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料到，就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月，十二月一日的上午，夏络缨扶着夏老太太在院子里散步，法院的人便找上门来了。一共三个男人，穿得工工整整，阿红与刘妈请他们到里屋去坐，他们断然拒绝了。几个人直接要求要当面见夏家董事长夏老太太。阿红拦不住，只得红着脸使劲地挡在他们面前，却说不出话。
夏络缨正和夏老太太在一个花圃前看风景，夏络缨才扶着老太太到花坛边坐下，便看到了那些人，老太太先是一怔，便朝阿红招招手，让他们过来。几个人径直来到老太太面前，朝老太太敬了一个礼。
老太太微微一笑，道：“今天是什么样的好日子啊，竟迎来这么多的贵客。几位警察同志，请到里屋坐坐吧，寒舍虽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招待，两杯清茶还是有的。”
其中一个微胖的男人，恭恭敬敬地拿出夹在掖下的一个文件袋，道：“夏老太太不用客气。我们此次过来打扰，还望老太太见谅，全都是为了夏氏集团所欠下的一笔债务而来。”
夏老太太似乎一脸疑惑，道：“哦？我还以为夏氏的事情都已经完结了，竟还有账没算清？”
警察从袋子里拿出一张法院传票，递过来，道：“经过对夏氏财产的清算，除去一些必须支出的费用之外，夏氏还因为食品中毒一案，对受害消费者所应需的赔偿费用，还有夏氏下属分公司和一些工厂所欠下的费用，包括了前些日子公司里的那两起事故，共计两亿两千八百五十七万。老太太，请您过目。”
夏老太太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却并不接，道：“我这一生里起起落落多少回了，辛辛苦苦拼下了这份产业，为社会也算是做了一份小小的贡献。我一生里看到过多少数目，如今这份数字也只不过是当初的一份零头而已，而现在来看，却像是要了我老太太的命去。”
警察并不答她的话，道：“我们今天来，只是来向您送这张传票，至于其它后续的事情，一切都要按法律程序来。该怎么办，我们会跟您联系的。”说完，几个人递了那张传票过去，又朝老太太敬了一个礼，便转身出去了。
后来，夏老太太才知道，那处见证了夏家辉煌与成败的夏宅，现在已经被抵压给了银行，用来偿还剩下的债务，包括她住的这处旧宅也是留不住了的。
夏老太太病了，一病不起，病得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了。她一日日昏昏沉沉地睡，守在旁边的人，几次听见她睡梦中叫几个人的名字，刚开始叫她儿子、女儿与孙女，后来便叫丈夫的名字。
夏老太太一病，夏家便真正开始一贫如洗了。刚开始，夏络缨还能用手上剩下的那些首饰卖些钱来当家用，后来便再也拿不出钱来了。有些时候刘妈和阿红需要出去买菜，却不知如何向夏络缨开口要钱。她们在寒冬腊月里交不起水电气的费用，停水停电又停气，她们全家人黑灯瞎火地点起腊烛来了。水是从小山坡下边的一个泉眼里，挑回来的。没有天燃气，她们就在厨房里燃起煤炉来做饭。
然而，夏老太太病着，味口本就差，再喂一些粗茶淡饭来，她便更吃不下饭。夏老太太一日一日地消瘦起来。
这一年的寒冬里又连着下了三五天的雪，纷纷扬扬地下，将院门前的几棵松树都压断了枝，站在廊前，远远望过去，茫茫的一片白，看不到边的白。
雪下到第五天的傍晚，薄薄的暮色才袭上来，四野间的雪虽然小了些，却还是飞着细细的雪籽。夏老太太突然醒过来了，她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夏络缨，道：“苦了我的孙女了。”她歪着头看了一眼窗外。“这么大的雪，跟我梦里一样大的雪。就在刚刚，我还梦到，雪把屋脊子都压塌了，你爷爷还是穿着年轻时的那身笔挺的西装，还是那十七八岁的模样。你爷爷可是个美男子，他当年迷倒了多少女人的心啊。”
夏络缨紧紧握住老太太的手，道：“奶奶若是觉得冷，我便让刘妈把炉子升到房间里来。”
夏老太太并不答她的话，自言自语道：“像是过了半个多世纪的事了，陈年往事了。”说完，老太太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往枕头下摸，胳膊却扳不过去。
夏络缨问：“奶奶是在找什么东西吗？”夏络缨往那条绣着红梅的方枕下面摸，方感觉摸到一个木盒子，她拿出来看，看见那是个老式的红漆色的方盒子，掰开上面的一个铜扣，方见里边是一支翡翠雕花玉镯。
老太太朝她微微一笑，道：“老物件了，还是你爷爷当年送给我的定情信物，这物件换了钱，也该能让这个家好过一些。”
夏络缨哭道：“这可怎么行？这是爷爷送给您的东西。”
老太太叹一口气，道：“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哪里还顾得了那些，活命要紧啊。”说完，老太太便去抚摸夏络缨的头发，笑道：“缨儿，你也该结婚了。夏家现在可比不了以前，现在的世界也不比以前了。年轻人们都开放，爱新鲜，你也三十一岁了，该结婚了。”
夏络缨低下头去，道：“可是，前些日子为了避债，我已经这么久都没与外界联系了，他也再没找过我，我……。”
老太太笑道：“你去找找他吧。他一定有什么事情绊住了脚，你找到了他，就与他结婚吧。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了，我见他也不像一个薄情的人，他一定会娶你的。你去找他吧。”老太太说完拉住她的手。“奶奶祝你们幸福，去吧，带上阿红，一路上都有个照料。”老太太一声叹息。“阿红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如今夏家落魄，就连吃饭都供不起她了，哪里还能拖住了别人在这里受苦。她才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到了外面，寻个老实本份的男人，过日子去吧。”
阿红正端着一盆热水过来，手里捏着一块方巾，听了老太太的话，慌忙将手中的方巾扔到盆里，道：“老太太，可别，我跟着您这么多年了，当初我因为孩子的事情陷入困难，要不是您肯收留我，给我一份丰厚的收入，我孩子现在哪里还能见得到我。如今夏家落了难，我怎可弃了夏家而去。其实我早已把夏家当成了我的亲人，如果夏家不嫌弃，我愿意伺候老太太到终老，家里困难，我可以去找一份工作，贴补家用。”
老太太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向阿红招招，道：“你过来。”
阿红便将盆放到地上，走上前去，握住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笑道：“阿红，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我总是觉得你就跟我女儿一样。如今夏家落了难，恐难再翻身，我对你虽有感情，但毕竟你我都有各自的家庭，你儿子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吧？你若再跟着我，我们再也没有能力帮你了。且不说工资的事情，我们连吃饭都成问题了。阿红，你跟着络缨一起走吧，去找一份工作，再找一个男人，好好生活。”
阿红将脸挨在老太太手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