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罪？一句赔罪，便可以抵消我这一生所遭受的苦难了吗？二十六年，二十六年的苦楚……”洛姬的眼中没有泪，“都是我的命苦。我自幼父母双亡，亲人们都把我看成是累赘，我只能靠着几亩薄田收租来维持生计……终于出落成了，却被狠心的舅父卖进了青楼……如若不是炎哥为我赎了身，我连一身的清白都保留不住……”
她仍旧清楚地记得，第一眼看见泠玖炎的时候，那四目里迸射出来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那一晚，她是第一次接客。而翌日，他便帮她赎了身。
“我本不奢求能够嫁进泠家，能够让泠家的长辈们认同，我不过是想要留在炎哥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个卑微的小妾，可是，我的命里没有这样的好运……我被送进皇宫，被皇帝召幸……”
她寻死觅活，声声都是回西沃寻找泠玖炎。她不知道，她已经令皇帝记下了西沃，记下了泠玖炎。她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命运对抗。皇帝一怒之下，把她贬入了冷宫，并且狠心地下旨，将她永久囚禁。可是，她竟怀孕了，竟怀了皇帝的骨肉。
“孩子刚一出生，便被抱走了。我连一眼都不曾看见过。孩子不是炎哥的骨肉，我不喜欢，亦不想要。可是，当不久之后皇帝派人告诉我，孩子本已被皇后收养，却不幸夭折了的时候，我仍然痛不欲生……我被囚禁，我最为灿烂的韶华葬送在冷宫里……”
冷宫里冷若冰霜。冷宫里出入的无非是按时送饭的太监。她不知道，即使是把她永久打入了冷宫，那皇帝仍然令人好生照看她。却不料，人的心总是挡不住岁月的侵扰。即使是生活在锦衣玉食里，人亦会慢慢变得苍老，更何况是在暗无天日的囚禁生涯之中。
思念，磨折了心神。
祈祷，损伤了躯体。
泪水，流干了眼眶。
呼唤，嘶哑了喉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放出冷宫，亦不知道为什么会住进这座宫殿里，更不知道如今的皇帝为什么没有赐死我，还派了宫女给我……”
她哪里会知道。她本来以为，她抹了那皇帝一脸的灰，他必是恨透了她。她哪里会想得到，他囚禁她的同时，亦在囚禁自己。他在折磨她的同时，亦在折磨自己。
她更是想不到，他竟会把皇位传给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她直到此时此刻还以为早已夭折了。
如今的皇帝把宫女的嘴巴封得很紧。她只是知道江山的朱颜已经换了模样，仅此而已。
她之所以没有在冷宫里自尽，并不仅仅是因为心里还残存着回去西沃寻找泠玖炎的希望，还因为皇帝的威胁。
只要你死去，西沃便会变成一片废墟，泠氏家族便会永远从这个人间消失。
那皇帝，早已驾崩的先皇，当朝皇帝茶昶的父亲，如此威胁她。
她只能慢慢地熬，把自己熬成枯瘦的干柴。
“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走吧。”这是洛姬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是死寂。
旋眸疯似地冲了出去。
旋眸奔在皇宫里。
她不用驾舆，不用人扶。她用从未用过的奔驰速度，向皇帝的寝宫奔去。她奔到的时候，守在寝宫外的太监拦住了她：“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旋眸瞪着太监，瞪得他不由得缩了手，缩了肩。她闯进寝宫里。
茶昶很惊，但迅速地反应过来之后，招手令立在下面的武颜将军退下。武颜经过旋眸的身边行礼的时候，旋眸感到一股冰寒。
茶昶示意太监把宫门关闭，然后走到旋眸的身边，柔声问：“旋眸，你怎么来了？”
旋眸盯着茶昶，说：“我打扰了你们的密谈吗？”
“没有。”茶昶的声音仍然很柔，“旋眸，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我便不能来了吗？”
茶昶意识到了，打量着旋眸：“你遇到什么事了？你有话想问我？”
“是，我有很多的疑问，可却不知道你能不能为我解答。”
“你说。”茶昶笑。
他的双手伸着，他想要触摸旋眸。可是，旋眸接下来的话，使得他不由得撤去了这样的念头。
“你不打算向天下公布你的生母究竟是谁，是不是？”旋眸仍然盯着茶昶。
她看得见他脸上的每根线条，看得见他的每丝表情的变化。她又问：“你不愿意承认洛姬的身份，是吗？”
茶昶不仅撤去了触摸旋眸的念头，亦撤去了双手。他缓缓地背转身，把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声音不再温柔：“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刚刚见过了她。”
“本来，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走近偏宫一步的。旋眸，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皇后不是后宫之主吗？后宫里的一切事情，皇后不是都有权力知道和过问的吗？茶昶，你立我为后，难道仅仅是想让我享受荣华富贵吗？难道你从一开始，便不打算让我拥有皇后的权力？”
“不是这样，旋眸。”
“既然不是，我去偏宫看望洛姬有什么错？！茶昶，我今日闯到你的寝宫里来，不是想要向你要权力，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你的生母重见天日。”
茶昶沉默。
旋眸望着那脊背。她想劝他不要倔犟了，亦不要怀疑了；她想告诉他，不论发生怎样的变故，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他支持他。但是，她所说出的，竟只有一声呼唤：“茶昶！”
“没有这个打算。”
旋眸在震惊。她不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想。她如此逼问他，不过是因为，她不敢相信，这真的竟是他的想法。
“什么？”
“朕没有这个打算。朕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承认什么身世。朕是已故皇太后所生嫡系皇子，这个天下都是如此认为的，朕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改变这个事实。”
“茶昶！”
“旋眸，你太天真了，你怎么能轻信谦亲王的一面之词？难道你没有想过，谦亲王对我一向是欲杀之而后快的，他的嘴里能够吐出什么样的诬陷之词来，根本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茶昶……你不能这样说……”
“为什么不能？朕已经是九五之尊了，朕的话便是金科玉律。”
旋眸咬了咬牙：“那么，你为什么要把她放出冷宫？又为什么将她安置在偏宫里，还派了宫女服侍她？”
“……”
“其实，你根本就是相信的！你根本就相信，洛姬才是你的生身母亲！不然，你为什么会违背先皇当初要永久将她囚禁的旨意？又为什么不敢面对我？”
“朕没有相信！”茶昶猛然回身，和旋眸对视，尽量把声音放得柔缓，“朕将她放出冷宫，不过是登基时大赦了天下。朕留着她，不过是想让后宫少一些冰冷，不过是想让你这个皇后当得安心一些。”
“你说谎！”旋眸低吼，“你是懦夫！你不敢公布洛姬的存在，不敢承认自己真正的身世！你怕自己承受不了全天下的人对你的耻笑，你怕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无上权力会瞬间消失！你把皇位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比我和琅涵都重要，否则，我们一家三口早就可以住在远离京城的地方，享受没有纷争与喧嚣的天伦之乐！可是，你还口口声声地否认！你连自己的心里所想都要否认！”
“放肆！”茶昶亦吼道。他的吼声不低，不然，雕梁画栋不会被震得颤抖，旋眸不会被震得忘却了言语，不会被震得似乎傻了一般，“你竟敢指责朕？！你以为皇后很大是不是？大过皇帝是不是？你以为朕因为爱你疼你，想要呵护你，所以你永远都可以做皇后，是不是？”
旋眸很惊，很怕。她惊的是自己竟始终不曾看清楚人的真面目，怕的是这个人会是自己所爱的人，更怕的是千日的恩爱，都比不过一时的愤怒。
“都是朕太宠你了，宠得你无法无天了！可是，你也该睁大眼睛看清楚，朕是皇帝！朕不管如何爱你，都不会以失去皇位来作为与你长相厮守的代价！”
茶昶一甩袍袖，走回龙座坐下。他盯着案几，他的怒火仍然很盛。
旋眸呆立着。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回你皇后的寝宫去！”茶昶的声音又狠又厉。
旋眸蓦地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彻底的黑暗。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黑暗，虽然她曾经“看”了二十多年的黑暗。她狠狠地甩甩头，狠狠地闭着眼睛。她不敢再次睁开双眼，她怕她再也看不到灿烂的太阳、晴朗的天。
她犹豫了很久。当终于睁开双眼，再次看见光亮的时候，她看见茶昶的眼睛里是她曾经万分熟悉的怜惜。可是，这怜惜在被她看见之后，迅速地消失了。
茶昶把目光侧开去，却仍旧说，说的时候，声音变得轻缓：“不要再提此事。回去吧。”
天牢里传来消息，司寇尚书畏罪自杀。
旋眸走到淑妃寝宫外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尖酸刻薄的声音。
“你虽然被封了淑妃，可也不过如此。你生的是女儿，又呆呆傻傻的，皇上怎么会在意呢！我可不一样！太医已经诊断过了，我肚子里怀的是龙种，是皇子！只要我把皇子生下来，我便也可以封妃，便可以与你平起平坐！哎哟，姐姐，你哭什么呀？我不过是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让你也替皇上高兴高兴，我也没说什么啊！”
旋眸走进去，瞪着那肆无忌惮说话的人：“好大胆的奴才，竟敢闯到淑妃娘娘的寝宫里来撒野！”
那撒野的人待看清楚来人之后慌张地跪地，慌张地说：“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你是什么人？谁借了你熊心豹子胆？”
“奴婢，奴婢原是圣上寝宫里的一名宫女，因为曾被圣上临幸，所以，所以怀上了龙胎……刚刚，刚刚被封为——”
“好了！”旋眸迅速地打断了，“不论你被封为什么，都大不过淑妃！你如此欺负淑妃，便是犯上作乱！你可知罪？”
“奴婢知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求皇后娘娘看在奴婢怀有龙种的份上，从轻发落！”
旋眸无奈：“行了，你走吧。但是，如果再来打扰淑妃，本宫定不轻饶！”
“是！是！奴婢再也不敢了！”那宫女迅速地离开。
旋眸走到司寇雾霈的身边，轻轻地拍着她，免了她的参拜。
但是，司寇雾霈的泪水依旧在涌：“虽然臣妾的家族已然败落，可臣妾还没有被废呢，这些人都等不及地来落井下石了！”
“妹妹莫要往心里去！宫里从来都不少势力小人！妹妹不用怕，姐姐会保护你的！”旋眸说这话的时候，底气有些不足。
司寇雾霈猛地抓住了旋眸的手：“皇后娘娘可否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妹妹请说！”
“臣妾想带着仙弘去见皇上，求他准许家人殓葬家父，可是皇上不肯见臣妾。求皇后娘娘带臣妾去面见皇上！”
旋眸不想伤司寇雾霈的心。但是，现在不劝解她，等见了皇帝，她便会更加伤心。所以，旋眸说：“不是姐姐不愿意帮你……妹妹，你也知道，皇上那么固执……”
“可是仙弘是他的亲骨肉啊！他就算不看臣妾的面子，就算不看在家父是他的亲舅父的份上，难道也忍心看着仙弘难过吗？”
旋眸有些惊讶。她本来想说，仙弘还很小，就算知道父亲杀了人，亦未必知道那被杀的人便是自己的外祖父。不，她的外祖父是畏罪自杀的，天下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她亦必须这样认为。她没说，是因为她突然看见司寇雾霈的眼神有些奇怪。
“皇后娘娘帮帮臣妾吧！臣妾即使因此而下了地府，亦一定会万分感谢您此次的襄助！”
“妹妹说傻话了，什么地府不地府的！皇上绝对没有这么狠的心！”旋眸还加了一句，“仙弘还很小啊！”
司寇雾霈的眼神开始游移：“仙弘……皇后娘娘，您是大慈大悲的好人，您一定喜欢仙弘吧？”
“妹妹何出此言？”
司寇雾霈蓦地向旋眸下跪：“求皇后娘娘收养仙弘！”
旋眸慌慌地扶起司寇雾霈：“妹妹莫要如此！仙弘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应该亲自教养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