年忽然食指横在嘴唇中间,竟然略带歉意地说:“其实,如果你喜欢那张画的话,我完全可以送你,但是……”
我急忙摇头,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也无心掠美,只是单纯觉得那幅画不错而已。”
他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的意思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知道你会喜欢这种感觉的,不然我会替你留着。”
他这么一说我就更不解了,问:“你已经送给别人了?”
“确切地说……是卖出去了。”
看我一脸的纳闷儿,萧倚年最终告诉我实情。
一个多月前,萧倚年跟江城的一间画廊签了约,这幅刚刚完成的名叫“雨城”的画已经被画廊提前高价收购了,明天就要被送到画廊,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去展览。
我打趣他说:“还说没有安身立命之本,你到底有身兼多少种职业啊,我是不是真该把你辞了?”
萧倚年潇洒地一笑,说:“其实我当时进茶楼的时候真得什么都没了,北京的房子已经租了出去,跟人家协议好是出租两年,车也卖了,工作室也没我什么事儿,我总不能坐吃山空啃老本儿吧……本来打算出国待一阵子,来江城一边散心一边算是跟老朋友告别,甚至心里也一直有点儿怀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太唐突了,毕竟原来那种生活过得太久,虽然空洞浮华却也能安享富贵,就算精神上有所反抗,但肢体早就习以为常。”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明白,想要重新来过并不容易。”
萧倚年一脸的释然:“所以我后来没有离开,而是进了你的茶楼,我朋友看我不仅没有出国甚至还留在了江城,于是就签了我。”
我问:“在茶楼的工作不会影响到你的创作?”
“比起原来那种声色犬马忙忙碌碌的生活,现在已经可以说是宁静致远了。”
我仍旧随手翻看他的画,忽然,一幅素描呈现眼前,这是一张裸体女人的素描。身材标准完美的人体很舒展地平躺在床上,一只腿微微曲起,一只胳膊自然地垂下床,另一只自然地放在身体一侧,女人的脸随目光的延伸微微上扬,头发像海藻一样铺了一床。
这女人的脸庞竟是这么熟悉!
一个名字跳进我脑海:饶初梦。我被这样的知觉吓了一跳。
“这是饶初梦?”我问了出来。
“是。”萧倚年平静地回答。
我快速地浏览下面的几幅画,画中的女郎全部都是她。
画中的饶初梦没有我印象中的浓艳熏妆,可依旧眼波楚楚却神情倨傲,无论是一丝不挂还是身披轻纱,无论是素描还是油画,都能看到她鲜活朝气的样子和她艳丽的娇媚。我不由得一惊,好像画中的人复活似的让我一阵惊悚,忽然就全身发凉。
这时萧倚年自然地跪在我面前,伸手将滑落的毯子披在我肩膀。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着。
我重新裹把自己裹进毯子里,然后醒过神来,神情恍惚地问了一句:“你和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