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昶将一名双目失明的女子和一个三岁孩童带回京城,好似平地里刮起了一股旋风。尽管这股旋风其实早已在酝酿之中了,大家心中亦已经有了预感,但还是被这旋风刮得有些晕头转向,尤其是户部尚书司寇大人,尤其是曾经被册封为宁王妃,却未能被立为皇后的司寇雾霈。
群臣都知道,皇帝突然前往江南,并非微服出巡。扬州城外六万精兵强将的大规模出动,一举剿灭了叛军余部这样的事情,绝对不是小事,亦早已在朝堂上传得沸沸扬扬。
群臣原本便知道,在十五位皇子之中,七皇子是最具魄力的一个,亦最有能力治理一个国家。这亦是先皇为保护他,而不得不先行除去其他障碍的原因。但是,宁亲王即位称帝之后已经五个月了,却依然不立皇后,令各种猜疑不禁滋生繁衍。
而自从盲女和幼童出现在皇宫之中,许多人都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同样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西沃巨贾泠玖炎的独生女儿泠旋眸悄然入宫的事情。
司寇雾霈记得,永远都记得。所以,在旋眸和孩子住进皇宫之后的第二日,她便去了,带着郁闷,带着些许的仓皇。旋眸和孩子所住的宫殿是皇帝的寝宫。她去,与其说是作为后宫本来最应该被立为皇后的妃子,去看望新近入宫的旋眸,毋宁说是向皇帝请安。
那时候,皇帝正在寝宫外逗着孩子。司寇雾霈欠身行礼:“臣妾恭请圣安!”
她早已不敢喊昶哥哥了。自从听说谦亲王在王府之中暴毙之后,她便不敢这样喊了。她亦早已知道,她即使等到头发花白,他亦不会真正地爱上她。她只希望他能够允许她永远留在他的身边,即便是他不会立她为后。
她甚至对她的父亲好言相劝。她的父亲曾经多次联合朝中各个大臣,对新帝提出立后的大事。她怕有朝一日终会惹得茶昶雷霆大怒。
“平身。”茶昶的面色透出明显的不悦。他在今日免朝,便是不想被群臣破坏兴致。
司寇雾霈本不该在这种时候过来。她这一来,令茶昶不禁认为她是来提醒他的,提醒他不要忘了她司寇雾霈的存在。
司寇雾霈有些尴尬。茶昶自顾自地逗着琅涵,仿佛她不曾存在一般。
司寇雾霈看见琅涵灿烂而无邪的笑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她的女儿仙弘公主已经一周岁了,而茶昶却只是在孩子满月的时候抱过一次。
他日理万机。他无暇顾及儿女亲情。他不曾这样说过,但是,她认为,他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
“臣妾想去看望旋眸妹妹!”司寇雾霈试探着说。她觉得她可以称呼旋眸为妹妹,毕竟,她曾经是钦封的宁王妃。而如今,后宫里的嫔妃亦只有她和旋眸二人。
然而,茶昶却不这么认为。他在点头之后,似是无意地说:“你还是叫旋眸姐姐吧。”
他这样说,或许可以解释成:旋眸原本便比司寇雾霈年长。但是,司寇雾霈的心情,仍然陡地一降。在后宫,姐妹之称,并不总是依照年龄来排的。她本来便知道,自己是与后位无缘的。但是,他从未像今日这样当面让她难堪过。
她急切地想要见到泠旋眸。她还不曾见过她,还不知道这个盲女到底拥有着怎样的美丽,能够把茶昶的心拴得死死的。
她走进皇帝寝宫的时候,宫女们正为旋眸梳妆。
流泻一如黑色瀑布的长发,轻盈而纤细的身姿,纤巧不盈一握的腰,甚是小巧而纤细的双足。
司寇雾霈示意宫女不要出声,径自站在一旁,仔细地打量着旋眸。
宫女正挽起云雾一般的发髻,搭配有一件件发饰与精致的耳环。
旋眸站起身,转过头。
司寇雾霈震惊了。面前是一张只能用绝世美丽来形容的容颜。以前,她并不知道,人世间竟会有如此极至的姿色。
她不是没有见过精细而似欲随意飞扬的眉,不是没有见过善睐的明眸,亦不是没有见过小巧的鼻子与嘴巴,可却还从没有见过谁的眉眼、鼻子与嘴巴能够如此地协调。
她曾经梦想拥有一张鹅蛋脸,可即使是在梦里,她亦不曾见过如此完美的脸形……她蓦地感到一阵眩晕。她怀疑,是上苍派遣了九天玄女,来毁灭她拥有茶昶的真心的痴想。她不清楚,她究竟是在人间的皇宫里,还是在西王母的瑶池边……她的眩晕相当严重。当她终于克服了眩晕的时候,发现一个宫女正搀扶着她,急切地呼唤着她。
她急忙寻找着旋眸,却看见旋眸正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她。
她心里忽地悸动。她知道这双大眼睛尽管通透动人,却是空茫的,没有闪亮的。她不禁万分地惋惜。为旋眸惋惜,亦为自己惋惜。
“这是淑妃娘娘!”宫女急忙提醒旋眸。
旋眸轻缓地欠身:“旋眸见过淑妃娘娘!”
司寇雾霈心里很慌。她迅速地撇开宫女的搀扶,迅速地走到旋眸的身边,然后扶住了她。她说,声音有些抖:“姐姐莫要如此多礼!小妹承担不起啊!”
旋眸笑。司寇雾霈的味道甜而不腻,她喜欢。自从司寇雾霈初一走进来的时候,她便一直静静地嗅着这样的味道。尽管,她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入的宫,什么时候成了茶昶的女人。尽管,她的心里还有点点的酸意。
“娘娘,用早膳了!”有宫女轻声说。
宫女自然不是对着司寇雾霈说的,因为早膳的时间早已过了,而淑妃娘娘亦不可能跑到皇帝的寝宫里来用膳。
司寇雾霈不禁想到,皇帝已在寝宫外逗着孩子玩了很久。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于是告辞。
她走到宫外,看见琅涵正活泼地跑着,而茶昶在他的身后快乐地追逐。她欠身,说着茶昶根本听不到的话,然后离开。
次日早朝,茶昶在文武百官面前,在天下人的面前,册封旋眸为静贵妃,将琅涵长皇子的身份公之于世。
文武百官自然是议论纷纷。户部尚书司寇大人更是出班启奏,说:
“册封贵妃乃是皇家大事,不可草率为之。泠氏虽已诞下皇子,但毕竟身有残疾,实在不宜受此封号。”
朝中诸多大臣都很清楚,这曾经的国舅司寇大人的独生女儿虽然曾经贵为宁王妃,亦已经生下了仙弘公主,但却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宠爱。
茶昶很不悦:“既然是皇家之事,那么,册谁立谁,都应由朕做主。
司寇大人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司寇大人一怔,不由得深深地弯腰,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微臣不敢对圣上的权力有任何的质疑!”
“既然如此,此事便定了。传令记录在册。各位爱卿,还有事吗?”
各位大臣都已意识到了气氛的微妙,都不禁噤了声。
茶昶扫视了一番,说:“退朝。”
茶昶生了气,但他的气消散得很快。他速速地离开朝堂,速速地回宫去见那个美丽的人儿。
他并没有让旋眸苦等。他为她带来了整个太医院。他现在有能力,亦有理由为旋眸动用整个太医院。
太医院聚集了这个天下医术最为精湛的人。如果太医院里的太医们联起手来,都不能使静贵妃的双眼复明,那么,他们便再也没有资格被称为太医。
皇帝的命令重如泰山。然而,静贵妃的容颜是不可亵渎的,静贵妃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只有皇帝才能碰。太医们即使站近了静贵妃,亦不敢伸手触碰,尽管这样的举动纯粹是为了治病。他们只能通过“望”
和“切”来进行诊断。而即使是切脉,他们也只能借助于细线。
茶昶站在旋眸的身旁。当太医们表示诊断结束的时候,他把他们全都召到了寝宫外。他想知道旋眸复明的机会有多大。但是,太医们却谨慎地说,必须经过所有的太医研究之后,才能下个定论。
茶昶知道急不得,但却在所有太医跪安之前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令所有的太医都不禁颈上一凉:静贵妃的眼睛,比整个皇宫都重要。
宇霓公主择日进宫。
她在半年前便已经出阁。她的父皇在很早以前便已经写下了传位诏书,所以心中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他唯一的女儿的婚事。
她的驸马不是别人。武颜将军曾经是先皇最为倚重的大将。他的军事天赋始终令当今圣上钦佩不已。当先皇向茶昶问及驸马人选的时候,茶昶便说过,满朝文武之中,除了武颜将军,再没有第二个人配得上金枝玉叶。
他们谁都没有征求过宇霓自己的意见,他们谁都没有顾及到她的真正心意。他们都认为,他们为她挑选的驸马,是这个天下之中最为出色的。天下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天下人都没有谁来问问她,她到底想不想嫁。
她不想嫁。除了泠玖炎,她不想嫁给任何人。可是,她不能告诉她的父皇,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早已喜欢上了泠玖炎,她这一生最大最奢侈的愿望便是嫁给泠玖炎,哪怕嫁过去之后自己只是他的一名妾室。
她不想嫁,所以,她曾经在她的父皇跟前闹过。她依凭着自己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孩子,以性命做要挟,要求永远留在皇宫,做永远的独一无二的公主,一生不嫁做人妇。然而,她的父皇却屏退了所有的宫人,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她的下嫁,直接关系着她七皇兄的前途。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幸福,却不敢轻视茶昶的前途。她曾经刁蛮任性,但并不天真单纯,她其实对所有的事情都看得很清楚。她一直都知道,在她的皇兄弟当中,只有茶昶才足以担负起治理整个国家的重任。即使她的父皇不亲口将利害关系告诉她,她最终也会嫁。而她的出嫁,使得她的七皇兄牢牢地握住了国家的兵权。
宇霓出嫁的时候,她的父皇正病重。皇帝选择这样的时候为她举办婚礼,既是了却心愿,亦有冲喜的希望。可是,人的阳寿都是天定的,凡人根本左右不了。宇霓嫁到武颜将军府不过半个月,她的父皇便驾鹤西去。
她很伤心,很痛苦,有的时候甚至痛不欲生,尽管武颜将军对她温存有加、呵护备至,尽管多半的京都名媛在偷偷落泪的同时都非常羡慕她。
宇霓进宫,主要是来看望旋眸和孩子。她进宫的时候,旋眸刚刚搬进御赐的宫阙。
宇霓在见到琅涵之前,想,这孩子一定不认识她,或许还不愿意被她抱,尽管她曾经为了保护他而敢冒欺君之罪。但是,琅涵在看见她的时候,竟直直地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那时候,还没有人告诉他,来人是谁。
“你一定是宇霓姑姑吧?宇霓姑姑好漂亮啊!宇霓姑姑还记得琅涵吗?”
宇霓甚至有短暂的惊愕。她蹲下身,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漂亮的小皇侄。在他身上,她看见旋眸的眼睛,看见茶昶的双眉和鼻梁。她想,即使是在茫茫人海之中,她都能认得出他是谁的孩子。但是,两年多以前,这孩子连一声姑姑都不会叫。
她不禁问:“琅涵怎会认识姑姑?”
琅涵说:“因为母妃跟琅涵说起过姑姑!母妃说过,宇霓姑姑是琅涵的大恩人,等琅涵回到家里之后,宇霓姑姑一定是第一个来看琅涵的人!母妃还说过,琅涵要像孝敬母妃一样孝敬姑姑!”
宇霓心里很暖,很感动。她突然很想有个孩子,自己的孩子。她多看琅涵一眼,多摸琅涵一下,多抱琅涵一会儿,这种想法便越发强烈。
但是,当这种想法上升到愿望之后,她不禁感到心里在痛。当她把目光转向始终笑盈盈的旋眸的时候,她的双眶里蓦然充盈了泪水。
“姑姑怎么哭了?”琅涵的小手很软,很暖。这小手使劲地伸着,想为宇霓擦拭泪水,“姑姑乖!姑姑不哭!”
旋眸忙说:“妹妹怎地哭了?有心事吗?”
宇霓速速地擦拭着泪水,拉着琅涵,走到旋眸的身前,说:“没有,只是看见琅涵这么可爱乖巧,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嫂嫂难道忘记了,这孩子能够来到这个人世,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旋眸伸手摸索,宇霓急忙把琅涵推到旋眸的身边。旋眸蹲下身,摸索到了自己的孩子,亦是热泪盈眶:“难得的是,苦难都已经过去了……从此之后,他将得到他应得的尊贵与安适。”
琅涵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来回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姑姑。
而茶昶,恰在此种情境之下,踏步进来:“宇霓皇妹来了!都怎么了?”
“父皇!”琅涵欢笑着,蹦跳着,远远地便把双臂伸去了。
茶昶忙忙地接住了孩子,笑:“琅涵今天乖不乖呢?”
“琅涵乖!琅涵认得宇霓姑姑,把宇霓姑姑吓了一跳呐!”
茶昶看了一眼宇霓:“朕的小皇子这么厉害?!想要什么,父皇赐给你啊!”
“琅涵喜欢宇霓姑姑,父皇能不让姑姑走吗?”
茶昶看向宇霓的时候,看见些许的凄惶。他笑:“涵儿说傻话了。
宇霓姑姑早已出嫁了,不能再住在宫里了。涵儿想知道宇霓姑姑的驸马是谁吗?”
“父皇,什么叫驸马呀?”
“驸马啊,是宇霓姑姑的夫婿,就像父皇是琅涵母妃的夫婿一样!”
琅涵晃晃小小的头颅,突然说:“那父皇就是母妃的驸马,对不对?”
茶昶笑:“涵儿真聪明!涵儿乖,去母妃身边!”
琅涵蹦跳着,回到旋眸的身边了。
茶昶这才接受宇霓的见驾:“宇霓参见皇上!宇霓恭贺皇上一家终得团聚!”
“皇妹快些平身!”茶昶似是无意地一问,“武家二老都还好吗?”
“公公和婆婆一切安好,宇霓替二老谢皇上挂念!”
“皇妹有空,常来宫中坐坐。”茶昶向外走,“朕还有奏折要批,你们姊妹说说话吧。”
“宇霓恭送皇上!”
旋眸突然感觉到些许的寒冷。她不知道这样的寒冷到底来自何方,她亦不想勉强自己去寻找。她拉着宇霓的手,说:“妹妹在宫外,可还习惯吗?”
“就算不习惯,又能怎么样呢……”宇霓说。
她是忍不住才这样说。她本不想让别人产生疑虑,尽管到了如今的这番境地,旋眸已经是唯一的一个她肯把心里话说给其听的人。
“妹妹有心事,可否说与我知?”旋眸一向是善于“听”的人。
宇霓不说话,却深深地望着旋眸。她想从旋眸的脸上寻找些许熟悉的感觉。她凝视了旋眸的眉眼与鼻翼。她辨认了旋眸的嘴巴与下巴。她把目光切切地在旋眸的耳朵和面庞上停留……她的心里翻滚着她必须强制压下的洪流。
“妹妹在看什么?”旋眸觉得如今的气氛有些诡异。
宇霓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我来也只是看望嫂嫂……希望嫂嫂在宫里能够住得习惯……宇霓没什么事,便告辞了吧……”
宇霓迅速地向外走。
旋眸禁不住地呼唤:“妹妹!宇霓妹妹!”
宇霓竟是不回头。
茶昶派了大内侍卫,骑上千里骏马,加鞭前去极之山。
太医院经过集体研究之后上奏皇帝,说,静贵妃的眼睛可用药外敷,但必须先行用极之山上的皑皑白雪细细洗过。
极之山,不是普通的山。
传说,极之山上住满了白色的小精灵,极之山上长年落满的白雪是他们的住穴。他们住在白雪里,同时把自己身体里面的洁净与灵异,慢慢浸润到白雪里。这些白雪,不论是对什么样的病症,都是最好的疗药。
然而,几乎没有人能从极之山上取雪下来。传说,小精灵会把那些胆敢偷窃他们房屋的人类,当成最为痛恨的敌人。他们会用各种各样人类难以想象的方法折磨他们的敌人,直至敌人死亡或抵挡不住,而仓皇逃窜。而逃窜回去的人类通常都会发誓:此生此世,再也不去那极之山。
没有人知道关于极之山的传说是不是真的,亦没有人能够确定,极之山上是不是正落满了白雪。但是,太医们相当地坚定:静贵妃的眼睛若要复明,必须用到极之山上的白雪,而且还必须要是极之山顶峰上的白雪。因为,只有顶峰上的皑皑白雪里,才住有天下最为纯洁、最为高尚的小精灵;而且还要趁精灵熟睡的时候迅疾地装取白雪。否则,一旦被精灵发现,取雪的人不仅劳而无功,还有可能命丧当场。
茶昶不止派了一名大内侍卫。十名大内高手,十匹日行千里的骏马,就为了去极之山,取一小小瓷瓶洁净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