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一别
【我在想我是愿意为父母去死的。尽管我什么都不会说。】
父亲离开的那天，风很大。我在昏暗的房间里睡得不省人事。
我终于开始惧怕黑暗中突然响起除自己以外的声音。她很乖，除了偶尔在我床上方便之外。总是在我浅睡时呢喃，根本不知道她如何爬上我的床。她盯着我，是有戒心的。我宠着她，是有私心的。我希望哪天她非那盆沙不方便。
一只白猫，一个人。
我可以一整天不走出这个屋子，在想要醒来的时候醒来，尔后坐在电脑前，无所事事。
在吴侬越调里起来，下床。赤着脚踩着白色地砖走，来到厨房喝一杯凉白开。我的生活极致邋遢。我把能够丢开的一切包袱都丢开。不插花，不带环，不描眉。不叠被子，不整书桌，不拖地板。不读诗书，不做文章。不干净，不条理，不勤奋。
父亲出国那天，我压根没起来。前一天对着电脑太长时间，想也不能早起。我是不太习惯一家人说一些矫情的话。觉得对父母说类似我爱你们的话会让我难以启齿。有些东西，喜欢藏起来在心里然后慢慢烂掉，自来都是。尽管我知道我很爱他们。倒是弟弟一早爬起来送了父亲一程。送到广场，那天风很大。
弟弟回来告诉我说父亲走了，我哦了一声，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我是不太会表达感情的人，永远都是硬邦邦的。做不到挽着母亲的手逛街，做不到从背后拥抱母亲，做不到望着父亲离别的背影说珍重。那天看到一个剧情，一对母子相互推让着吃第一口河豚肉。我在想我是愿意为父母去死的。尽管我什么都不会说。
父亲是在初六走的，母亲在初八开始工作。我在屋里重复着一系列最为简约的动作，起床，上网，吃饭，上网，睡觉。
屋子很大，红木填充着的空间微微显得灵异。父母不在家，出国的出国，工作的工作。家里有着太多太多年代感的物件，放多了看多了就会莫名的心悸。那些太过古老的东西叫我想到沧桑、动荡、腐败、死亡。一个人从盘梯上下来再上去再下来。雕花灯打开了再关上再打开。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呆一会然后回到最为原始的熟悉的我的房间。
打开电脑又是一天。
2.江南，再别
【我拉过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喜欢这种拉手方式。她说这样子拉手的人会比较长久。】
我在翻阅你写在空间里的记事。初一、着新衣。看焰火。想起你的青铜簪。初三、吃饭。沏茶。喝你买的碧螺春。初七、游街。买纸老虎。想你的脾气。十一、食白果。摔碎一只碗。没有你同我打扫庭院。一直从我离开的那天起，看到你每天做的细碎的事情。这样的分离有些憷涩。
和可歆约在明珠广场见面。我穿粗布短夹袄，呢子长裙。出门之前去交了电费，又为了赶上约定的时间叫了出租车。我到的时候她坐在那张长椅上。我们坚信那是一张有故事的长椅。第一次见到它是在高一。可歆坐在上面发现长椅背上刻着诗句，不是那么公整的好诗。没有平仄，没有押韵。用利物刻在上面，有署名。依稀记得是李什么君的男子。这事情过去一个月左右，再一次坐到那张椅子上时，多了一行隽秀的小字。是用没墨的圆珠笔用尽全力写上去的。落款是莜。我还记得两首诗大抵是女子出于何故抛弃了男子，男子不忍，女子却也无奈。
这个春假，除去和自己呆在一起的时光，多半和可歆在一起。今天在这里会面，无非是离别。她要比我开学早。从明天起，呆在杭州。
“曾经能来这里是多奢侈的一件事。”
“你还记得第几棵树下埋着那两个瓶子么？”
“那边左起第十一棵。十一，是你喜欢的数字。”
“我的那个埋在右起第十三棵的下面，也是你钟情的数字。”
我们相视着笑起来。当时说的是十年后再相会时把对方的瓶子挖出来，看看瓶子里对方给十年后的自己写的信。我走到左边第十一棵柳树下面，蹲下来把土翻开。我说即便没有遵守十年之约，这个时候也需要它们出现。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情景。她没说话，径直走到右边第十三棵树下翻开土来。
瓶子还在，安然地躺在泥土里面，像一件被时间遗忘的文物，一丝不苟地留在那里等待发现它价值的人。即便如此，瓶子还是很漂亮。这是一个星星形状的玻璃瓶，上面是个软木塞。粉红色的信纸没有最初的光鲜，却也显得淳朴。
我打开瓶子来看，纸条上写着你要记得我们的四人之约。
还是没骨气地落泪了。四人之约，是那年我们在云骨下面玩笑胡诌：等各自有了一生的伴侣之后，去趟云南。在那个江南以南的地方，舀一瓢回忆带回去。我和她说过关于木杉的任何事，她听着听着哭出声来。她说能遇上这样一个人，就如此走完这辈子吧。她吃法式小面包，一边吃一边哭。我知道无论是在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她都喜欢吃。
“你说四人之约，现在就差你那个良人了。”
“遥遥无期。”
“还是再相信爱情么？”
“嗯。”
“不动摇就好。会出现的。”
我拉过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喜欢这种拉手方式。她说这样子拉手的人会比较长久。还是分别了，在黄昏时分的公车站牌下。没有长亭更短亭的情景和物设，没有折柳遗情的意境和人设。眼前是人来车往的城市某处，嘈杂的环境下甚至连一声再会都听不清楚。她跨上803路公车，没有回头看我。我转身离开，没有过分牵扯。这样的离别很好，把情绪渲染在身体里面，干净利落的别。
3.江南，三别
【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大抵慢慢去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久而久之，忘记她的死因，忘记她的名姓，忘记她。
这一天彻头彻尾地哭了。我说过我害怕黑暗中突然响起除自己以外的声音，原来我更害怕寂静无声的黑暗，它毫无征兆地向我张开了不友善的双臂。它也许要吞噬我了。
我的白猫死了。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倒在院子里的茶花树下面。我查不出她的死因，正如她终其一生没能学会在我的猫砂盆里面方便一样，这样的遗憾要一直跟随我直到我忘掉她为止了。
她还很年轻，我连一只猫都养不活。我没有限制过她的自由。我临出门，不关闭家里任何一个房间的门，我把后院的篱笆打开，我知道她会喜欢到这里来的。很多时候她会出现在某个地方冷不防地被我踢一脚，结果我被吓一跳，她也被吓一跳。这不是一只安土重迁的猫，她喜欢打游击。
我突然明白过于宠溺就是纵容。我纵容她天马行空，我纵容她不逊束缚。这个世界有着她永生不能明了的威胁，这个世界到处充盈着危险性。她不知道玫瑰有刺，她不懂得香水有毒。她不明白不劳而获的腐鼠不能吃，吃下去就会死。她也许也不晓得什么是死。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设防。她死了，我没有做到未雨绸缪。
我终于没能调教好她成功认识厕所。
其实一直不敢承认，是我害死她了。
我养过鸭子，热带鱼，种过芦荟，风信子。都死了。甚至连那颗丑陋的仙人球都烂根了。木杉说我是连养活自己都有问题的人，泛滥的同情心反而是扼杀生命的导火线。我没有这个能力。我是一个不能有感情的人吧，情感过于丰沛终究害人害已。就像美杜莎。
离开学还有三天，这天很冷。晴。我失去了一只猫。
我打电话给你，你在打游戏。你还是没有过多的成长，看动漫，打游戏。陪父亲看红军长征的电视剧。我说我的猫的死了，你说死得好。你是劝过我的，你叫我把她放在一个房间里，给她固定的活动场所。教会她用猫砂，教会她睡猫房。予以温存，报以温驯，予以温饱，报以温柔。我没听进去。我以为给她愈发大的活动空间是那样大的恩惠，养而不教是我的过失。你说死了一只猫，教会我一意孤行不是完全正确的。
我把偏执的思维硬加到他物上，不去关心适用与否。我喜欢田园装饰的床单，买来放到床上使用。我喜欢粉红公主的梳妆台，搬到卧室放在那里。我买了八面的红木精雕屏风，黄铜喇叭花留声机。摇拨电话。水晶大吊灯。檀木盒子。紫金香炉。换掉哪怕只是细微有点瑕疵的物件，又不去清掸上面附着的尘灰。有时候完美主义精益求精鸡蛋里挑骨头死不吧休，有时候随随便便得过且过无所谓好坏地胡乱生活。
开始明白过来，对于有生命或是无生命的一切物件，需要分清楚什么是真正的爱。家乡有句老话叫做缭烟和热气要分灵清。意思是需要把事物的本质区别开来。有些时候我们所谓的爱也许是害。只是当时我们没有明了。
这样不打一声招呼突如其来的离别，我不喜欢。像永别此等意思的分开我觉得太过残忍。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大抵慢慢去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久而久之，忘记她的死因，忘记她的名姓，忘记她。
4.江南，四别，思别
【又别江南，此去经年。】
临出门，母亲又在我包里塞下一包茶叶蛋。我没有拿出来，也不清楚会不会吃掉。拖着行李箱，她送我至村口。我可以坐613路公车直达火车站，也不是那么麻烦的事。
前一天夜里失眠，我想的是失眠也好，可以在火车上好好睡一觉，这样一觉醒来就会身在他乡了。刚回来那段，还是会时时想起楚地的景，那些人那些相以及你。这会儿依然会想，却还是舍不得家乡。这里有生我养我的土地，湖水。我熟悉的地，龙池、小江后。
我在八木桥头站了许久时光。河岸边的杨柳没有发芽，今年比往年的这个时候要冷多了。江南的柳是常年不败的，却也难敌腊月风雨一日一日。还是会有一些带着绿意的叶，叶尾微微卷曲，变成枯褐色。这一眼满带沧桑，不是那么鲜活的东西总给人以压抑。树叶不会那么多了，就像秃头的美人，说不出的无奈，说不出的难堪。有风吹过，又掉落不少叶，落到湖面上，落到过道上，落到行人的肩膀上。
这湖面里有收敛柔情的柳，远处的烟袅袅升起来，是有早起的婆奶在升炉子。在炉子下面放上燃用过的蜂窝煤，点起火来放些易燃的柴火在上面，盖上新的蜂窝煤。等待。柴火燃尽就会带起蜂窝煤的火星。在炉子上放上想要烧煮的器皿，就可以了。在我家，一般升炉子用来烧水，把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热水瓶烧满，就差不多了。
鼻子酸了，时常看见奶奶和外婆升炉子的相。那是童年里强有力的画面之一。
走过八木桥，再往前走一段，往右拐弯就是车站了。没有等很长时间，其实这一次我不希望它来得那么快。每次站在这里等待，望穿秋水。臆测公车过来的国道堵车，臆测公车在路上出现事故。不断看表，无聊地猜测。它都是准点来的，十五分钟一班。这一次，觉得它来得太快。
我习惯坐在公车后方第一排靠窗那个位置上。这是后车门上车第一个位置，前面会有一块挡板或者铁杆用来阻断惯性带来伤害。我时常靠在铁杆上，假寐、冥想、神游太虚。我把后侧的窗户打开了，看不断后退的景物。
来到车站，接到你的电话。
“到了么？”
“嗯，刚到。”
“舍不得么？”
“嗯，有点。”
“暂别不是永别，小别是好事。”
“只是情绪上来了。”
“嗯，注意安全。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没有带。手机？钱包？身份证？学生证？”
“昨天按照你说的都检查过一遍。”
对话在百无聊赖地继续，我们就喜欢重复一些多余的话，浪费一点话费。打电话只是一个习惯，并非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
跨上列车，我买了三号车厢硬卧下铺。我把行李塞到床位底下，开始吃东西。这和我回来时候是一样的。在正午一刻上车，列车在这里没有停多少时间，车子抽搐一下，啰嗦着向前，越来越快。又是一路倒行的风景。
期间，你又给我打来两通电话，我挂下之后开始睡觉。身在不断变换参照物的列车上，每一秒都停留在不同的地方。
又别江南，此去经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