呷了一口绿茶,秦枫困难地开口:“老婆,对不起。我……”
“我想知道过程。”杨曼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春节后不久,有次去和客户谈业务,在商务会馆遇到了那位客户的朋友。大家一起聊了聊,有人提议打几圈麻将,初时自己推辞不会,被那位客户笑话了一场,坚持要教他,硬拉着他打一下午。
可能是新手,手气特别好,那天下午他居然赢了小十万。
心情特High。晚上回家迫不及待想和她分享,但她因儿子尚未满月,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听他炫耀。
杨曼琪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次,他说有好消息要跟她分享。当时家里人也很多,妈妈和婆婆都在这边伺候月子,还请了月嫂和保姆,整天乱哄哄的。
何况那时,她的心里眼里全是那个可爱的小人儿,没把老公的兴奋放在心上,以为只是又谈成了一个大客户,对于秦枫来说,从事销售以后,这样的好消息经常有。
麻将本身的新奇和好玩就吸引了他,何况还有赌注。
他年轻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初时,仗着手气好,他赢了不少。
但渐渐地,别人的精明算计和熟练占了上风,他又输了不少。
彼时,他已经上瘾了。一天不摸几圈心里就痒痒的,什么事也做不了。
他想着,这也是技术,学技术总是要付学费的。凭他的聪明,他很快就能掌握这项技术并熟练运用它来发财致富。
他的座右铭也改为:小赌兴家,大赌兴业。
赌注越来越大。
等到他察觉这是个无底洞,是个烂泥潭时,他已无力爬出。
欠的钱太多了,还不了,就寄希望于下一次赌博,希望下一次能赢回来,为了能在短时间内赢回来,赌注也越来越大。
因为赌注越大,只要赢一次,就翻本了。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赢的机会。
他无心于业务,他害怕回家,当存款越来越少时,他也越来越绝望。
有一次,赌博散场后醉酒归来,路过一家彩票投注站时,发现了有一红色条幅:“我站喜中2007年048期双色球一等奖,奖金2500万元”。
有根筋突然被触动了。
秦枫感觉与其只靠赌博来赢回输掉的钱,还不如连彩票一块买来得快些。
于是,他又开始醉心于彩票。
每次买彩票的钱都达上万元。
没有钱时就写欠条借钱。
实际上,他也不清楚,他到底欠了多少钱。
这让他更加疯狂。
买彩票,也时有中奖,甚至有一次,与头等奖只有一位数之差,中了8万多元。
他遗憾,也欣喜,认为距离中大奖只有一步之遥。
买得越发地多了起来。
结果,幸运再也没有垂青于他。
前几天,赌博散场后,那位客户说他欠的钱太多了,让他先还上以后再玩。还威胁他,如果还不上,就把他的老婆儿子扔到清河里去。
秦枫跪在杨曼琪面前,拿起她的手打自己的脸。
“老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你打我,你打,我心里还好受些。”
杨曼琪又气又怒又心疼:“你胆子也太肥了吧?你想把我们娘俩往死里逼啊?”
看着秦枫后悔不迭的神情,心里一软,反抱住秦枫的胳膊,“老公,这账以后再跟你算,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一失足成千古恨。老婆,我们根本还不起啊。”
秦枫顿了顿,又支支吾吾地说:“我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你说,只要能还上账,我都同意。”
“我们,我们离婚吧。这债都是我欠的,跟你没关系。你把这房子卖了,离开北京,回老家去。”
“那你呢?”
“我,我,我顶多把命赔给他们吧。”
秦枫说着哽咽了,拱进老婆怀里,“老婆,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希望你把咱儿子带大……”
“你闭嘴!”
杨曼琪愤怒地推开秦枫,狠狠地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秦枫,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男子汉,铮铮铁骨的男子汉,没想到你是个懦夫。这才欠了多少钱?就还不起了,就用命抵了,你的命就值这些钱吗?我们的未来就值这些钱吗?”
杨曼琪双手握住秦枫的肩膀,用力地摇晃。
“告诉你,秦枫,你许了我生生世世,你不许逃,我不允许。在我眼里,你是全世界,你是无价宝。拿多少钱换,我都愿意。再也不许你说半个死字!”
杨曼琪声嘶力竭地喊着。
秦枫用力抱紧杨曼琪,感动、惭愧、悔恨、斗志,充满了心胸,似要爆裂开来。
有人陆陆续续来看房子,杨曼琪心中刺痛难抑。
这房子于她不仅是房子,不仅是安身之处,还是她的爱,她的家,她的梦想啊。
当初,两人白手起家,一点一滴地奋斗,又省又借,才付了首付。俩人把钱放在一起,分成四份,一份还贷,一份还债,一份存起来预备装修,一份生活。
生活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但心里却洋溢着无穷无尽的快乐。他们将要有自己的小窝了,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不需要再看房东的脸色,不需要再被迫搬来搬去,更不需要使用房东的破家具电器还要负担维修,甚至赔偿。
对他们而言,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装修布置,已经是天大的喜悦了。
拿钥匙,装修,保洁,入住。
说起来容易,她跑了多少次腿,磨平了多少双鞋,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因为钱有限,所以总要比较来比较去。后来花钱不再那么精打细算之后,购物的乐趣反而少了许多。
这房子里的每一处都是她自己亲手设计并亲自盯着装修队装修的,感觉不完美的地方,让他们重新做过。
这房子里的每一件物品,大到家具,小到装饰品,摆的用的,无一不是她千辛万苦淘来的,那时还没有车子,她一趟趟地坐公交车去建材城、家具城、饰品店,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往家衔……
以为她和老公会一直住在这里。他们曾说,即使有钱买别墅,也不换,就是要住在这里,这里有他们最深厚的爱和最美丽的梦。
现在,这一切,就要变成别人的,不再属于自己。
不能想,越想心越痛。
两座房子,两辆车,才凑了200万。
房子都不大,还在远郊,车虽然很新,毕竟是二手,且急于出手,自然卖不上价。
杨曼琪只留下结婚戒指,把手里的饰品转手卖了,加上自己卡里的钱,也才15万。
离那个数字还远着呢。
“公司能拿出多少钱呢?”杨曼琪问。
虽然不抱希望,可是仍然希望能有转机。
“拿不出多少吧。”秦枫模糊地回答。
打电话向亲戚朋友们借。虽然杨曼琪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可是实在没办法了。
秦枫来自农村,亲戚们根本没什么钱。
朋友们即使肯借,可是,现在谁又会把现金闲在手上呢?不是买房投资,就是炒股买基金。
最后只借到20万。
最后期限要到了,大头尚无着落。
万念俱灰。
秦枫紧紧地抱着杨曼琪,如果可以重来,他绝不再碰赌博一下,也绝不再买一张彩票。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绝望的气息近了。
就如犯了罪被绑在法场上,而斩立决的令箭已经被监斩官扔到了地上。
“喂,立诚。”
“老大,你手头的股权卖不卖?我家老头想买。”
秦枫的肉跳了一下,他咬咬牙,“卖,叔叔能出多少钱?”
“你算算咱们公司一年能赢利多少,你大概能分多少,何况现在,你久不来公司,公司的业务都不行了。”
秦枫沉吟了下,“1000万。”
“秦枫,你想钱想疯了呀?再缺钱你也得差不多,哪能用抢的呀。”
“不是抢,是我的股权就值那么多。公司什么样我很清楚,虽然这段时间我没怎么打理,但摊子已经铺好了,中间不出纰漏的话,不需要我一直盯着。更何况我卖的又不是一年的赢利,而是这个公司以后若干年的赢利。”
秦枫低哑但力争说得清楚,像在商场上说服客户战胜对手一样。只是这一次,客户与对手却是自己背后的兄弟。
戴立诚沉默了。
“如果不行,那我就卖给别人。终会有识货的人,你明知道如果不是现在这个境况,给多少钱我也不可能出让。”
“你卖吧,看你这么短的时间能否卖出去,更何况这个价钱。”
秦枫把嘴唇都咬破了。
“那你说多少?”
“750万。”
杨曼琪看到秦枫握住电话的手微微颤抖,嘴角抽搐,连眼珠都红了。
杨曼琪轻轻地把手盖在秦枫的手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背后轻轻拍打。
“800万,少一分免谈!”秦枫暴躁起来。
电话那端久无声息,久到秦枫以为电话早已经挂了。
“老头说成交,但有个要求。”
“你说。”
“就是你以后不能再从事这个行业,我们不想和你做竞争对手。”
秦枫握紧了拳头,额上青筋直跳。连腮上的肉都抽搐了,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痛入肺腑。原来是这种感觉。
“五年。我五年内不从事这个行业。”秦枫咬咬下唇,缓缓地说。
沉默。
久到秦枫又以为电话已经挂了。
“十年。如果可以,就来公司领支票,如果不行,就请另卖吧。”
秦枫狠狠地一拳砸在墙上,有血迹留下。
杨曼琪心疼地赶紧拿抹布去擦洁白的墙壁,虽然家不再是她的了,可是她对它的感情仍在,不能眼看着它有任何一点脏污。
“好。十年。”
“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杨曼琪捧着秦枫的手欲给他止血上药,被他挣脱了。
他背对杨曼琪难过地说:“我连翻身的机会都没了。”
“电子产品日新月异,如果我不在这个行业中,别说十年,就是两年,要想从头再来,都怕找不到北。他们,他们是成心想……”秦枫哽咽着说不下去。
“谁说没有翻身的机会?我老公是谁呀,销售大神!就是不做电子产品,我老公做别的,一样可以做得风生水起。”
杨曼琪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安慰他鼓励他。
“现在,眼前的困难解决了,不是吗?”
“嗯。”
后天,这房子就要交给新主人了。
杨曼琪睡不着,这里擦擦,那里抹抹,纤尘不染的地板,干净整洁的桌椅,就连植物的叶片都绿得发亮,擦得没有一丝尘土。
儿子在大床上睡得正香,育儿嫂已经辞退了。
卧室里的婚纱照已经取了下来,床头空空的,杨曼琪感觉心里也空了一块。
东西已经打包好,除了婚纱照、儿子的百天照外,就是他们的换洗衣物,以及两台笔记本电脑。
这个城市,他们从这里白手起家,又在这里跌倒为零。
这里有他们的雄心壮志,也有他们的沮丧伤心。
秦枫把抹布从杨曼琪的手中抽走,把她抱到床上,搂着她,亲吻她。
“谢谢你,老婆。以后我终生都是你的奴隶了,任你差遣,任你骑行。”
杨曼琪温柔地抚摸秦枫的头顶,不发一言。
“不要难过了,老婆。我们去的那个城市多美呀,多适宜居住啊。本来打算老了去那个城市养老的,现在只是提前实现心愿罢了。”
“是啊,我喜欢那个城市,很舒适,很有活力,春秋季也长。”
“再见,北京。”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以更高的姿态。”
秦枫暗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