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家里的大吧台前喝酒,已经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把何东叫来,也许只是太孤单了,需要有个人陪着。
等何东到时,向珍已经躺到吧台下面去了。
何东三十多岁,皮肤黝黑,有棱有角,五官倒也端正,不过,一脸狠戾,让人望而却步。但在看向向珍时,却有敬畏之色浮现。哪怕此刻向珍烂醉如泥。
何东上前把向珍抱起,放到卧室的大床上,隔着窗户看外面洒满阳光的小院子,贪婪的心恨不得全揽入自己的怀里。
自己也不清楚,想揽入怀里的,是这豪华的别墅还是别墅里的女人。
离这一天不远了。
从向珍打电话让他到这里来,他就知道。
他与向珍交往15年,虽然她不瞒着丈夫,但她却从不曾带他来过这里,也不曾让他在她儿子面前出现过。虽然心有不甘,可是,作为攀援大树而生的蔓草,又有何资格不甘?
他爱向珍,虽然这爱不过是他从她身上换取物质的筹码。他也恨向珍,恨她把18岁的自己变成小白脸的身份,恨她用物质和自由绑缚了他,让他再也逃不开。15年来,他不是未想过逃离,不是未想过换一种身份生活,可是,被养在笼中的金丝雀,除了讨好主人,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做只安逸的金丝雀,一辈子已经这样了,最好的年华磨灭了曾经的万丈雄心,不用辛苦工作就要什么有什么,也许,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吧。
向珍也劝过他找个人好好过日子。说如果需要,她可以从他的生活中退出来。是啊,可是,如果她退出来他怎么办?他拿什么来养老婆养孩子?
虽然她给的钱不少,可是,他挥霍得更多,用尊严换来的钱,又全部拿来去买别人眼里的尊重。
他想过跟向珍结婚,所有难题就迎刃而解。
可是,向珍不同意,提也不许再提。
床上沉睡的女人,她已经老了,鱼尾纹密密的,连嘴角都有了清晰的纹线。这个自己用青春陪伴的女人,老了。
何东感叹着、心疼着,伸出手轻轻抚摸她有些松弛的皮肤。
当初,她也是个水灵灵的蜜桃般的女子,饱满的额头,饱满的胸,鲜嫩得似乎轻轻一下就掐出水来,闪着青春的光泽引诱着他去采摘。
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女人当然不止她一个。可是,最让他留恋的却是她,有时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留恋的到底是她的人还是她的钱。抑或两者都有?
向珍喃喃地说着什么,何东轻巧地跳上床去,紧紧地搂着她,俯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在呢,我在。”
向珍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揽着他的腰沉沉睡去。
何东想,不管那么多,只要这个女人一天不让自己离开,自己就决不离开她。
没有人让他起什么誓,他却在心底坚持。
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落日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身边有淡淡的酒味钻入鼻孔,何东感觉微醺,原来,安静也是一种美。
向珍揉着额头醒来了,屋子里飘荡着浓浓的香气。张修杰回来了?她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卧室才想起,他们已经离婚了,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走到厨房,发现何东在笨拙地做饭,紫砂煲炖着汤,香味随着袅袅的白雾缓缓上升,直扑肺腑。
感动也像那白雾,丝丝缕缕地钻入向珍的心底,化作水滴,滋润她干涸的心田。
不是张修杰又如何?张修杰厨艺虽好,却无心为她做饭。而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厨艺不够好,但对自己有心。
冷清的别墅,已经好多年没有家的气息了。儿子逢年过节才回来,一回来便到姥爷那儿过,而这里,就一直冷清着。
何东像个精灵,把家的宁和带给了她。也许,张修杰说得对,一直在背后守候的他,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吧。
向珍走上前去,温柔地环抱住何东的腰,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何东微微一颤,马上大声斥责她:“快躲开,油热,烫着你了。”
向珍不做声,也不躲开。何东转身拿葱花爆锅,又走两步去拿铲子,身后像拖了条笨重的尾巴。菜放进锅里,盖上锅盖,声音渐渐小了。何东仰起头,把自己的头放在向珍的头顶上,轻轻地厮磨。
“向珍,我们结婚吧。”
向珍的头抬了起来,又落了下去,“你知道了?”
“离婚协议,我看到了。”
“哦。”
“我一定会努力照顾好你。好像,这辈子我还没有用过‘努力’这个词呢,给我个机会吧。”何东把手覆在向珍扣在自己腰间的手上,慢慢地握紧。
“我们这样不好吗?没有他,你就是光明正大的了,做我男朋友,不好么?”
“好是好,但还不够好。”
“东子。”
“嗯。”
“婚姻并没有给我太多幸福,我害怕。”
何东回过身来,把向珍紧紧地抱在怀里。心疼,像怀里的向珍一样,那么真实。
向珍对着梳妆镜,细细地上妆,收拾心情可比化妆难多了,尤其是要面对眼光贼尖的爸爸,一定要把能流露心情的地方都遮盖掉。
爸爸又躺在卧榻上睡觉,向珍心里酸酸的,怎么每次来都睡呢?爸爸真的老了呢,以前精力充沛,退休后总也闲不住,哪像现在,活动范围已局限于书房内了。睡觉也不知道到床上去睡,唉,向珍拿起椅子上的毯子给爸爸盖上。
保姆正在厨房择菜,向珍走进去问了问爸爸最近的生活起居、健康状况。
“小赵,是珍珍来了吗?”爸爸的声音传了进来。
“是我。爸爸。”向珍应着就走了出去。
爸爸已经走到沙发前坐下,“给我杯水。”
向珍应了去倒水端来给爸爸,自己坐在沙发扶手上替爸爸轻轻地捶着肩。
“珍珍,你前段时间到无锡去了?”
“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爸爸呀。幸亏没跟你住一块,要不,我可就没有隐私可言了。”向珍笑道。
“修杰的公司怎么样?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北京的钱还能挣得完呀?跑到那么远去,夫妻长期分居两地可不是什么好事。”
“爸,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人你还信不过?公司当然很好,势头都要超过总公司了。”
“既然公司已经成型,招个大区经理管理就是了,让他回来。”
“爸。我们……”向珍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
“我们离婚了。”向珍的手慢了下来,轻轻地搭在爸爸的肩膀上。
一口水呛住了,爸爸咳嗽半天,才缓过劲来,吓得向珍赶紧拍背,希望能帮爸爸止咳。
“他翅膀硬了,嫌弃你了?”爸爸的脸通红,不知是咳的,还是气的。
“不是这样的。是我……有人了。”
“珍珍!”爸爸的声音陡地高了起来,“你以为爸爸不知道你对修杰的感情吗?”
“爸爸!”向珍的眼泪流了出来。
爸爸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来,向珍伏在爸爸膝前,嘤嘤地哭了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抹了把眼泪,笑着说:“臭爸爸,你干嘛凶我,害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是爸爸对不起你,纵然你选的人不对,爸爸也没给你选对人,让你受委屈了。”爸爸抚摸着向珍的头发说,神情很是悲伤。
“不关你的事,爸爸。修杰是个好丈夫,是我对不起他。他在无锡经常回不来,我耐不住寂寞,就……”
“你怎么这么糊涂呀!他回不来,你去找他呀。有他挣钱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做女强人?你这么要强的性子,他怎么疼你?”
“可我这性子就是你给的呀,我也奈何不得。”
“你拉不下脸来求他,我跟他说,快二十年的夫妻了,闹什么离婚。”
“爸爸!我们……已经离了。”向珍的声音几不可闻。
“这么大的事,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作主,你想气死我呀。”爸爸说着又咳嗽起来。
向珍也不说话,只管用手一下一下地替爸爸顺气。
爸爸好不容易止了咳,瞪着向珍说:“你马上把他叫来!离了再结。”
“爸爸!”向珍抗议道,“你女儿就没人要了呀,非要塞给他?”
“谁让你爱他,我还就要把你塞给他了,看他怎么着。不要以为翅膀硬了,便不把我放在眼里。”
“爸爸,你可真不讲理。以前我不爱他,你非要把我塞给他,害得我俩感情不合拍。他爱我时我不爱他,等我爱他了他又不爱我了;现在我跟他离婚,你还非要把我塞给他,除了他,这世上就没有别的男人了吗?”
向珍说不下去了,故作委屈,任由泪水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
爸爸的眼里也闪烁着泪光,他最宝贝的女儿,别人却不知珍惜,让他如何不心疼。
“你不用怕,我可以给他翅膀,也可以把他的翅膀给拔下来。”
“爸不但是吓大的,爸还负责把别人吓大。”向珍扑哧一声笑了,擦擦眼泪坐到爸爸身边,摇着他的胳膊说,“爸,我都这么大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行吗?张修杰也没有忘本,他说,如果你不嫌弃,就把他当儿子,他会经常来看你的。”
“哼!”爸爸虽然不屑,但脸色好了一些。
“爸爸,你多久都没出去走走了,今天天气不错,吃过饭我开车带你去公园吧。”
爸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也好。”
小赵走进来,“向老,珍珍,开饭了。”
向珍应着,搀着爸爸向餐厅走去。
餐桌上摆着六菜一汤,有鸡、鱼、虾、豆腐、青菜和豆芽汤,菜量不大,但菜品多,菜相好,红白青黄,看着就赏心悦目。
向珍尝了一口,如以往一样,口味清淡、鲜美,看来,赵姐照顾爸爸还是很尽心尽力的,同妈妈在时一样。
她是妈妈亲自挑选并培训出来的,给爸爸做饭食物要多样化,但杜绝肉上桌,食物不能红烧或油炸。
妈妈已经离开四年多了,但赵姐还一直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并且付诸行动。她不仅是爸爸的保姆,更是爸爸的督军。
也许妈妈早就看穿了她不是照顾爸爸的最好人选,才在临终前郑重地把爸爸托付给赵姐,并要求向珍绝对尊敬她、顺从她。
这样的要求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向珍心里,她就是一个外人,一个花钱雇来的下人。每次回娘家都对她呼来喝去的,看到爸爸妈妈对她相当客气,心中还不忿,怕她欺负老了的爸爸妈妈,所以总在话里话外点她。
张修杰就看不惯她的大小姐样子,每次回来,两人都会为对待赵姐的态度大吵一次。可能是感念爸爸妈妈对她的好,加上向珍平时忙回娘家的次数有限,赵姐居然在向家安安稳稳做了七八年。
妈妈生病,尤其是妈妈坚决放弃治疗回家的那段日子,赵姐衣不解带,食不下咽,亲力亲为,请回来的特护都成了摆设。妈妈去世后,她又忍住悲伤,安慰、照顾爸爸。比起她这个女儿来,她做的强上百倍。
也就是从那时起,向珍才在心里真正接纳了她,亲热地喊她赵姐。
想到这里,向珍夹起一条鸡腿,放进她的碗里,“赵姐,辛苦了,多吃些。”
“看你瘦的,要多补补才行。你那边也不请个人,要不,你回来吃饭吧。家里就两个人也冷清,你回来一热闹,向老还多吃些。”赵姐说着,也夹了只虾放进她的碗里。
“是啊,你干脆回来住得了。爸爸老了,越来越想念你们了。平时怕你们嫌烦,也不愿意打扰你们。”爸爸也接着说。
“好啊,到时,爸,你别老骂我啊。赵姐,你要劝着点我爸啊,到时我爸血压升高,可别怪我啊。”向珍爽快地答应了,现在的她是如此地贪恋家的温暖。
“小赵,你看,太宠的孩子长不大啊。儿子都快高考了,搁到以前,都结婚生子,说不定她都当奶奶了,说话还没个正形。”爸爸听她答应,喜不自胜。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也许,搬回来住是个不错的主意。
向珍的生活恢复了平静,这种平静直抵内心。
她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吃饭,上上网,看看书,周末陪爸爸侍弄下花草,做美容的时候,偶尔也带着赵姐一起。少了应酬,不近烟酒,健康的生活规律使她的脸色红润起来。
她感觉像是回到了大学时代,在她遇到向辉的爸爸之前,一直过着这样充实、悠闲的生活。
手机铃声响起,向珍放下手上一季度的销售报表,“东子,什么事?”
“呵呵,我一懒散闲人,哪有什么事啊,还不是想你了。”
“净贫嘴。姐忙着呢,回头再打啊。”
“别,你都忙了好久了,怎么你离婚了,我们反而生疏了?我愚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百思不得其解,姐给个答案呗。”
向珍轻轻笑了,“离婚了,新生了,我再也不过从前那种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的生活了。你也回头是岸吧。”
“别的都能回头,就是你,我回不了头。”何东顿了顿,接着说,“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跟你的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