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局刑警队办公室内。
“我想，秦霜的遗体，你还是别看为好。”陈绍辉轻声说。
“为什么？”
“尸体面部被利刃划了很多刀，已经严重毁容了。”
“毁容？”尹皓长大着嘴巴，一脸坚决不相信的倔强模样，大声质问道，“我还是之前那个问题，你们是怎么确定死的就是秦霜呢？”
“嗯……”陈绍辉刚想解释，又被尹皓打断。
尹皓情绪激动地说：“你们可是刑警呀，看到死者被毁容，首先想到的是什么？会想到这是在掩饰或伪造死者的身份，这不是我们所认为的死者，只是一个替代品。这是一种拙劣的、老套的方法，在推理小说中早就已经被用烂了。这一点，你作为刑警队长，不会没有想到吧？”
“那样的怀疑当然会有，我们目前也只是将死者的体貌特征与你妻子的照片进行比较后初步认定死者就是你的妻子。还有，如果死者不是你妻子，她又是怎样进入你家的呢？当然了，我所说的这些，确实可以被别的理由推翻，但是别忘了，我们还有技术手段。我们在你家床上、衣柜里的女式服装上、卫生间的下水管道口等地方搜集到了一些女性毛发和皮肤组织，这些都是你妻子留下的生活痕迹吧，把它们与女性死者的DNA进行比对就可以知道结果了，这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不会太久。另外，即使你坚决不信死者是你的妻子，但目前的事实是，确实有一男一女刚刚被杀害于你的家中。”
尹皓垂下了眼帘，黯然地轻声说道：“我明白。”
陈绍辉把大致的情况向尹皓说了一遍。
尹皓听完，愣了一小会儿后便号啕大哭起来，哭了两三分钟就停止了，用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知道再多的悲伤也已于事无补，在经历了极度震惊之后，他反而变得冷静起来，问：“我家里的财物有没有丢失？”
“没有，现场有被翻找的迹象，你的卧室很乱，衣服被乱七八糟地堆在床上，衣橱里的五个抽屉，有三个被抽出，里面的东西大部分被扔在了地上，而另外两个没有被抽出的抽屉，里面的物品却摆列得非常整齐，这说明什么？说明是伪装。”
“将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以此掩盖他的杀人动机？”
陈绍辉点头说道：“是伪造动机没错，所以说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杀人。不过，应该不是未来了伪造成入室抢劫。”
“呃？怎么说？还有，凶手为什么要将秦霜毁容呢？”
“不止是秦霜，那个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脸被刀子划了十二道口子，也已经面目全非了。凶手用死者的血在墙上写了‘不要脸’三个字，我想，这有可能是这起凶杀案的动机，也有可能是凶手伪造的动机。你能不能回忆回忆，秦霜在生前有没有……那种可能……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尹皓当然明白陈绍辉的意思，他是想问自己，秦霜有没有可能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的男人。
“我不知道，”尹皓说，“我只知道她平时基本上都宅在家里，我虽然也不是上班族，可我与她不一样，我喜欢去外面溜达，接触各种人群以寻找写作灵感，而秦霜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也正因为这点，我不太担心她会背叛我，也从不关注她是否趁我不在的时候出去与什么人接触。”
“嗯，我只是告诉你，我们不排除有情杀的可能。”
“致命刀伤在哪儿？”尹皓问。
陈绍辉一想到刚才看到的尸体，就觉得一阵恶心反胃，他微皱着眉头低声说：“男的腹部被捅了二十九刀，女的腹部被捅了三十四刀。”
“啊！”尹皓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颤抖着说，“如此说来，凶手的目的是杀人，但根本目的是泄愤。”
“是的，不然也不会捅那么多刀，还要将他们的脸弄得面目全非。”
尹皓再次泪流满面，抽泣着说道：“我真的是太不了解小霜了，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凶手对她有如此深仇大恨！”
陈绍辉见尹皓又要有放声大哭的趋势，刚准备上前安慰，却发现尹皓的表情在这一刻突然凝固了，也停止了抽泣。
尹皓垂着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接着又抬起头，一脸茫然地问陈绍辉：“如果说杀害秦霜的凶手，是秦霜的另一个情人，那么现场的那名男性死者，又充当了什么角色呢？”
陈绍辉一愣，表情有些复杂，同样是男人，他很理解尹皓此刻的心情。那种事情，对于一个男人的打击是致命的，“绿帽子”这个词足以摧毁任何一个男人，这恐怕比妻子被杀更加令他痛苦，而这种痛苦之中又掺杂着耻辱的成分。
“也许，她卷入的是多角关系。”陈绍辉小声说，同时又没忘补充一句，“当然，这只是一种合理的猜测，仅仅是猜测而已，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这是种委婉的说法，实际上是在告诉尹皓，秦霜除了他之外，很可能还有不止一个男人，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两个还是三个或是更多。
尹皓像是在紧张地思考着，也许他真的是被陈绍辉的猜测给打懵了，良久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陈绍辉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知道如果尹皓的情绪波动太大的话，在提供线索的时候可能会不客观，这样对己方的侦查工作或多或少会产生不利的影响。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在这个话题上已经没什么可继续问下去的了，在勘察现场的同时，他手下的另一组侦查员尝试调查过秦霜的社交关系，真的是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看来尹皓说的没错，秦霜的确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没有朋友，社会关系极为单纯。不过好在他手上还有另一样至关重要的线索，而这个线索必须由尹皓亲自证实，那就是手机中的视频。
“我想你现在一定也很希望我们警方能够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所以就需要你的大力配合，毕竟死者是你的妻子，案发地点又是在你家里，你在我们的整个调查工作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你提供的线索，很可能会成为重大的突破口，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陈绍辉拍了拍尹皓的肩膀以示鼓励。
“我还能提供什么线索？凶案发生时，我正坐在你面前用左手写着我那个荒唐的故事！”尹皓看上去十分懊恼和愧疚，不停地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别这样！别这样！”陈绍辉抓住尹皓的手。
“等等，”尹皓一愣，表情僵硬地看着陈绍辉，问，“你好像不再拿我当嫌疑人了，为什么，是有了新的嫌疑人目标了吗？是谁？”
“对，我们还有一条关键线索，你们小区大门口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犯罪嫌疑人！”
“真的？”尹皓不禁一震，刚才有些绝望的情绪，陡然间又开始振奋和沸腾起来。
“是的，如果不是那段监控录像，你现在就是嫌疑最大的人了。我希望你来看看，看能不能认出他是谁。”
“好的！”尹皓没有丝毫的犹豫。
尹皓被一名警察搀扶着，跟在陈绍辉身后来到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五名便衣刑警正对着电视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见陈绍辉进来，他们连忙按下了暂停键。陈绍辉示意他们将监控录像从头播放，然后搬来一张椅子，让尹皓坐了下来。
被定格的录像画面上，是那名穿着黑衣黑裤，头戴黑帽的可疑男子，画面右上方显示的时间是上午8点45分。
陈绍辉说：“这个男人的嫌疑很大，只可惜，他戴着鸭舌帽，监控摄像头没有拍到他的脸。”
“你再看看这个男人的背影，想一想是否熟悉。”说着，陈绍辉又将录像倒回。
尹皓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将身边熟悉的人全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再仔细回忆回忆呢？”
尹皓盯着屏幕，看了足足一分钟，突然一惊：“这人的模样，怎么这么熟悉！”
“再好好想想！”陈绍辉有意引导着，他希望尹皓能够真正自己回忆起来。
“槐树下的那个埋尸人！”尹皓尖叫道。
陈绍辉心中暗喜，朝一旁的小王示意了一下，小王将用透明物证袋装着的手机递了过来。陈绍辉戴上手套取出手机，说：“没错，监控录像拍到的这名可疑男子，和你在向阳路上拍到的槐树下的可疑男子，他们的打扮是一样的！”
陈绍辉播放了手机中的视频，拿着手机放在尹皓面前让他看。尹皓瞪大了双眼，接着点了点头说：“虽然衣服和裤子的款式无法确认是否一样，但颜色都是黑的，而且还都戴着黑色鸭舌帽，如果不是同一个人，那么这种巧合也太不现实了，我想，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只可惜距离太远，没有拍清楚他的脸，你说你当时还用望远镜看过，那你看清楚他的脸了吗？”陈绍辉问。
“当时太突然，我也很害怕，没有仔细看，不过我还有点印象。”
陈绍辉朝四周大声喊道：“小苏呢？小苏！”这个小苏，名叫苏浩，是分局的画像专家，曾在多次侦破行动中通过目击者的描述将犯罪嫌疑人的面貌画出，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
“苏浩去下面派出所执行任务了。”一名刑警说道。
陈绍辉对尹皓说：“等我们的画像专家来了，你要仔细地回忆，他会根据你的回忆将嫌疑人的面貌画出来，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辨认。”
尹皓点点头，说：“我们能不能这样猜测，去我家杀害秦霜的凶手，就是大前天夜里在树下埋尸的人，也就是前天白天我在车里用望远镜看到的那个人？”
其实陈绍辉第一眼看到这个手机视频的时候，他的想法也和尹皓的猜测一样，知道尹皓是写侦探小说的作家，有意听听他的判断，便昂了一下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们暂时将埋尸人定为凶手，那天夜里，我躲在小树后面偷看，发出响声惊动了凶手，凶手在填土到一半的时候便不得不仓皇逃离，为了尸体不被人发现，他在第二天上午冒险返回树下，见四周无人，便用铁锹将夜里没有埋严实的地方填平并加固。他之所以选择第二天白天，而不是夜里，可能是无奈之举，因为时间拖得越久，尸体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大，所以他才会冒这个险。也正因为当时是白天，所以他比较警惕，填土的时候会时不时地朝四周张望。正巧，他向马路这边看的时候，发现了我正坐在汽车里用望远镜观察他，这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当时一定想要追上来，可是我因为紧张害怕，立刻发动汽车开走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的出现是在他预料之外的，他不知道我是谁，自然不可能想要杀我灭口，于是他躲了起来，但只躲了一夜。他很慌张，因为他埋尸的过程被人看见了，他一定思考了一夜，觉得应该要转移尸体，这样才会更稳妥一些，于是他决定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动手转移尸体。这事是不能白天干的，于是他等到了夜里。令他没有想到是，事情太巧了，那天夜里正好有一对情侣来到那棵大树下亲热，于是他准备等那对情侣走了再动手，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我恰好也是昨天晚上去派出所报的案，后来两名警察跟着我来到了大树下。那对情侣走后，凶手也应该想到要逃跑的，但是他没有跑，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与警察的对话……嗯，我想起来了，当时那对情侣中的男青年称我们为‘三位警官’，我多了句嘴，解释说我不是警察，地底下埋的是我的妻子，我想凶手一定是听到了我所说的话，知道我并非警察，而是那个看见他埋尸的人，这才起了杀心。后来你们刑警队到了，他一路悄悄跟上，潜伏在分局外，一直等到我出来……”
尹皓分析到这里时，突然愣了一下，疑惑地自言自语道：“可是他为什么昨天夜里不动手杀我呢？”
陈绍辉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跟随你一起回家的两名警员，从你家出来后并没有离去，他们在你家楼下守了一夜。”
尹皓的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对陈绍辉派人监视自己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不满，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说：“这就说得通了！凶手见有警察跟随我一起回家，自然是没有办法下手的，但他还是决定暗自跟着，目的就是为了弄清楚我家住在哪里。他知道必须要杀掉我，因为我见过他，不论我有没有看清，都必须杀我灭口。他看着我进入楼房，过了一会儿看见三楼左手边的那家亮了灯，也就知道了我住的是哪一户。可能是我比较幸运，今天早上出门比较早，也许他到了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他到了之后，可能并不是在楼下等，因为他只在昨天夜里看见过我，可当时太黑了，他一定没有看清我的长相，我猜，他是坐在三楼的楼梯上等着。8点35分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开进了小区，你也怀疑秦霜和那个男人就是坐在这辆车上，接着，秦霜和那个男人走了上来，他看见秦霜打开的正是我家的房门，于是认定那个男人就是我。他原本只想杀我一人，可是突然多了个女人，这也出乎他的预料，但是他已经穷途末路没有选择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接下来就……就……”尹皓停止了分析，眼泪又不自觉地从眼角流淌出来。
陈绍辉见状连忙又把话题岔到了案子上，若有所思地说：“你的分析很合理，可如果是为了杀人灭口，凶手为什么要将尸体毁容呢？”
尹皓被问愣住了，他摸了摸胸口，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擦拭干净眼角的泪水，思索了片刻后说：“只有一种可能了。”
“什么？”
“伪造杀人动机。”
“我知道是伪造杀人动机，可他想要伪造的是什么样的动机呢？”对于现场中的矛盾之处，陈绍辉想听听尹皓会怎么说。
尹皓苦笑了一声，问道：“如果我昨天晚上没有去报案，如果我今天上午没有来这里见你，那么，一男一女死在我的家里，死掉的女人是我的妻子，而死掉的男人却不是我，这种情况下，我问你，你们首先怀疑的人会是谁？”
“是你。”陈绍辉说，“这种情况下，两名死者的配偶会被列为重大嫌疑人。”
“这就对了嘛，另外，你们也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我的手机，那么显眼的地方，凶手不会看不到，如果他想要伪造入室抢劫的现场，没理由不拿走那部手机。”
陈绍辉紧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是啊，那么明显的地方，他没有理由视而不见啊。”
“问题就在这儿，”尹皓扭头问那名去过现场的刑警，“你们刚看到手机的时候，首先认为那是谁的手机？”
“女人的呗。”
“为什么呢？”
“男人用大红色的手机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可那部手机不仅是红色的，后盖上还贴了一张Hello Kitty的卡通贴纸，任谁第一眼看上去都会认为手机的主人是女的吧。”
尹皓耸了耸肩，说：“我告诉你们吧，那的确是我的手机，不过是秦霜不用了以后淘汰给我的。当时这个手机刚买了不久iPhone4就面市了，秦霜非要赶时髦，所以把这个手机给了我，自己又去买了iPhone4。后来我用习惯了，就一直没有换。你们应该也看过了，我将我和秦霜的合影设置成了手机桌面。”
陈绍辉问：“这与你之前的分析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警察以为这部红色手机是秦霜的，凶手说不定也会这样以为。他在现场一定看到了这部手机，也看到了手机里我和秦霜的合影，可问题是，照片里的我并不是死在现场的那个男人。如此一来，凶手可能会有两种判断：一是他杀错了人，倒在地上的男人并不是看见他埋尸的人；二是被杀的人是我，而照片中的男人是另外一个。至于他做出的是哪一种判断，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想想，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并肩走进屋子，而女人的手机里却有另外一个男人的照片，这意味着什么？不管他是否杀错了人，照片里的男人都会成为警方首要怀疑的对象。我在案发的时候一直在你们这儿的审讯室里，可如果不是呢？你们会做出怎样的猜测？”
陈绍辉思考片刻，说：“我们可能会这样猜测，被杀的女人纠缠在两个男人之间，手机里的男人杀掉了他们，现场伪造的痕迹那么重，我们可能会将案子首先暂定为情杀。”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凶手要故意将手机留在现场，他没有想到这部手机是我的。这也是我所猜测的凶手要将尸体毁容的目的，捅了那么多刀，还用刀将尸体面部划烂掉，这得是多么大的仇怨啊。他将尸体毁容，又在墙上写上‘不要脸’三个字，同时留下有另一个男人照片的手机，就是想制造情杀的假象，想使警方将怀疑对象定为照片中人，也就是我。”
陈绍辉看了一眼双眼仍然湿润的尹皓，心里一面替他感到难过，一面又暗自赞叹这个侦探推理作家对于发生在现实中的命案能够分析得如此有条有理，更何况死者还是他的妻子。他不知道尹皓和秦霜的感情到底怎么样，但毕竟是身边的人被杀，死状还那么惨，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清晰的头脑，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陈绍辉心想，也许是因为尹皓长期写推理小说的原因，推理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了吧。
此时，陈绍辉心中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整个事件好像在一瞬间轮廓分明，昭昭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