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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路遇恩师

“秦椒辣,秦椒辣,秦椒不辣什么辣,不信回家问你妈,你妈也说秦椒辣;秦椒辣,秦椒辣,秦椒不辣什么辣,不信回家问你爸,你爸也说秦椒辣。”村间土路,填土衬基不久,远见一垂髫女童,蹦跳走过,那歌声就飘在身后,传出甚远。正赶上村小放学,学生似脱笼鸟雀,熙熙挤挤,四散开来,满布路面。如此“儿歌”,只能说是民间造的,教科书上是不会有的,是我幼年时候,经常哼唱把玩的,好似哼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一样,调儿是拿得相当准的。而如今,会唱这首歌的学生已经不多了。至于原因,难以说清楚,落伍于时代亦未可知。

走在最后的是高年级的老师,弓腰依然;咳嗽不停。这些都曾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因为我小时候简直坏得不得了,是他们把我这棵歪脖子树给一剪子一剪子修直了的,看样子不说几句是不行了。

我紧走几步。

他们也都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了笑容。

“嘿,这不是乐秋吗?啥时候回来的?”首先说话的是五年级的班主任章志金老师。说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满脸都是皱纹,嘴角微微翘起。因为吸烟太多的缘故,门牙和里面的牙齿全都熏成了黄褐色。

“哦,章老师,楚老师,您好,大家都好!昨天回来看一下,现在又要回城去了。”我快步迎上去,伸手握住章老师的手。手很有力,尤其是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简直跟钳子一般。我想快点抽出手,可他仍象钳子夹住铁条那样,唯恐不小心又掉在地上。也难怪,毕竟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又是从最坏的一个变成最成功的一个的典型,今天让他们给抓住,能轻易放过去?

依次握了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群英会”,每人发了一支,点上火。

“今儿个是星期天,怎么还上课?”我说。

“快要考试了,抓紧时间补习补习。”章老师说,“看看过得多快,转眼就是十几年,当年的捣蛋皮儿,现在也成了才了!”

五年级的副班主任楚江金笑着说道:“那个时候,就属你最不老实,天天弄得鸡犬不宁,不是打破窗户玻璃,就是砸烂教课桌!”

章老师接着说:“那时候,还会专门欺负女同学,嘿嘿,是不是?”

想起往事,我直觉得脸上有点烫,不过不像被人打了耳光那样火辣辣,只是轻微有点烫。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是他们提起来,说不定我也给忘得差不多了。想到这儿,我说道:“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让您二老费了许多心思!”

“嗨,说哪里话,那时候,你才多大?十一岁多一点,正是顽皮捣蛋的时候!可是看看现在,不是也出来了吗?成了才了!所以说呀,人看大不看小。小的时候什么都不定型。等到长大了,慢慢就明白事理了。”章老师笑着说。

“也就是嘛,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年终考试,你等着改卷子,好不容易等出来了,多少分,忘了没有?”楚老师笑着说。

“59。”

“是,是59分。我看你当时泪都掉下来了!我问你年咋过,回去挨打不挨打?你说没事儿!当时我就觉得奇怪。等春节后开学,我一看通知书,59变成89了,改得还怪像!怪不得你说没事儿!可改过来容易,改过去就难了,是不是忘记改过去了?”

提起这些往事,我倒真没觉得有什么太难为情。小的时候,做出一些超常的举动也在情理之中。想想当初,如果不把5改成8,就不说屁股受罪——这是小事儿;关键是压岁钱可能就没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83年那时候,压岁钱顶多也就是8毛钱。我们兄妹五个:我哥1块,我是8毛,老三6毛,老四5毛,最小的小妮儿才1毛钱。可不要小看这8毛钱!当时的猪肉才7、8毛钱一斤;白糖2、3毛钱一斤;我最爱吃的米花团(爆米花用红薯糖粘在一块,圆形的),大的才2分钱一个,有鹅蛋那么大;小的1分钱两个,8毛钱能买40个大的,够我一年吃的(不是夸张。当时穷,没钱买,什么时候弄到2分钱就买一个吃,没钱买的时候,就看着别人吃。所以说年头到年尾,吃的总数也不过30个左右。再个说了,这个东西夏天时候一般是不能卖的,天热,红薯糖容易化,只有在春秋冬三季可以卖)!这就是为什么要更改分数的原因了。可他们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确实是忘了!要说当时呀,也没想别的,就怕挨揍,尤其是我母亲,打我们那才叫狠呐!记得有一次我们弟兄几个去割草,我草没割多少,倒把人家的玉米苗割了不少!回到家,打了一个半死儿,又跪了几个钟头,最后又如数赔了人家几斤玉米了事。唉,说不懂事儿吧,也懂一点儿;说懂事儿吧,又不是非常懂!”

“说的也是!嗨,只顾说话了,忘了介绍一下,”章老师指着我刚才让了烟的几个年轻人说道,“这是学校近几年分过来的李老师、孙老师、尚老师、魏老师、刘老师!这是我以前的学生张乐秋,河南学院毕业的,在池县县城上班。”指了我说道。

我又和他们几个重新寒暄了一遍,重又掏出“群英会”,人手一支。

接过烟,他们几个说道:“那就这样儿吧,章老师、楚老师,你们师生多年不见,多说一会儿,我们先走了。乐秋,多跟老师说一会话,咱们后会有期,啊!”

“中,中,中,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几位走了之后,我说道:“咋不见杨老师、朱老师、冯老师?”

“都调走了。咱们村这个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工资发得不及时,一拖就是几个月半年以上,往往十月份发三月份的工资,加上年终又没有什么东西发,谁还愿意在这儿干?这些话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是外人,村干部办事不行啊,有好处都想往自己家里弄,遇到乡里分发什么救济款、救济粮之类的,村干部跑得比兔子还快,大包小包往家里弄,往往是该救济的得不到救济,不该救济的弄了不少救济。这样搞,不得民心啊!”章老师是个直性脾气,心里有什么都憋不住,看他那架势,肚子里似有万语千言要吐出来。可站在路边说话已有二十几分钟了。他们二位离家远——至少也有三里路。我也是许久没有见到他们的面了,肚里也似有千言万语要吐出来。于是说道:“我看这样吧,现在是12:25,下午几点上课?”

“两点十分。”楚老师说。

“好,东岗老任家的饭店开不开了?”

“你说任上德?嗨,别提了,自打他认了个干娃儿,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去年让那个不孝子给活活气死了,饭店早就关了!”章老师说。

“怎么给气死的?”

“他那干娃儿吃喝嫖赌,无所不能。上德卖火烧馍挣的钱,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不出几年,积蓄全部花光。”

“果然不孝!”

“螟蛉之子,多无情义,不知报恩。”

“老杨家的饭店呢?”

“还开着。”

“走,咱师徒几个去他那儿好好聊聊。”

“乐秋,你不急着赶车?”楚老师问我。

“晚上7点到地方就可以了,又没啥关紧的。到池县,路上顺的话,顶多两个钟头,我下午五点坐上车都不晚。”

“乐秋,你听我说,”章老师拉了我的手,慢慢说道,“今天你先去上班,现在是农历十一月初十,离过年还有不到俩月的时间,等到过年的时候,你回来,咱师徒几个好好聊聊!”

“以后是以后的事儿,我也好长时间没有喝酒了,有点胃缺酒,咱们现在就去老杨家!”

小学后面是个土坡,叫东岗。小学在岗脚,岗上是山黄公路(山鲁到黄市),公路西边建有一排房子,原是村里的,后来租出去一半,留下一半村里自己用。村办供销社、村办油坊、村办药铺、村办染坊,占去了十几间。留下六七间,姓任的开了一家火烧店,兼卖面条、稀饭;姓黄的开了一家磨面铺;姓杨的开了一家饭店——卖馍,也炒菜,都是低档次的。从坡脚到坡顶有二三百米远。

我一手拎着不多的玉米糁和一些杂物,一手捏着烟,顺着坡路上岗。

“章老师,听您刚才说村干部办事有点那个?”

“不是一般的那个,实在是太那个了!”章老师说道,“你是不知庐山真面目,只因不在此山中啊!你外出上学到现在已有12年了吧?”

“84年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去绿市上大学,又三年;毕业后留在马市一年;这又回到县里上班,算来有十几年了。”

“转眼就是十几年了!这么多年来,凡是在村里当干部的,哪一家没有盖上新瓦房?哪一家屋里没有电视机?干了短短一年村干部,就啥都有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嘛!”楚老师说。

“比这还要严重!”章老师加重语气,“看看有些人家,娃儿们多的,学费到现在还欠着!家里住的是草房,吃的啥都没有!天已经冷了,娃儿们连棉袄棉裤都没得穿!乡里发下来救济款,救到最后,不知落入哪个龟孙的口袋里!哎,世道不如从前哪!”

“喂,声音小一点儿,到了,免得有人听到传过去,事儿可就大了!”楚老师嗓门压得低低的。

公路旁一字排开的那些房子,还是老样子,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虽说有太阳照着,那房子犹如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披了一件破棉袄,不时咳嗽几下。房顶上的瓦片有的已经脱落了,砖土混合的墙壁跟八十岁老太的脸差不多。供销社、药房、染坊、油坊,还有那些饭店的门都开着,只有几个人出入。天气冷了,该蛰的都蛰了起来,人,也不例外。

“嗳,怎么我发现染坊、油坊的人都换了?供销社也换了人了?”杨家饭店在房子最北面,我们从房子南边大路上来,所以每家都看得清楚。

“早就换了!油坊原是吴玉安干的,后来包给了张成兴;染坊的张世轩大前年到平镇县要账,听说不知是心脏病突发,还是让人给黑了,就死在平镇县了;供销社原是胡大明在这儿干,干了有7、8年了吧,他家娃儿们也多,一个个也都跟着长大了,这里也没啥可捞的了,他就领着女人,带着娃儿们回蓝镇去了。现在是汤老四承包,你可能不认识!”章老师声音低低地说。

刚走到药铺门口,离老杨家饭店还有几米远,冷不丁从药铺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我正要掏烟,那人抢先掏出了烟。

“二娃儿,我说刚才听声音有点耳熟,出来一看,还真是你!啥时候回来的?”说着掏出几支烟,每人一支。

我一边掏烟,一边挡烟,说道:“来,来,来,吸这个,吸这个!”终究还是挡不住,就接住了,点了火,说道:“姑父,我昨天回来的,看了一下,也没啥事儿,今儿下午就回县城。刚才在下面正好赶上放学,碰到了章老师和楚老师,就一块上来喝几杯。既然你也在这儿,那就一块儿过来吧!”

姑父可能正在高兴头上,没接我的话茬,只是说道:“二娃儿现在也变白了,不像小时候,包公一样;个头也长高了,撵上姑父一米七的个子了。唉,变化真快,好几年了,是不是?”

“这娃儿变化是不小,人也真是中,跟小时候没法比!”楚老师说。

这时候,从药房、供销社、油坊、染坊里面——老马的话——变魔术一样,钻出来十几个人,有不认识的,也有认识的:李沟的朱二叔,汉湾的冯大伯,吴家庄的高二爷、杨二婶——都上了年纪了!那些年轻的,一个也不认识。但在这种场合,认识与不认识,烟是不可少的。

姑父一边给我介绍,我一边让烟。农村就是这个规矩,人,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办事,也是实实在在地办事。你都得看得起他们,虽说与他们从未交往过,有的至今没说过一句话。但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他们是感到惊喜的,是感到高兴的。有的已经小声议论上了。

“是干湾张国山的二娃儿?”

“噫,长大了,成才了!”

“也懂事了,跟他爹活着时候一样儿,也是个光棍人物!”

“恐怕也有二十三四了吧!”

“可不是!跟俺大娃儿一年生儿,都是属鼠的,都二十三了。”

“您大娃儿咋能跟人家比,看看人家,爹妈都没有了,自己不也混出来了?有出息,有出息!”

姑父拉我进药铺坐,我说先去那边吧。据我所知,姑父药铺里也没有做饭的家什(可能是怕弄脏了药物吧),所以就拉他一块过去。姑父说等他看完病,抓完几付中药就过去,让我们先过去。我们就跟众人打个招呼,朝老杨家饭店走去。

老杨家饭店老板是杨成德,约有四十多岁,十几年前是我们村小的教师,老家是橙县的,不和我们池县一个县,所以多少有点不合群。加上其他一些原因,干脆学也不教了,就在东岗公路边租房开了一家饭店。他有一个大女儿,唤叫杨素;一个小儿子,唤作杨田,小名杨四。那个大女儿,四五年级时候与我同班,是个插班生。因为不是一个县的,班里学生都想找她的事儿。那个时候,电费贵,用不起,学校教室也没有通电,全部用的煤油灯。煤油灯那种玩意儿,贵是不贵,省钱又实惠。所以班里五十几个学生,就有五十几盏煤油灯。全部是民族手工业品,纯粹本地造。都是自己找来薄铁皮(牙膏皮最好。可当时牙膏是洋玩意儿,农村人十有七八都不刷牙,哪儿有牙膏皮?)一卷,做成一个筒,找些棉线做个灯芯,弄来一个墨水瓶,就成了。每天早自习,天上繁星点点,教室内点点繁星,那景致儿真跟街灯夜市差不多——多少有点夸张!可就是有一点不好,用的时间稍长,两个鼻孔就成了烟囱——那玩意儿不但发光,也冒烟!冒出来的烟一部分跑到空气中,一部分就跑到我们肺里——通过两只鼻孔,所以那儿就发黑。我们找她的事儿,问题就出在这盏煤油灯上。

当时,班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姓董,老大叫董高,老二叫董尚(取高尚之义),是副班主任楚江金老师的亲外甥。加上我,简直就是三个臭皮匠,干尽所有坏事。有天下午放学后,打扫完教室卫生,别人差不多都走了,剩下我们几个开始行动起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瓶子,把那些忘记带回去的煤油灯里面的煤油倾倒进小瓶子里,只留下一点点,然后加入多半瓶水进去。这样一来,我们自己弄到了煤油不说,别人也不易发现(他们只会以为自己家里买的煤油质量不好,水多了,就会倒掉,重新回家装满煤油)。轮到杨素的煤油灯,倒罢煤油,我正要加水,董高一把夺过去,把剩下的煤油全部倒入他的小瓶子里,然后掏出****,一下子就尿了一满瓶。又没有及时刹闸,地上也洒了一滩,连带裤子尿湿一大片。我们大气不敢出,急忙物归原位,贼一般溜回了家。第二天早自习,大家都点灯学习,唯有杨素傻坐着。

班主任章志金老师过来帮她点灯,不想油与水混合再遇到火,那情形真是壮观,只听“噼噼啪啪”一阵脆响,灯上油花溅了他俩满脸,周围学生起哄乱笑。章老师也生气,以为煤油里面水多了,所以才点不着。不想,拧开煤油灯盖子,一股尿骚气冲了个正着,当时气得不行!他正生气呐,其他学生的煤油灯陆续出了问题——余下的少量煤油燃尽之后,水被抽了上来,于是“噼啪”做响一阵,接着纷纷熄灭了。章老师大怒。放学后就把我们第七组八个人全部留了下来,八个人有四个女同学,另一个男同学叫祝加强,就跟小傻猪差不多,给他5毛钱他也不敢这样干!很快我和那兄弟俩就成了最后目标。副班主任楚江金老师知道后,亦是恼怒。

他一怒,他那两个外甥就跟吃了泻药一样,当时就没了劲头,加上副班主任楚老师当头几个耳刮子——舅打外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我只是吃了几个“枣栗子”,就全招了供——煤油是我们合伙倒的,尿是老大尿的,老二参与其中。审问完毕,赔出一斤煤油算完事儿,上午全班做检讨。检讨跟喝稀饭、面条差不多,习以为常了。关键是一斤煤油,上哪儿弄去?当时,买油全凭油票,没有油票,哪里也买不到油!当时政策就是这样:买油要油票;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证;买肉还要肉票呐!这不是要命吗?我们几个口头上先答应下来,私下里就把平日里偷来的煤油加起来,最后又壮着胆子,十二分小心地加入一些水——不然,实在是凑不够一斤煤油来。然后拿一个深色瓶子装了,交给章老师。还好,没有露出破绽。万事大吉!检讨之后,一切如常。自打那次事情出来之后,我心里一直觉得愧疚。今天却要去他老父亲的饭店吃饭,真让人感到难为情。

“成德,成德!”刚到门口,章老师就高声叫喊。

“我爸前天去池县县城了,我姐过一段时间结婚,他过去招呼招呼!”一个年轻人应道,“进来吧,章老师!哦,还有楚老师,来,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这位是——”

“哦,杨四,说起来你应该知道,和你姐五年级时候一个班,姓张叫乐秋!”章老师说,“在池县县城上班,回来看看,下午就要回县里去。”

“哦,我知道,我那时候上三年级,听说过,可出名了。”这小子一句话,说得我真想一头钻到水缸里去。急忙拉了椅子让他俩坐下,自己也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当家的拿过烟,大家点上。接着他又沏上茶。

“这回回来请班主任搓一顿,报报师恩?”这小子,年龄比我小两岁,听说初中毕业就跟着老杨干起来,在社会上混久了,话说得也有几分老道,几分圆滑。

“杨四,你说得对!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嘛,其实早就该请老师的,报报师恩,只是时间不凑巧。今儿个正好凑到一块了!”话虽这么说,可总觉得没有那小子的话说得合乎情理。难道在社会上混久了,真就圆滑了?譬如一块石头,被河水冲刷久了,棱角也就少了,最终成了一块鹅卵石。那玩意儿,八面玲珑,四方逢圆。人难道也如这鹅卵石?

“咋吃?”杨四问道。

“章老师,楚老师,您俩爱吃啥,随便说吧!”我说道。

“随便,随便,”章老师说,“随便弄几个小菜就中了,不要破费太多,刚出来上班,工资不高!多少?”

“基本工资307块,加上每月补贴,320多一点。”

“不高,不高!”

“不说工资不工资的,今儿个高兴!喂,杨四,就有啥酒?”

“啤酒——黄市关,金星。”

“喝啤酒干啥?我说的是白酒!”

“赊店、一滴香、张弓、杜康。”

“章老师,楚老师,来一瓶赊店吧,52度的?”

“中,就喝赊店吧!”楚老师说,显然来了一些精神。北方人其实就是这样,不是见酒不要命,却是性情豪爽,酒也是性烈之物,这二者,不但志同道合,秉性也一样,能不来劲吗?所以说北方人见酒就起兴。

“菜就有啥?”

“羊肉、大肉,还有一些狗肉;白菜、蒜苗、秦椒都有!”

“中,还怪全,那就——章老师,楚老师,羊肉,您吃不吃?”

“随便,随便,随便弄一些就中了。”楚老师说。

“杨四,那就随你的便吧,弄他个三四个菜。”

“弄两个就中了,别弄太多,吃不完浪费!”章老师说着站起来,“杨四,我们来你这儿又不是第一次,听叔的话,弄一个辣椒炒羊肉,再弄一个辣白菜就中了,不要弄太多,浪费,听见没有?”

“中,今儿个侄娃就听章叔的。来,酒拿过去!”

章老师接过酒,打开包装,拧掉瓶盖,一股清香酒气冲了出来。

“赊店酒就是不错!”我说,“在县城经常喝这个,不咋上头。来,我倒酒!”伸手去拿酒瓶。

“我倒,我倒!”章老师执意倒酒。

我一把夺过来。

“哪里有长辈倒酒的?只有晚辈给长辈倒酒!不管咋说,您俩也是当叔老子的,我这个做侄子的今儿个就敬叔老子一杯!”说着端起来酒杯,“喂,杨四,过来也端一杯!”

“不忙,不忙,我先炒菜,你们先喝,我一会儿补上!”

“中,恭敬不如从命,你忙你的,我们喝我们的。来,章老师,楚老师,今儿个我敬老师一杯,非常感谢二老对我的栽培之恩,同时衷心祝愿二位叔老子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也祝二娃儿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几杯酒下肚,话语自然多起来。

“二娃儿,其实刚才在下面见到你第一眼,我就差一点掉眼泪!”章老师声音低低地说,“你也真够苦的,你爹和你妈走得太早了!说起你爹,我们俩的交情可不是一两年的。以前去青海‘支边’,你不知道,那是五六十年代,那地方多苦啊,你爹和我硬是扛了过来。回来后,我教书。你爹先是教书,后在大队部干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去了公社。可他就是身体不好,一年到头生病。你爹他们兄妹四个,生活又不好,也没钱,你爹成家也晚。不管咋说,你妈——王香兰——那可真是个能人哩!家里活儿地里活儿从不落人后。自打跟了你爹,看看帮了多大的忙——地里活儿你爹没摸一下,家里活儿你妈全包了。那时候你们都小,我和你爹时不时私下里做一些小生意,补贴一下家用。可是当时生产队又不允许,弄不好什么都没有了。那几年也真辛苦了你妈!再后来土地承包到户——那是78年三中全会以后的事情了,粮食勉强够吃。再后来你爹就在这东岗上开了一家小饭店,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嗯,知道,那时候我上三年级。”

“你爹身体不行,可是,他炒一手好菜,这都是在青海支边的时候学的。后来又学会了炕火烧。说起这火烧,原来咱们大队只有任上德他一家儿是祖传,已经传了三四代了。到任上德这一辈,娶了俩女人,俩都死了,说他克妇,弄到最后,一个娃儿也没有生出来。后来认了个干娃儿,不正经干不说,还不孝顺,且在外面养小女人,吃喝嫖赌,愣是把任上德给活活气死了,他这门绝活儿也算是绝了。嗳,有几句话不知你记得不记得,说的是任上德的火烧?”

“咋不记得,小时候天天哼!”

“那几句话谁不知道?上德虽说死了,大家还都记得那几句话。不过,话说回来,上德的火烧确实炕得不错!”楚老师几杯酒下肚,双颊发红,脖颈也红了,他那酒糟鼻,灯笼一般挂在脸上。

章老师呷了一口酒,说道:“‘祖传上德馍,边上厚,中间薄,饿死不吃上德的馍。’要说这几句话说得也怪有意思,比较形象!他那火烧炕出来就是外边厚,中间一薄层。不过,黄澄澄,脆铮铮,的确好吃。自打你爹炕火烧以后,上德的生意可就差了,大不如从前了。分析一下原因,还是你爹的人缘好哇,会做生意,再加上你们家祖传的卤肉——火烧夹卤肉,在咱们这儿也算是一绝了。火烧做得好,卤肉又不贵,附近十里八村的都爱吃,逢年过节总要让你爹多炕一些,拿回家里去吃,尤其腊月二十三,生意格外红火!”

“说起你爹炕火烧,还真叫人想不到,起先用不好碱,面发不好,炕出来的火烧色不正。可是后来硬是让你爹给摸准了,火烧炕出来不比上德的差!”楚老师喝了一口酒,吐了一个烟圈,说:“可是咱这个地方,二娃儿你也是知道的,规矩不好,好吃的人多,没钱的人也多。往往是吃了赊,赊了吃,一赊就是月而四十,甚至几个月,再或者干脆忘了。这种风气,不好!”

“说起赊账,你爹有一回跟我说,大队部光火烧就欠了四百多块钱,卤肉赊了十几斤。已经好几个月了,仍旧赊着。哎,小本生意,就怕赊账,赊来赊去,生意就赊不中了。总共开了两年多吧,最后赊的账不下六七百。这哪儿能行,怎能不关门?”章老师满脸忧伤,眉头拧在一块,“哎,你爹和你妈走得太早了,看不到你已经中用了,成了才了。”

“哎,这些事儿说起来让人伤心。想想二娃儿那时候是刚上初中吧?”楚老师说。

“嗯,84年。”

“对,是84年。那年十月,雪下得可真大!打我记事儿起,从没见过下那么大的雪,铺天盖地,足有二三尺深。农历十月下雪,天可真冷!那天我正在上课,四队张小五捎信给我,说是你妈不在了,让马上过去招呼。当时我是怎么也不信,出事前几天见到你妈还好好的,年轻身体又好,一天能锄几亩地,咋会说不在就不在了呢?后来听说是心脏病发作!”章老师酒劲已经上了头,目光微微有点滞。

我咽了一口酒,说道:“听医生说是心脏病,不过,现在看来不完全像。”

说句实在话,提到我的母亲、父亲,我心里就不好受。人,生来就是这样,不但是人,任何生物都是这样:比如那鹿,小鹿死了,母鹿宁死也不离去;母鹿死了,小鹿就跪在旁边。还有那小牛与母牛,一会儿看不见,就“哞哞”叫个不停。这就是亲情!正所谓非草木者皆有亲情,尤其在失去之时,就更加显得亲情之可贵。《圣经》上说,有100只羊,丢失1只,牧羊人不为99只没丢而高兴,而为那1只丢失而忧伤,此时他爱那1只胜过爱这99只。这就是亲情。他已把羊看做他自己的儿子一样了!对于母亲与父亲的故去,我是极不情愿面对这一现实的,然而我做不到这一点。我爱我的母亲与父亲,他们给我的太多,而我尚未来得及回报,他们就匆匆走了,走得太过匆忙,以至于我连他们最后一眼也没能看到!我为作为儿子未能尽孝而深感不安。

我又呷了一口酒,同时给他俩斟上。

“咋说不像心脏病?”楚老师说,“你是河南学院毕业的,你说说看,就有哪些地方不像。”

“我记得那是我上初一的时候,上半期,中段考试我得了二等奖。星期六我拿着奖状回家,本想让我的母亲看看我得的奖状,却见我的母亲捂着肚子坐在床沿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我当时小,没见过那种场面,当时吓得不轻。我母亲就让我尽快去东岗叫我爹回来。我就飞奔跑到东岗这里,跟我爹说了,我爹当时也很慌,就去隔壁药铺叫上我汤大伯,就是刚才我汤姑父他爹。”刚说到这里,章老师抢了话去,“嗳,二娃儿,我打断一下,刚才你说你汤姑父,就是汤二,是什么亲戚来头?”

“是这样的,西乡我有个远门的小姑嫁给了汤二,所以就叫他姑父了,他的爹我叫大伯,那只是邻居间的称呼,本来应叫爷辈儿的。”

“哦,原来如此。”

“当时叫上我汤大伯,我们几个骑车赶到家,我母亲已经疼得满床翻滚,周身汗湿,脸似白蜡。汤大伯问过之后,把了脉,看过舌苔,说是气血不和,瘀阻于胸,配几付活血化瘀、理气止痛的中药,服下去就没事了。方子开好,药取回来,煎好,我母亲趁热服下去。药服下去,却不见丝毫好转。时间已是周六夜晚,睡到半夜,恍惚觉得母亲呼吸沉重,夹杂鼾声。翌晨,再服一剂,依然无效,腹痛剧烈。到了下午,找了一辆拉车,送到鹅河卫生院,输了一瓶水,疼痛稍微减轻。拉回来已是晚上。当晚我发现我母亲呼吸时断时续,脸上没有血色。就跟我父亲商量,第二天送我母亲去蓝镇卫生院。第二天一大早,我父亲他们去了蓝镇,我返校上学。到了星期二上午,那天下着大雪,天气奇冷,正上着课,我小舅(我母亲兄妹五个,她排行第三,我小舅最小)到乡中找我,让我赶快请假回家,说是有要紧的事情。当时我的班主任是孙天权四叔——您也是知道的,他二话没说就让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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