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年来，我保养的还不错。平常几乎不怎么浓妆艳抹，连淡妆都很少描画，所以皮肤上没有被化妆品残害的瑕疵。有时穿个运动装扎个马尾去菜场买菜，亦能混充学生似的地被谁都称作是小姑娘，心里还有点儿喜滋滋的。
可怎么能完全没有瑕疵呢？岁月已不再温柔，但暂时还算仁慈。轻描淡写在脸上留下一些能用乳液面霜掩得住的足迹；偶尔熬个夜酗个酒的，还能用更多的睡眠和充分的保养把气色挽回些。我不由轻抚着脸颊，有点儿哀伤。
毕竟也耗散了六年的光阴，毕竟离三十岁也只剩几步之遥。
“那就这样吧。”我内心凄楚却表面淡然地说。
“好吧。”萧倚年笑着叹口气，“你跟七年前简直一模一样。”
我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打趣道：“怎么会跟那个时候一样？七年前我见你时，可是至少洗过脸的。”
萧倚年一笑，说：“不过……得先送一个人。”
他要送的就是他新雇佣的人体模特，也就是今天中午我见到的那个姑娘。她是江城一所高校的大三学生，读美术的，是画廊的老板把她介绍给萧倚年做模特。在来萧倚年家之前，她把一些类似是书本之类的东西落在了画廊，所以萧倚年要先送她去画廊取东西，因为她明天学校有课，所以之后还得送她回学校。
“那你先送她回去，然后再请我吃饭。”我又喝下一杯水。
“嗯……其实你可以顺便到画廊，看看我其他的画。”
“不要。”我不假思索地说，不仅因为他的这句话听起来完全就是个借口，而且我极不愿意跟那个有过一面之交的女生再有任何接触。
“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有可能没办法再回来接你出去……”萧倚年有点儿支支吾吾。
我立即表示理解，说：“也好，我可以自己在家做。”说着就往厨房去。
“好吧好吧，就算你帮我一个忙行吗？你看我也帮过你，你就当还我人情好了。”萧倚年终于说出实话，一脸的哀求。
原来是那个姑娘非逼着他请吃饭，他说自己晚上还有事，那姑娘却对他了如指掌，说画也终于完成了，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累了一天了总得吃饭吧。于是就在逼他请吃饭这件事上不依不饶，结果萧倚年想到了我，就告诉那姑娘说已经跟人有约在先了。
“原来是拿我做挡箭牌啊，你早说嘛。”我淡然一笑，“原来也有你招架不住的女生啊？”
萧倚年回避似的咳嗽两声，说：“那，看在我这么无计可施楚楚可怜的份儿上，帮我一把行吗。”
我挺不情愿地看看他，然后问：“那现在可以走了吧？”
他双手插兜，说：“先等会儿吧，她准备好就来敲门。”
“她在干嘛？”我问。
“呃……”他难以启齿地说：“洗澡。”
“在你家？”我诧异。
萧倚年无奈地点点头，我不可否置地笑了。
十分钟后，洗完澡又描了妆的姑娘来敲门。我在这期间喝了一肚子的水，以填充空得发慌的胃。下楼后，姑娘占尽先机地坐在车的副驾驶，而我事先就很知趣地绕道车后面。
画廊和学校都在另一个城区，车子上了大桥，跨过大江。一路上姑娘都生机勃勃地跟萧倚年聊天，一会儿称“萧大叔”，一会儿又直呼其名“萧倚年”，坐在座位上绑着安全带，身体还不停的扭来扭去，活跃得像个猴子。她说出来的话让人一听就知道本人没经过多少淬炼，无端的天真烂漫，却依然信奉为真理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一些本来很简单质朴的事情被她一讲变得夸夸其谈。看得出，萧倚年一直都在善意地敷衍着。
我坐在车后，回忆着自己在这么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过这么轻狂轻浮又幼稚的话，可又想到那时的自己好像除了只跟叶青蕊说得最多，且并不想明显去表露什么，而其余时候都不太爱讲话，所以应该好像没有这样言多必失过。
但毕竟那样年少过，也应该那样幼稚过，甚至更加愚蠢，而最最愚蠢的，就是用自己极端极致的任性和自以为是的委屈，把江远岸从我的生活驱逐出境……那不仅仅只是一场误会，是我用天真的无理和言过其实的哀伤把事态推向了绝路。该死！
我立即深深闭上了眼，忽然觉得有点儿窒息。
就在我微微叹气的时候，那姑娘忽然扭过身体，朝着我说：“我叫妮娜，上个月才21岁。”
她骄傲的自我介绍，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我睁开眼，看到她伸出手来向我握手。
对于她明目张胆的炫耀资本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也完全没有兴趣知道她姓甚名谁，更没有兴趣同她结识。我只是觉得她挺好笑的，因此微微一笑，迫于无奈地出于礼貌同她握了握手，然后恰当地再收回。小姑娘一皱眉：“不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我静静地盯着她，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年轻的孩子都这样吗？不由得又勾起一抹对这个时代的疑问的笑，“颜染茉。”我缓缓说出，然后扭头像车外望去。
“啊——萧大叔，你老板真得好冷。”
姑娘有点儿胆怯有点儿埋怨地轻言轻语，但撒娇的成分更多一些，跟中午在门外时的那个器宇轩昂姿态骄矜的姑娘完全两样。
“话说你一幅画就够你挥霍好一阵子了，还需要给人家打工吗？”姑娘一派天真烂漫地抓着萧倚年把着方向盘的胳膊问。
萧倚年有意严肃道：“姑娘，我现在在开车，你不想出事儿吧？”妮娜把手缩回来。萧倚年快速又平稳地转了个弯，终于停在一个名叫“泼墨坊”的画廊门前。
画廊的老板我见过，名字挺逗，叫马仑苏。他是常到茶楼品茗买茶的茶客，也是带萧倚年第一次进茶楼的那个人。他对我格外自来熟，相见如故似的像一片热情的沙漠，非带着我上上下下把画廊参观了一遍。等参观完后，我已经饿得有点儿虚脱了，而且还挺内急。
临走时，马仑苏非要送我一幅字画，我一看，是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他把全诗都写了下来，仿刘庸的蝇头小楷，遒劲有力。诗文下方还画着一幅碗中盛着香茗的水墨画。马仑苏把字画一卷，拿条丝带系上，然后放在一只盒子里。他笑着，动作却死沉沉地硬塞给我，看我一直推脱还说我“不够意思”“太客气”什么的，弄得我好像要是不收这幅字画，就多欠他似的。临走的时候他还不忘兴致勃勃地邀请我常来做客。
离开画廊，再把妮娜送回学校就已经九点半了。去了餐厅，我发现自己已经饿过劲儿了，又因为无缘无故收下人家的一幅字画，因此整顿饭吃得兴意阑珊滋味全无。
电梯里，我问萧倚年：“你朋友对谁都这么热情过度吗？”
“你是说马仑苏？”他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那还有谁？”我瞟他一眼，不耐烦地反问。
萧倚年不怀好意地一笑，说：“受人欢迎还不好吗？”
拿人手短，他来喝茶我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优惠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不也挺受妮娜的欢迎吗？”我反问他。
萧倚年对我的问题付之一笑，说：“你觉得一个大她十二岁的成熟的男士，会欢迎这种小萝莉的欢迎吗？”
我瞟他一眼，戏谑道：“那可真不好说。”
他笑着摇头没再说话。
出了电梯，他问我：“要看看我的新作吗？”
在萧倚年的两幅新画中，主题全部都是妮娜，今天才完成的那幅里，妮娜赤身沐浴着一片温柔的阳光，轻盈的身体，娇嫩的脸庞，一派祥和美好。
“这两张也要被画廊收购吗？”我问。
“是。”萧倚年淡淡地看着他的商品回答。
“有没有……就是你不愿出卖的，只想自己留着的画？”我慢慢地问着。
“当然，挂在你办公室的那几张，还有——”萧倚年盯住我，眼中有神采开始汇集，“还有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机会画出来的。”他冷静地说着，而喷张的欲望已经延伸向我。
这么彰显无遗的表露让我尽收眼底，心脏承受不起地微微战栗。
我让自己尽可能显得无动于衷，缓缓说道：“我该去休息了。”
我出了画室，出了萧倚年的家门。一边走一边有些紧张地掏出钥匙，然后快速却颤抖地开了门。刁馋已经等在门口，却被我身后忽然而至的追赶吓得立即钻了起来。
萧倚年在我进门的那一刻也闯了进来。尽管我早有预感，但还是被吓了一跳。他随手将门关上，一手按着我的肩膀一手把我抵在墙角，平静却阴森地问：“颜染茉，你到底在逃什么？”
我看到他眼中的一团火，与他面无表情而冷酷的脸形成反差，然后由反差奇妙地变成一种融合。我故作镇定地说：“我累了，只是想睡觉而已。”
尽管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不为所动，可内心还是忍不住在瑟缩。
“你准备要等到什么时候？”萧倚年冷冷地问。
我心里一惊，我太知道他究竟在问什么。他为什么非要把已经糟的不能再糟的现实给我狠狠戳烂。他的眼神开始残忍。我多不愿去面对这个问题，这个我自己也问天问地问过无数次地问题。
这个问题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它的最终答案，而在于我也许已经料到那个最无望的结局，却依然让这个问题顽强地存在着，所以它的可怕之处在于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终结它，更无法作出回答。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至我死的时候？这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