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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历史

然宏亲王万万想不到,他急匆匆地赶回亲王府,却遍寻不见他那位贤德的福晋。

自娶她进门这几年来,还是头一回他进府,福晋未上前迎他。心里有股劲提不起来,窝在那里惹得他的胸口闷闷的。

他满府里嚷着,整个亲王府的人都被他吓坏了,翻天覆地地寻找着福晋,就差掘地三尺了。

结果福晋平时所穿的衣裳,所戴的饰物,所用的东西全都端放在房里,唯人不见了,单留下那纸薄薄的休书——她签了名,按下了手印,端端正正地搁在他的书桌上头。像是怕被风吹了,她还特意用镇纸压在那里,生怕他看不见似的放在了正中间。

鲜红的手印刺着爱新觉罗·奕阳的眼,在阿四那里受到伤害的自尊在自家福晋跟前挨了第二刀,血淋淋的让他痛到没了感觉。

这年头女人们要集体造反是怎么着?怎么一个个全都跟他过不去啊?

亲王府里大大小小的管事全部集合,但凡伺候过福晋的宫女个个出列,家里的妾、填房的女人齐上前,宏亲王挨个地问,挨个地审,谁都休想脱个干净。

谁给了福晋气受,谁在福晋跟前嚼舌根,谁平日里敢跟福晋唱反调……

宏亲王几日之内将自己几年都没理会过的有关福晋的一切事由了解个透彻,总结起来福晋的下落没问到,许多从前他不曾留意的小事逐一浮上眼前。

原来他这位贤德的福晋不仅温良恭俭让,还有一颗深爱着他却从不肯显露的心啊!他还以为她只会做好自己的本分,当好她的福晋。不曾想,她竟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个性。

荷叶连连,满眼绿野,开出的花是红的,结出的子是白的。

她一如满塘的荷叶,将所有的色彩都藏在这片绿里。只是到如今,被这白雪所覆,连那点绿他也见不着了。

这女人,到底跑哪里去了?

“所有人给本王去找,现在就去。就是把这大清国给本王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出来。”

一干护卫、管事、太监、宫女全都乱了起来,恍惚间人头攒动,却听宏亲王又一声喊:“不准对外头泄了消息,若让外边的人知道宏亲王的福晋不见了,本王有本事让你们全都消失不见。”

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正当宏亲王府被失踪的福晋闹得人仰马翻之时,阿四酒铺却如常打开门,准备迎客做生意。打开门的刹那,小丫鬟吓了一大跳,怎么有个“雪人”堆在门口?

“您这是……”

“我找你们老板。”掸了掸肩头的雪,她站得太久,脚都麻了。半蹲着身子,握起的拳头捶了捶腿,她抬起身子依旧是尊贵得不可侵犯。

来找老板的人多了去了,老板是何等人物,哪是随便什么人想见便能见上的。小丫鬟怔怔地望着她,到底败在她不怒自威的神采下,“不知客人您怎么称呼?我好去禀报。”

“我叫容心,是从宏亲王府里出来的——你这样告诉你们老板,她便会来见我了。”

不等招呼,她径自走进酒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早有酒铺里的伙计倒了酒送上来,“这是迎门酒,每位进门的客人,老板都让我们奉上这样的酒——不要钱的,客人您品品。”

容心低头一看,是那熟悉的琥珀色。她手指向前,将迎门酒推到最远的桌边,“我不惯喝这样的酒,拿走吧!”

不要钱的酒也不喝,这客人倒还真怪,伙计笑着去了酒,忙自己的去了。

她抬眼望着窗外,雪已积了多时,厚如棉被,却无法给人温暖。只是望着那雪,人心便陡然寒了几分。

她随手拢了拢袖口,为自己找回一丝的温暖。

自这以后,所有的温暖唯有她自己给自己……这想法让她轻捻嘴角,早在她被抬进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她便学会了温暖自己。

即便再冷的天,她也只有一个人窝在阴沉的角落里辛苦寻觅着一点点的暖意。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一直是一个人。

今后,她也将继续一个人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连身后站了人也浑然不知……

阿四见着来人,不禁撇起嘴来。

这几日可真是怪了,从前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的人,或是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竟忽然间全都冒了出来。

轻咳了声,她提醒正陷入沉思的容心——她来了,如她所愿来见她了。

窗边的容心转过头见到那张只有一面之缘,却刻在她心口年年岁岁的脸,顿时一怔。不自觉地站起身道了万福,依照礼数垂下的头正好掩饰她脸上所有的怯懦。

可阿四却分明从她脸上看到了怯懦——她怕见到她,如见鬼一般。

这份怯懦来得古怪,阿四却能了解。谁让她的丈夫是夜夜总往阿四酒铺跑的宏亲王呢!

“宏福晋,我们好久不见了。”

她竟然记得她?!容心又是一怔,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在宏亲王府,不!那时候,他还只是王爷,未加封亲王。仅此一面,至今她仍记得她?

“阿四小姐真是好记性。”

阿四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哪里是我好记性,是福晋气度不凡。”桌上不见迎门酒,阿四心知她必是不喜红酒的,立刻差人换了茶来,“要热热的普洱。”

茶上来了,依旧是如红酒般浓重的琥珀色,气味却不是酒的醉人。容心浅尝了一口,初品时有点涩,再回味又有些醇厚,“普洱我倒喝过,可今日喝似有些不同。”

“我这普洱是放到酒窖里同红酒一起藏着的,它和红酒共呼吸,早已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自与一般普洱不同。”普洱茶被称为茶中的红酒,在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是具有收藏价值的茶呢!

“阿四小姐果然见识非同凡响。”

“宏福晋才真是不简单呢!形容相貌、气质风度非寻常女子可比。”这话倒是阿四的肺腑之言。

那一年在宏王府见着她的时候,她始终垂首听着宏王爷的吩咐,从前到后无一个“不”字,不管宏王爷说什么,哪怕是立时三刻把妓院搬回家来,她也全数诺诺。

光这分心境,就不是普通女人做得到的。

迎着阿四赞赏的眸光,容心展开进门后的第一缕笑容,“那阿四小姐觉得,以我这样的能耐可否在你酒铺找份活做?”

“宏福晋,您这是跟我开玩笑呢!您堂堂宏亲王的福晋,怎么能在我这小酒铺里干活受累?”阿四又是一阵笑,这回笑得可够假的。只因她心里明白,像容心这样的女人,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开玩笑是怎么回事。

她们活得极认真,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不止是认真而已,已成了谨慎。话一出,落地便有声,容不得半点虚假,更别说是玩笑了。

果不其然,容心拿出了她所有的认真向阿四宣告——

“我是真的想在你这儿谋一份差使,我一个女人家,想找份活养活自己实在不易。阿四小姐也是女子,必然能体会个中辛酸。日后还要多多仰仗您、麻烦您。”

“宏福晋……”

“别再称呼我‘福晋’了。”她捻眉浅笑,一面朝后堂走去,“我已遭休弃,不再是什么福晋,倒是个地道的弃妇。”

休妻?这事倒不像爱新觉罗·奕阳行事的风格。她追在她的身后,大失风度地嚷着:“休妻这事是可以商量的,你再跟宏亲王说说,他定会回心转意。”

“不用,是我将自己给休出宏亲王府的——我犯了‘七出’中的‘无后’,自当懂礼数,自行休弃。”

容心笑吟吟地站在天井里,低头有雪,仰首有天。此处虽小,却让她豁然开朗。

“今后,有什么不懂的,还烦请阿四小姐多多教导容心。”

阿四心情陡跌,她望着容心踏着雪地轻快的背影,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错了。眼前的容心是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宏亲王福晋吗?

还有个重要的问题在等着她解决——宏亲王知道他的福晋离开亲王府,跑到她阿四酒铺来做女工吗?

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摆在后头——她到底该不该告诉宏亲王,你老婆跑我这儿凑热闹来了?

福晋离家出走,这是多大的事,简直是可以留载史册的逸闻啊!阿四怎敢随便处置,还是找正主儿商议为妙。

才出了房,丫鬟便急急地跑了来,说有人送红酒请阿四小姐品尝。

这京城里人人都知阿四酒铺的女店家喜欢红酒,时不时便有人送红酒给她,有的是想借她巴结上宏亲王,有的是与她有着相同的喜好,同是爱酒之人。

这瓶酒……

阿四低头望去,熟悉的琉璃瓶,熟悉的年份,熟悉的红酒。这一模一样的酒,她也有一瓶。她离开杭州城时,有个男人借着另一个女人的手送给她的。她带走了那瓶红酒,也顺道带走了跟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感情。

她开了那瓶酒,却一直不曾喝过,放在厅堂的正中央任它自生自灭。

她以为不会再跟那男人有丝毫的牵扯,她也以为自己会永远放下那段无始无终的感情。

怎料……

一模一样的酒再次送到了她的面前,在她找宏亲王夺去了他大半家产,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的时候。

他们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还真是怪异呢!

一手提着红酒,一手提着裙裾。撇下众人,独自向后门而去,她有种莫名的感觉,那个送酒来的人定还在后院门外静默沉思。

女人的感觉总是很神奇,萧瑟的身影笼罩在枯树下,看他脚边的雪……怕是站了好几个时辰了。

站了几个时辰才有勇气托人送酒给她,他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

“酒是你送的?”

她扬起的声音不经意间送抵他的耳膜,他一惊,回头见是她,牵起的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几年的光景就从他们的脚边顺溜了过去,雪融化了还留有痕迹,时间走了,却再找不到影子。

穿越时空之前,她还在做四小姐的时候,听过一阙词: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爱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

幽幽一缕香,沉落深深旧梦中。

她不喜古文,不擅诗词,却独独对这阙词过耳不忘。

这词像是特地为他们俩而写,穿越了百年的时光送到她的面前,只为邀她来到这百年以前的大清王朝,只为请她见一见这个从草根到红顶,又再度变回草根的男人。

他们……是前世今生注定要相遇的,即使百年的时光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聚首。

尘缘如梦,他们的梦何时醒了?

“坐。”

阿四扬手请他坐上暖榻,“这京城的冬天不比江南,你怕是不惯吧!这上边暖和,倒还可坐坐。”

她歪着身子坐在他的旁边,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摆着小半瓶红酒,跟他今日送她的那瓶——一模一样,却只剩了小半瓶。

两只琉璃杯,她惯用的那种,各倒了一杯红酒,那小半瓶便就此空了。

“胡……”她一开口,反倒没了下文,“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叫你胡大人?胡东家、胡老板?还是称呼你的号——雪岩?”百年后的历史,人们多叫他胡雪岩,却不知这名字还是从她这里随便叫出来的。

他哑然一笑,捧起琉璃杯,用手心温暖着冰冷的红酒。

“我的红顶子、黄马褂全都被夺了去,我已不是胡大人了。我将一千万两银子给了朝廷换回我这待罪之身,代价是阜康没了,我的生意大多也了结了。我已算不上胡东家、胡老板。

“至于我的字号……我本认不得多少字,更没什么学问,字号这东西是你给我的,我便藏进了心里。若你不惯以‘雪岩’二字叫我,还是照老规矩,喊我‘胡顺官’吧!这名字听着亲切。”

这三个字她倒是常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叫不出来。

“你……怪我吗?”

他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她,阿四艰难地再度开口:“是我让宏亲王上折子参你,而后夺去了你原本拥有的一切。”权力、财富、名誉,还有男人的尊严。

她背后做的这些事,他都知道。胡顺官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用心良苦,至今我仍记得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你说你是从百年后穿越时空来到大清朝的,你说我会成为红极一时的巨富,你还说历史上红顶商人胡雪岩未落得好下场。我记得,你的话字字句句我都记得。”

“可你还是结交权贵,进入官场。”

她恨他的不听劝,恨他到最后要她出手收拾残局。权力、财富,于他真是那么重要吗?“你至今孤身一人,身边无妻妾儿女,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到最后全散在了我的手上。恨吧!你该恨我的。”

“为了我的尊严。”埋在心底的那些话,终于在他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后吐露而出,“我要证明,即使出身卑微,我依然可以混成人上人。身为男人,我一点也不比宏亲王差。”

所以他盖大宅子,做大买卖,赚大钱,他用自己的实力向宏亲王做着无声的宣战。

说到底,他自卑。

阿四浅呷红酒,吞吐间全是酒的气味,“就因为你的自卑,你让我跟宏亲王进京?”

她知道?

他心中一沉,他该明白聪明如她,该是早就知道了,可她有不知道的。

“不只是因为我的自卑,更是因为担忧。”

这份担忧他藏得极深,深得她不曾察觉,深得连他自己都快遗忘,“还记得左宗棠悬赏通缉我的时候吗?你跑去安徽老家找我,当时我正在喂鸭子,你告诉我,我不会就这样碌碌无为一辈子,我会东山再起,我会成为留载史册的红顶商人胡雪岩。我知道你是一时激愤下漏嘴说出了不该说的天机,可于我而言却是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不算命,从不算命。

人有时候不能知道自己的命数,知道劫难未必躲得过,却累得自己在劫难到来之前活得卑微、痛苦、艰难。

你会成功,会大富大贵,会红顶子戴在头上,黄马褂穿在身上,但最终难逃悲惨结局。

既然她说的是事实,既然他注定难逃大劫,何苦拖累她呢?所以趁着宏亲王拿她的性命威胁他做下远离她的约定时,他点头答应了。

不为自己,全为她,为她的下半辈子不会为他所拖累。

“我可以不光彩地死去,可你跨越百年来到大清,该有个更好的结果。我一直觉得宏亲王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我真的一直这样觉得。”

她带着他送她的那瓶红酒离开杭州城的时候,他本以为很快便能从京城传来宏亲王迎娶侧福晋的消息。

可是,没有。

“我不明白,这么些年了,为什么你一直没嫁进宏亲王府?”

宏亲王不是一直想娶她嘛!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任何阻碍才是。

“我说过,我要嫁便嫁我要的男人。宏亲王奕阳不是我要的男人,从前不是,这几年也不可能改变他的性格变成我要的模样。所以,别说是几年,就是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嫁进王府。”谁都别想操纵她的幸福,她只听自己的。

他借着柔弱的光隐藏自己的表情,小声问道:“我是你要的男人吗?”

她不说话,却举起了酒杯,“这瓶酒是几年前我离开杭州时你送我的,到了京城,我便打开了它。也不喝,就这么开着瓶口放着。我不知道你和宏亲王之间两个男人的约定,但我却跟自己做了一个约定,待这酒挥发殆尽的一天,这约定便兑现。日子一天天地过,酒一天天地挥发,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么一点。我请你和我一同品,如今酒你也喝了,可知道我和这瓶酒做了怎样的约定?”

他隐约意识到,这约定与他有关。

“我和这瓶酒约定好了,待它彻底消失的那天,如果胡顺官还没有来找我,我便如这酒一般把对他的所有感情全部挥发,再不剩一点。”

好在,他来了,他没有让她彻底失望。

“阿四……”

时隔几年,他再度叫出这两个字,才发现它一直压在他的心上,比山重,比他的自尊重,比这世间的一切都要重。

毫无预兆,阿四挥起那已空的琉璃瓶朝胡顺官的头顶砸去。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下那一击,血顺着额际流下,他半张脸比杯中的红酒更鲜更艳。

他忍下了痛,自始至终并未出声,她却先哭了。

“胡顺官,我告诉你。四小姐我够聪明够能干够理智,我知道什么对我才是最好的。我不要你的无私,不要你的出让,我不要你为我着想。我只要……我只要……”

她掩面抽泣,胡顺官含糊听到她说:“我只要……我只要你爱我。”

“阿四……”好想伸出手抱住她,可是满身的血污,他怕脏了她的身。

他就是这样,即使为了她丢了性命,还怕她见了后会嫌弃他。她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拉着他满是血污的手臂捆绑住了自己。

他等着这一抱,已好多年,久得他都快忘记拥着她的滋味,“阿四……阿四……”他反反复复念着她的名字,像是怎么也念不够似的,“阿四,如今我什么都没了,拿什么爱你啊?”

“谁说你什么都没了,你经商的脑子还在,不一样能赚钱嘛!”她从百年后穿越时光来到全然陌生的大清年间都能重新开始,他都已白手起家一回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可对胡顺官来说,这一次回归草根,与从草根平地而起,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朝廷不会再眼睁睁看着我做大的。”

“那你帮我做生意好了。”他们俩强强联手,不要大富大贵,只要衣食无忧。

胡顺官相信,他们俩若联手做生意,天下的算盘必为之打转。可依靠她再度翻身,他还算是她想要的男人吗?

“你配我,会不会太委屈?”他怕委屈了她啊!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想给她更好更多的爱。

可她要的,其实只是他而已。

他们的爱都太重,重得各自扛不下来。非得两个人担在一起,才够承受。

“今生今世,你愿只得我一妻吗?”

“我养不活更多的媳妇了。”

“做阿四背后的男人,你可觉得委屈?”

“我做惯了草根,爬不上墙头,为你垫垫脚也是好的。”

“生死关头,你愿把生的希望留给我吗?”

他颔首。

她莞尔,“我却绝不会丢下你独自偷生的,即便——历史成真。”

那一年的腊月,杭州气势恢弘的胡府以二十万两的银子折价易主。

那一年的除夕夜,有位女子掌着灯陪着胡东家挨家挨户地给原来存钱入阜康钱庄的散户还钱。

那是他以胡大老板的身份最后一次出现在杭州,也是他最后一次登台亮相,后来好多人都还记得那一夜他的模样。

他来到那些散户家里,含笑致谢,垂首道歉。谢谢他们多年来对阜康钱庄的关照,为阜康钱庄的倒闭给他们带来的麻烦道歉。

他把钱和利息交还给客人,一张张的银票,换回了一张张的存折。而后他将那些折子递给身边的姑娘,姑娘将一张张的折子放在灯上烧了。

二人含笑告辞,又去了下一家。再用银票换了折子,再烧了,再告辞,再去下一家……

据说,胡府卖掉的那二十万两银子就这么一家家地还了。

胡光墉从一名草根成为清朝著名的红顶商人,又在转瞬间被打回原形。他创造的阜康钱庄和胡氏基业随之烟消云散,他似乎就此消失人间。

就在胡氏基业彻底坍塌的同时,阿四酒铺的生意却日见红火起来。虽然宏亲王不再经常造访酒铺,可有关阿四酒铺的传说并未就此消停。

有人说这阿四酒铺除了人们常见的女店家,还有位神秘的幕后大老板。

有人传言,这位神秘的大老板跟宫中权贵颇有渊源,地位绝不在宏亲王之下。

也有人悄悄议论,酒铺里总是扬着微笑的女店家根本就是从宫里出来的。

还有人散布谣言,酒铺虽小,可年年收益过万,无论是女店家还是幕后大老板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并且将经商的触角投到钱庄、酒楼、茶叶等诸多行业。

只是,酒铺还是那么点大的门脸,并未随着人们纷飞的流言显露它的富贵。女店家和神秘的幕后大老板还是过着他们如水流云的日子,偶尔会聊上几句旁人听不懂的闲话——

“你说……你穿越时空来到我身边,究竟是改变了历史,还是成就了历史?”

“谁知道呢?”

或许,是她书写了一段全新的历史收在百年之后。

那段历史中,红顶商人胡雪岩身边只有一位深爱的女子。她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惊人的身世,甚至没有明确的姓名。

他们都叫她——阿四。番外篇?摇福晋容心

听乳娘说,我出生后,父亲将我抱到祖父面前,请求祖父给我取个名字。

祖父握笔良久,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女孩子取什么名字才好呢?到底取什么名字才好……

良久,祖父在早已准备好的红纸上写下“容心”二字。

在我的上头还有蕙心、兰心、可心三位姐姐,我——容心是母亲生下的第四个女孩。当母亲得知我的名字后,便做主为父亲娶回了二姨娘、三姨娘和四姨娘。三位姨娘是一道从偏门抬进来的,祖父知道后连连点头夸母亲贤德,抱着襁褓中的我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容心啊,你日后长大也要如你母亲一般贤德才好啊!

乳娘每每说到此处总忍不住叹息,夫人就是太贤德了,才会让你那几位姨娘骑到脖子上。

我不吭声,只用耳朵听着。

可我心里明白,几位姨娘之所以不将母亲放在眼里,真正的原因是自我以后,母亲再未生养过。换句话说,母亲未能为傅家生养可以继承家业的子嗣。

所以,母亲自嫁入傅家后几十年来从未抬头做过傅家主母,终了却落了个贤德的好名声。

我十六岁上,依照祖制,作为秀女被选进宫中。

父亲本是不同意,想买通宗人府,寻个什么理由放我嫁人,可母亲坚持要我进宫。

母亲喜欢为我梳头,每次望着镜中的我总忍不住长吁短叹:我容心有这等容颜,不进宫可惜了……不进宫可惜了……

与我家相交的一些世家女眷每聚在一起,总要夸傅家四小姐形容秀丽,举止端庄,颇有傅家太夫人遗风。那些世家太太总爱开母亲玩笑:你家容心性子好,容貌好,看着就好福气。看着吧!日后你必享你家容心的福呢!

母亲淡然一笑,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好福气,我只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就得了。

一干女眷又笑开了——改明儿她嫁进宫里,做上个妃子、贵人什么的,你还不跟着享福?

母亲摆摆手,忙笑说我的佛爷嗳!这哪是一般的福气?我们容心哪有这等尊贵命哦!

回到府里,母亲赫然一叹:要是我们容心真能进宫做个嫔妃、贵人什么的,可真是给为娘掌了脸面啊!

不想,我还真以秀女的身份进了宫。

一顶顶的轿子停在紫禁城的围墙外,我坐在其中,乳娘陪着我,说着进宫要注意的这个那个——那些我早已听了几万遍的东西,早在进宫参选前,母亲就请了老宫女来教导我,乳娘那些也都是从老宫女那里学来的,她不过是遵照母亲的吩咐多多提醒我罢了。

早已听腻的我探出头,向轿子外边张望。那么长的由轿子排成的长龙,我还是头回见到,不多看一眼,也不知被轿子抬进宫是否还能不能再看到外头的云彩。

我正仰头望天,一匹黑亮的马如云般飘摇而来,自我身边擦过。我心一惊,袖边藏的帕随风而飞。

马上的男人抬手便揪下了绣帕,手臂一沉递给半张脸露在轿外的我,“你的?”

我颔首,却未伸手去接。

男女有别,更何况是在紫禁城的围墙底下。多少双眼盯着看着等着盼着,言行举止容,我不得错半分。

见我不接,他索性将绣帕揣进了袖里,朗声笑问:你是谁家的?

送我进宫的太监到底见过些世面,虽不认识来者,却深知若非寻常人,断到不了紫禁城的墙根底下,忙赔起笑脸:这是礼部侍郎傅札府里的四小姐,是这一届的秀女呢!

好容貌——马上的男人放肆地望着我,毫不回避。

我却得避嫌了。放下轿帘,端坐于轿中。乳娘搓着我的手,又摸摸我的额,小姐,你的脸怎这么红啊?不会是风吹病了吧!这就要进宫了,您可当心身子啊!

我低头不语,却掩不住脸上的绯红。

轿子一顶顶地抬进了宫,又一顶顶地抬了出去。

姑娘小姐递着牌子一拨拨地进去了,又一排排地被送了出来,留下来的人又被分为三六九等。

托了家中那些女眷的吉言,我站在了三六九等的头列。身后是诸多女人艳羡的目光,我知道我赢了,赢了身后那些目光,可我却笑不出来。

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警告过我,宫里是何其威严,何其危险的地方。言不可错一句,行不得错一步,笑不可多一抹——正好,我本不想笑,这样倒显得尊贵起来。

我和其他七位姐妹由大太监领着站在了珠帘后面,我的下巴贴在胸前绣襟上,目光所及是大金大黄的袍底。老嬷嬷说过,若见到皇上,我不能直视他的目光——正好,我本不想见到万岁爷,听说他一日三餐必有酒相伴。

父亲说酒这东西只可浅品,不可贪杯。贪杯不仅误事,更可丧志。

一定没有人跟皇上说过这句话,因为宫中……是不可多言一句的地方。

我们八人初站定,左侧便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今年皇上初选秀女,这一个个端的好模样啊!

这话听起来虽柔软却起了褶,如老嬷嬷一般,想来说话的人必是有些年岁的了。按照老嬷嬷跟我说的那些宫中的规矩,我猜坐在皇上右边的这些老女人定是太妃什么的,这位置本该坐着的人将从我们八人中产生,那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啊!

母亲日盼夜盼,盼着她的女儿能比姨娘们所生的儿子更强——入宫为妃为嫔,甚至贵为皇后,这是唯一的可能。

我想我做到了,为母亲做到了。

我没有胜利的喜悦,我知道母亲想要什么,可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但我仍要做好傅察氏家的女儿,轮到我出列了。上前、行跪礼,平心静气地报上名来:奴婢傅察氏,满洲正蓝旗人,祖父江西巡抚傅作成。

自始至终我都未曾抬眼去看那个即将要做我丈夫的男人,他的目光显然也未最终定在我身上。

他将玉如意递给了我身边的人——她是钮祜禄氏,满洲镶黄旗人,广西右江道貌岸然三等承恩公穆扬阿之女。听说她侍皇帝于潜邸之时,皇帝登基后于咸丰二年二月封其为贞妃,五月晋升为贞贵妃。

外头早已传言皇上有意封其为皇后,如今传言得到了证实,她捧着玉如意,笑吟吟地谢恩。

我们剩下这七个人全都跪在地上,贺她为后,心里全在为自己入宫的结局而猜想、担忧。

我的下半生会如何?

我的下半生会如何……

如老嬷嬷一般在这深宫之中度过自己的年年岁岁?运气好的话,我能为这位日日饮酒的皇上生下个一男半女,然后等着像这些太妃一般坐在这里望着如我们这般年轻的姑娘再走进深宫之中?

一辈子谨记三句话:言不可错一句,行不得错一步,笑不可多一抹。

这……便是我想要的吗?

我在心中摇头,目光却定定地落在胸前,不动不摇,不笑不语。

殿堂之上安静极了,我能察觉许多道目光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游转,可谁都没有再说话,尽等着那位身着大金大黄的男人发话呢!

偏生一阵笑声从身后而来,伴随着还有稳健的脚步,一步步踏来,竟……竟定在我的身边。

我想偏头望却,到底还是忍住了。下巴抵在胸前,我静观自己的前襟,如老嬷嬷要求的端庄。

皇兄,我的万岁爷,您已选了那么好的小姐做我皇嫂,就把这位傅察氏家的赏我做福晋得了!

一边的景太妃慌忙摆手,这如何使得?使不得的!使不得的!这是万岁在选秀女,奕阳,你莫在这里掺和。哪里有了你准没好事,还不赶快给我退下。

这半会的工夫我才明白,我要嫁的万岁爷的弟弟竟然看上了我。

我愕然地抬起脸望向他,我忘了老嬷嬷说的那些有关宫中的规矩,我贪婪地望着他的脸——我见过他,在紫禁城的墙根底下,他夺了我的帕子。

映着金色的大殿,我发现他的侧脸很好看,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好看。

我痴痴地看着他,他却没理我,缠上了一旁的景太妃——额娘,您不是一直想让我娶个福晋进门嘛!如今我有了中意的人,你怎么反倒不帮我说话了?

景太妃怒得直捶他的手臂,你这小子,什么人不好要,偏要你皇兄看中的人?你这孩子就是这么不懂事,还不快给你皇兄赔礼去。

老太妃一声吼,倒换来皇上的朗声大笑。皇上说,奕阳就是这个性子,朕不怪他,不怪他!朕这个皇弟素来风流成性,都是人家姑娘家嚷嚷着要跟了他,朕倒从未见过他钟情于哪个姑娘。傅察氏,你跟朕这个皇弟看来是颇有缘分,朕就下旨,将你嫁给朕的七皇弟宏王爷奕阳。

我的一生,就在这几句话中被轻易改变了。

我们容心本可以做个皇妃的,可惜了……可惜了……

我自宫中回到家里待嫁的那些时日,无人的时候,母亲总是在我耳边这般低语。软软的,却藏着褶皱。

人前,母亲却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对几位前来贺喜的姨娘说:我们家容心小时候,人家就夸她长得福相,这孩子果然是有福的人,眼见着就要嫁进宏王府做福晋了。

祖父嘱咐父亲为我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其实家里本不需要准备什么的,宫里早派人送了东西过来,嫁娶那日,只要将这八十八口大箱子抬进宏王府便得了。可祖父不允,依照我三位家姐出嫁时的模样,为我备齐了嫁妆。

与三位家姐出阁时的嫁妆一样,未增未减。

祖父对我说,这是爷爷的心意。

祖父的心意,我在家中十六年头一回感受得如此真切。

出嫁的头一天晚上,母亲在我闺房待到很晚。她攥着我的手紧紧,泪珠子也紧跟着落了下来。

容心啊,你叫容心啊!你祖父在为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希望日后你能有容人之心。日后身为福晋,你不仅要有容人之心,更要能容众多女子的心。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早在我嫁入王府前,便注定要容更多的女人在我丈夫的身边。

母亲还说,王府里有再多的女人都没什么,只要日后继承爵位的贝勒爷从你肚子里出来便中了。

我回母亲:容心记下了,嫁进王府要生孩子,且一定要生儿子。

然后我便该走出傅府,嫁进宏王府了。

说到嫁娶,我是见过三位家姐迎亲场面的——

新郎坐了花轿来到傅府门外,必是要把喜封钱给足后,管家才肯开门的。平素祖父最厌恶这些累赘的民俗,可唯有婚丧嫁娶之时,他不吭声,任家里照京城的老规矩闹翻了天。

犹记得家姐成亲那日,新郎进新娘的卧室是不能走泥地的,要从地上铺的布毡过。新娘打扮好后,娶亲太太将女家准备的红筷子一把撒在床上,嘴里还嚷着“快生子、快生子”。

然后,新郎吃子孙饺,饺内必有顺治钱一枚,新郎是要带走的。这会子娶亲太太即扶新娘入花轿,由新郎亲自搭轿门扣方能出发。

一路吹吹打打抬到男方家里。

新娘花轿入门时,男家主婚人要备香烛炭火向花轿行一跪三叩礼。行礼后直立,向炭火奠酒,称之“迎喜神”。

花轿入中堂要转三圈,将轿门对新房门,由娶亲、送亲太太扶新娘下轿,从地上铺着的红毡上走进新房。

新娘上床与新郎对坐,同吃富贵面。吃面后,新郎、新娘出房,同拜天地君亲师,行三跪九叩礼。接着请主婚长者上坐受礼,长者一般要说四句吉利的话,再用手上的衡木将新娘的搭头布挑去。

随后,新郎、新娘还要遍拜大小亲戚好友,均行一跪三叩礼,礼毕后才可退归洞房。

我的三位家姐都是这样嫁出门的,如今该轮到我了。

我知道,我的嫁娶必定与三位家姐不同,因为我嫁的是王爷,是先帝的儿子,当今万岁爷的弟弟。

可我不知道,我的嫁娶会是那般的不同寻常。

迎亲的那天,他——宏王爷骑了高头大马,穿过京城最繁华的一条大街,来到了傅府门前。

他一路踩着泥地来到我的闺房门口,一把拨开什么娶亲太太、送亲太太,拉着还没盖上盖头的我就往外头跑。

他跑得好快,我赶不上他,便只好握紧他的手臂。他这是要干什么啊?

王爷……

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便只好这样叫了。

怕吗?

他回过头笑看着我,满眼的傲然撒着飒飒的豪气——你一辈子都没上过大街吧?在家做女儿时不能上大街,做了我的福晋就更没机会看这朗朗乾坤了。只这一天,你出嫁的这一天,别管什么红盖头,咱们骑马,我带着你仔细看看这片天地。

我平生头一次如此高高在上地看着世间万物,攒动的人潮,热闹的街景,顽皮的孩童,还有一张张的笑脸……

我笑了,回头望着身后那张好看的脸,笑了。

景太妃请宏福晋进宫坐坐。

皇后娘娘请宏福晋和其他几位福晋中秋节入宫小聚。

宏福晋万福金安!

奴婢给宏福晋请安!

宏福晋吉祥!

宏福晋、宏福晋,自我嫁进宏王府起,再没有人唤我“容心”,所有的人都称呼我为“宏福晋”,我的丈夫、我的王爷、我的主子、我的男人,他不叫我宏福晋,他甚至未曾认真唤过我。

我的男人风流潇洒、仪表堂堂,加之贵为王爷,才情、财富全都是大清国一等一的,他的出场注定要成为女子争相追逐的目标——这在我嫁他之前便是意料中的。

他夜夜笙歌,秦楼楚馆视为风流;南来北往,四处游戏称为潇洒。但凡是女子,甭管已经嫁人的,还是待字闺中的,在见到他的微笑后,无不为之醉倒。

就在他游戏人间的时候,我出入宫中,侍奉他的额娘,讨好他的皇嫂,做他背后的好女人,如我母亲希望的那般。

常常进宫,我倒是看清了很多宫里头不能言表的秘密。比如,皇上深爱皇后娘娘,却偏宠着为他生下儿子的懿贵妃。

母亲的话即便放入宫里,也是准准的——身为女人,给自己的男人生个儿子比什么都重要。

我也想生儿子,可我的男人不进我的门,我一个人怎么生?

我正走神,懿贵妃忽夸我好福气,没进宫却得了宏王爷这么个好男人,让全天下的女子都羡慕死了,比做娘娘还好呢!

我笑说:这全是托了万岁爷、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福呢!

懿贵妃笑倒在皇后娘娘的怀里,指着我道:她自个儿嫁了个好男人,倒推说是托了咱们的福呢!真是好巧的一张嘴。

皇后娘娘以帕掩唇一个劲地莞尔,笑嘻嘻地说:也就是她与七弟正般配,换作旁人再受不了七弟,换作旁人也再配不上七弟。

多谢皇后娘娘夸奖,我忙是行礼。心中暗自庆幸,好在没进宫为妃为嫔,比贤德我比不过皇后娘娘,比精明我比不过懿贵妃,夹在万般红颜中,我要么寂寞地死去,要么热闹地等死。

都是凄惨的下场。

可嫁进宏王府,结局便会值得期待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男人不回家。

我开始往王府里招女子——风情万种的、温柔无限的、娇俏可人的、冷傲艳绝的……

只要她有美的一面,我便为我的男人收她们进王府。

身为福晋,我不仅要有容人之心,更要能容众多女子的心——只要……只要我的男人肯回家。

我在王府里放下话了,谁能留下王爷,谁就是宏王府的功臣,我请王爷封她为侧福晋。

我有容人之心,因为我相信我的男人不会将一颗习惯漂泊的心停在某一个女人身上。既然没有人能得到他的心,我还是宏福晋,我还是他唯一的、随他一同骑着马踏进宏王府的妻。

直到那一日,他独坐厅堂,有位一身男装的姑娘卸了帽站在他的面前。

他叫她阿四……

阿四小姐爱品红酒,王府的地窖里忽然一下子堆满了红酒。

阿四小姐懂诗会词,鲜少拿诗词做文章的宏王爷竟连说话都变得文绉绉。

阿四小姐出自商家,宏王爷开始欣赏生意人的精明能干。

阿四小姐怕冷畏寒,她住的院落终日围炉红火不熄。

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只为换她叫他一声“奕阳”。

奕阳……

我在心中喊了千遍万遍,在见到他的瞬间永远只得一句:王爷。

如今王爷开了口,只要阿四小姐点头,侧福晋的位置空在那里随时等候她的大驾光临,王爷还特别说了:虽说阿四是做侧福晋,但身份同正牌福晋一般大——这话是当着我的面说的。

我低着头连连点头,一遍遍重复着臣妾知道……臣妾知道……

再无他话。

我……还能说什么?

在家中时,我也是四小姐,却无法与他心中那位阿四小姐相提并论,他甚至……甚至不知道我排行老四,我做不了他心中的阿四啊!

如果我努力呢?

有一天他会不会发现我会诗词歌赋,我有文韬武略,我一点也不比他的阿四差?

只是,我不会喝红酒,也不爱那股又酸又涩的滋味。

我可以学。

不仅我要学会品红酒,所有宏亲王的女人都得学着喝红酒,因为她们和我一样,都是宏亲王的女人,她们有义务为我留住他的心。

就像一场拔河,我们几十个女人与阿四一人比拼,却无法将宏王爷拉过来。我该叹命,还是该恨人?

我想恨,却恨不起来。

她根本没有把我的男人往她怀里拽,他就顺顺溜溜地贴了过去。我能恨谁?我该恨谁呢?

何况,她轻易一遭计策便让王爷擢升为亲王,且备受懿贵妃欢喜。

我开始学会沉默,默默地接受着我的命,我以为这辈子不过尔尔了。

她却走了,听说是去找另一个男人了。那段日子,亲王整日闷闷不乐。没关系,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会好起来的。以他游戏人间的个性,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他的欢乐。

我对我的男人还是了解的,在她走后的第七天,他招了我为他选进府的一干歌舞妓,什么诗词歌赋全都丢到了书案上,他喝着女儿红听着女儿歌。

府里顿时笑声震天。

他当真爱阿四小姐吗?

我在心里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每次疑问窜至心头,我便会不自觉地摇头否定。

他不是爱她,只是因为她与寻常女子不同,所以他才会特别眷恋她。

他不是爱她,只是因为她没有如寻常女子一般缠上他,所以他才会格外想得到她。

他不是爱她,他只是想要得到他想要的快乐。

显然,我并不是他想要的快乐。

那……为什么要向先帝要了我做福晋?

有好多次,望着他洒着笑的脸,我都想问他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我做福晋?

只是,我不敢问,怕这问题一旦问出了口,便如同被拍打上岸的泡沫,很快会彻底消失不见。

我忍着疑问,一日日做着我的宏福晋,尽职尽责。

上至两宫太后,下到亲王府里的太监奴婢,人人都称我贤德,夸我婉约大气,说我温良恭俭让,真正是夫人中的君子。

每有人在他面前夸奖我,他也总是笑笑,并不做声。

我知道,我不是他希望中的福晋,可……为什么要娶我?

这疑问在我心中点上了一把火,岁月让它熊熊燃烧。

七夕节,我请了母亲、三位家姐和一帮外甥、外甥女前来亲王府做客。他并无意见,倒着了大总管好生款待,别拘谨了我的家人。

我想,这是他对我几年来扮演好贤德福晋的一份嘉奖,我安然受了。

孩子们在偌大的王府花园里嬉笑跑闹,原本还静得有些悚然的王府忽然增添了生气。母亲望着一院的外孙、外孙女们,黯然道:容心啊,得不到丈夫,要得到一个儿子,得不到儿子,起码要得到一个和自己贴心的闺女啊!

我无儿无女,也无丈夫。

望着满眼的欢娱,我忽然异常寂寞,寂寞得全身冰冷。

没过多久,一封自杭州来的书信唤走了亲王,他一去几月,回来时身边多了一张我熟悉的面孔——她——阿四小姐又来了。

这回她没有住进王府,在京城里开了家酒铺,名曰阿四酒铺。

自酒铺开张之日起,他夜夜前去报到,我夜夜坐在窗前等他回来。不管他回来得有多晚,我仍是等着他,盼着他,候着他。我是他的福晋啊!这是我该做的本分。

这一等便是几年,我以为终有一日,我能等到他回来。

我等到了。

后来,他不再去阿四酒铺,他夜夜守着书房,喝着他的红酒。我仍是坐在窗前陪着他,守着他,护着他。我是他的福晋啊!这也是我该做的本分。

我以为用不了多久,宏亲王府仍会恢复歌舞升平。

没有歌舞,他开始念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后半阙我为他续上了,他探出头望向窗边的我。面上复杂的表情,我终生难忘。

他诧异我竟能续上他的词,他惊诧为什么续上这阙词的人竟是我?

自始至终,他所等待的那个应该出现在他窗外的人就不是我。

没有丈夫,没有儿子,连个可以贴心的女儿都没有。我身边一无所有,空守着宏福晋这个头衔,倒头来我一无所有。

什么贤德?什么婉约大气?什么温良恭俭让?

那不过是我为了换回丈夫的筹码罢了,如果这场赌局注定我输。还赖在赌桌上撞什么大运呢?

我,抽身离开赌桌。

去哪儿?一个女人不依靠丈夫、子女,不仰仗娘家鼻息,可以去哪儿?

阿四小姐给了我最佳诠释。

这几年,我处处以她为版本,就想把自己印成另一个阿四小姐,如今倒真要学学她,如何不依靠旁人,只为自己活着,且好好地活下去。

我撇下宏福晋的头衔,撇下宏王府的荣华富贵,只身站在阿四酒铺门前。

我找你们老板,告诉她,我是打宏亲王府里出来的。

丫鬟去禀报了,独坐窗前,伙计送上迎门酒。我低头一看——红酒?

我不喝这酒铺里的红酒,此生我再不喝一口红酒。我本不爱红酒,再学,也学不出心中的喜欢,再扮也扮不成宏亲王所爱的女人。

她来了,见到我倒是毫无意外。

我笑着告诉她,我要留下来,留在酒铺里帮佣,挣份辛苦钱养活自己。

这会子她脸上的表情倒是颇令我满意,我总算也让她见识到我的手段了。

接下来,我得辛苦一阵子了,然我不怕。

有时候,做下人并不比当福晋辛苦。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来找我。

我料想他会寻找自行休弃的宏福晋,为了他宏亲王的脸面。可我没想到他的动作有这么快,且如此气势汹汹。

干吗?

我又没带走宏王府的金银财宝,我甚至没带走这些年他命人为我做的八箱子衣物,也没带走他送我的六匣子饰物,更没带走这些年他游走四方为我带回的两大屋子宝贝。

我什么都没带走,宏王府除了少了一个宏福晋,他未有任何损失,他如此生气做什么?

我没休你,你凭什么休你自己?他冲我大吼。

我犯了七出——我不客气地顶回去。

他不怒反笑,原来你也会顶嘴,我还以为你永远只会低着头,比照着我的喜好说是是是呢!

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天,我自然要遵照你的喜好决定自己的心意。如今我已自行休弃,我不再是你的福晋,我凭什么要顺着你的意思?

吵架?我不是不会,自小让几位姨娘,一帮弟弟骑在脖子上,要是没两把刷子,母亲和我早被欺负死了。

从前不过是为了维护小姐的尊贵和傅家的体面,才拿温顺做幌子的。做了福晋,除了他,没人敢惹我生气;敢让我不高兴的全是宫里的主子、娘娘,我得罪不起,自然得忍了。反正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耷拉着脑袋,让你看不见我眼底的反抗。

他显然不懂女人的小心思,一如我不懂他。

将一干人等,连同他心爱的阿四小姐也赶至门外,反锁着门,他向我伸出了魔爪。

谁说你犯了七出之条?

我未能为您生个一儿半女——我不卑不亢。

他却来劲了——

傅察氏容心,别跟我在这儿耍嘴皮子,也别装作一派贤德的坯子,我可不会再被你糊弄过去。你对我不满大可直截了当地对本亲王说了,何苦玩这把戏呢!你想让本亲王如何?

你为什么娶我?

我问了,如他所愿直截了当地问了,这是我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它意味着很多很多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他显然被我问着了,顿了片刻,赫然睁大眼睛瞪上了我。

本亲王为何娶你为福晋,你不知道?你当真不知道?

这些年无论本亲王走到哪里,回王府的时候总为你带上些玩意逗你高兴。别人以为我爱新觉罗·奕阳爱搜罗奇珍异宝,我不过是为博红颜一笑。

你选了那么多女人收在我房里,我正眼瞧过哪一个?若真为生儿育女,以你为本王选的女人数量,我膝下该有十几、二十个毛孩子。

你说喜欢荷叶连田田,我挖了养了多年的牡丹园,让一流的工匠改造成荷塘,送予你赏。

即便我人不在京城,怕你冷了,时不时差人为你做衣裳;怕你太过老实厚道,遭奴才欺负,我时时叮嘱大总管护着你些;怕你娘家逐年失势,连累你受委屈,我选最贵重的首饰送你;怕你自卑,我时常拜托两宫太后请你入宫,增加你傅察一族的体面。

即便我喜欢阿四,可我从未想过要夺你福晋头衔,娶她为正妻。

我为什么娶你为福晋?都这么些年了,我都做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

他为我做过如此许多吗?为何我的眼中看到的他始终望着别的女人?却听他说——

我是贪玩,可并不等于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是他所想要的吗?我不确定,不敢确定。怯怯问一声:你还爱着阿四小姐吗?

爱——他无比肯定地告诉我,因为我永远也得不到她,所以注定放不下她。但也仅只于此——他发誓。

我忽然发现,我输给了阿四,却也赢回了我的男人。

奕阳……

我唤他的名字,从今日起我只喊他的名字。

他拖着我出门,如迎亲那日将我拉出闺房时一般。嘴里还不住地嚷嚷着,快走快走!有什么话回王府再说,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抱我上马的时候,他不小心瞥见我挂在颈项上的玉佩。

四?为什么你玉佩上会有个“四”字?

他猛拍脑门,大喊道:我想起来了,你在家中排行老四!不过我永远不会叫你“阿四”的,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的名字——容心。你莫要容下太多,只要容得我心即可。

那一天的下晚,京城最繁华的街上,有一匹黑亮的马飞驰而过。马上的男人挂着一脸懊丧抱着笑得开怀的女人,手臂拥得紧紧,生怕她就此跑了。

在回去的路上,女人便做下了决定,找到机会她要再跑一次,再让他骑马接她回府,她要坐在他的怀里多看几回这晴朗朗的一片大好天地。

—本书完—

后记 胡雪岩其人

《红顶草根》说的是胡雪岩的故事,虽然也结合了很多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可基本就是一戏说,相信胡雪岩大官人身边不会有个从2007年穿越时空而去的女子。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在小说的后记里还原一个真实的胡雪岩。

胡光墉(1823~1885),幼名顺官,字雪岩,湖里村人。

幼时家贫,帮人放牛为生,稍长,由人荐往杭州于姓钱肆当学徒,得肆主赏识,擢升为跑街。咸丰十年(1860),因肆主无后,临终前以钱庄赠之(这也只能算作野史),乃自开阜康钱庄,并与官场中人往来,逐渐成为杭城一大商绅。

咸丰十一年(1861)十一月,太平军攻杭州,光墉从上海、宁波购运军火、粮米接济清军。左宗棠任浙江巡抚,委光墉为总管,主持全省钱粮、军饷,因此阜康钱庄获利颇丰。京内外诸公无不以阜康为外库,寄存无算。

他还协助左宗棠开办企业,主持上海采运局,兼管福建般政局,经手购买外商机器、军火及邀聘外国技术人员,从中获得大量回佣。至此,胡光墉操纵江浙商业,专营丝、茶出口,操纵市场、垄断金融。

至同治十一年(1872)阜康钱庄支店达20多处,布及大江南北。资金2000万余两,田地万亩。由于辅助左宗棠有功,曾授江西候补道,赐穿黄马褂,胡光墉成为一个典型的官商。

同治十三年,胡光墉筹设胡庆馀堂雪记国药号,光绪二年(1876)于杭州涌金门外购地10余亩建成胶厂。

胡庆馀堂雪记药号,以一个熟药局为基础,重金聘请浙江名医,收集古方,总结经验,选配出丸散膏丹及胶露油酒的验方400余个,精制成药,便于携带和服用。其时,战争频仍,疫疠流行,"胡氏辟瘟丹"、"诸葛行军散"、"八宝红灵丹"等药品备受欢迎。

此后,胡光墉亲书"戒欺"字匾,教诫职工"药业关系性命,尤为万不可欺","采办务真,修制务精"。其所用药材,直接向产地选购,并自设养鹿园。胡庆馀堂成为国内规模较大的全面配制中成药的国药号,饮誉中外,对中国医药事业发展起了推动作用(如今,胡庆馀堂位于杭州清水街,我去杭州的时候还特意去看了。阿四定是没有穿越时空,可置身其中,我倒有几分时光恍惚。)。

光绪八年(1882),胡光墉在上海开办蚕丝厂,耗银2000万两,高价尽收国内新丝数百万担,企图垄断丝业贸易,惹怒外商,联合拒购华丝。又因海关海运操于外人之手,不能直接外运。次年夏,被迫贱卖,亏耗1000万两,家资去半,周转不灵,风声四播。各地官僚竞提存款,群起敲诈勒索。十一月,各地商号倒闭,家产变卖,胡庆馀堂易主,宣告破产。紧接着,清廷下令革职查抄,严追治罪。光墉遣散姬妾仆从,于光绪十一年十一月郁郁而终。

除了胡光墉,在《红顶草根》里还有些人是不能不提的。

如:王有龄、黄宗汉、何桂清、左宗棠——历史上皆确有其人。王有龄的确是胡雪岩成为清朝巨富倚赖的第一座靠山。他也确是在太平军围攻杭州时自杀身亡,不过他的妻子可不是什么采菊,太平军攻进杭州时,他的夫人是否随其殉情而亡就更是不得而知了。

至于七王爷奕阳,完全是我虚构出的人物。咸丰帝应该有位七皇弟吧!但一定不叫奕阳,也一定不是这般故作风流,尽装无欲的模样。

另一个歪曲历史的地方,事实上咸丰帝于咸丰十一年八月就已驾崩,太平军攻打上海发生在当年十一月,围困杭州更是其后发生的事。但为了故事发展需要,我模糊了年月,将几件事放到了一年。

无论是历史上真实的胡光墉,还是本书戏说的胡顺官,我倒是颇为佩服这男人身上的草根精神。

有了草根劲头,他可真是想不成功都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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