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这首词为柳如是与陈子龙分离后的感怀身世之作，一直为时人所称颂，白门至今能背出。然而她不曾想到，一代才女柳如是，竟嫁给了钱谦益。当时的钱谦益，已是花甲之年，比柳如是年长三十余岁，虽有满腹诗文，却抑郁不得志。
感情，终究是当事人自己的事。如鱼翔水，冷暖自知。作为旁观者，白门自是无法窥得其中况味，有的只是不解。
直至若干年后，白门偶遇钱谦益。两人品茗论诗，浅斟漫谈。逐渐熟悉后，白门才真正懂得钱谦益的为人。萦绕心中多年的一个小小的谜团，亦在此时解开——白门终于知道柳姐姐为什么要嫁给他。
寇婆婆见白门只怔怔出神，知她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进一步劝说。早也罢，晚也罢，终归要嫁人。红颜易老，韶华一瞬。何不趁着青春正好，芳名远扬，寻得个可托终身之人，与之携手堂前，结为百年之好。
经时未架却，心事乱纵横。少时，白门便读过此句。其为唐朝才女李季兰所作。李季兰六岁时，父亲以“蔷薇”为题，命李季兰作一首诗。李季兰略一沉吟，当场吟出。父亲惊讶于女儿的文采，欢喜之余，亦心生忧虑，觉女儿日后恐是难以安分守己，后将其送入了道观。 彼时，白门不懂；而今，她已能体会诗中的深意。
一代才女，小小年纪，便开始思嫁，确是一件令人咄咄称奇之事。此时，白门不经意间想起此句，萦绕在心间的，不是惊奇，而是对自己今后命运遭际的忧虑。若不嫁，待到年老色衰，该如何自处？会否如诗中所写：心事乱如麻。
似水柔情，相许今生
年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高楼慵起，倦倦厌梳裹。白门的一颗芳心，已然乱了。
自那人离去，心有思念，如春之蔓草，蔓延，滋长，慢慢席卷了心扉。白门不知如何自处，醒时梦中，总为相思所苦。
一段离情，眉间心上，无计消除。
若要忘忧，唯有清酒。慵倦的午后，白门独坐案旁，钗鬟散乱，意态消疏，很有几分风流倦客的意味。
古代女子中，流行酒晕妆、泪妆。唐代宇文士及在《妆台记》中曾记载：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淡者为“桃花妆”。酒晕妆，可使女子格外增添一抹冶艳。
与之相对的，还有“泪妆”。于两颊涂上素粉，不施胭脂，便有一种天然的美。据说，泪妆是由虢国夫人，即杨贵妃的姐姐发明。据史料记载，虢国夫人一次去谒见当朝天子，不施粉黛，宫女们见了都觉很美，纷纷效仿。张祜曾有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
无论是酒晕妆，还是泪妆，都有一抹无法言说的媚态，观之忘俗。故而，真正能打动人心的，不只是严妆丽服，姿态端庄。此时，白门借酒消愁之姿，亦有几分雅韵，几分媚态。
或许，动人的女子，举手投足间，总是美的。有沉鱼之姿的西施，一个不经意间捧心的动作，亦妙不可言，惹得邻女效仿。
白门不是临睡自照的水仙花，无心自己的美，更不曾顾影自怜。她所关注的，是那人的平安喜乐，是有关他的一切。
这段情，将归于何处？
白门静静想着心事，思绪，无边无际。而她，被挟裹其中，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既是如今如此怅惘，当初又为何会拒绝于他呢?
对此，白门心中亦没有明晰的答案。或许是为了母亲；或许是自己还没有做好嫁人的准备；抑或是，出于女儿家的娇羞和矜持。太容易得到的人或事物，总不那么令人珍惜。故而，自己才委婉拒绝。
实则，白门并不拒绝朱国弼这个人。仔细说来，朱国弼是还是合乎白门的心意的，她甚至憧憬过两人结为连理后的生活。之所以婉拒，或许是因为白门潜意识里希望朱国弼能如蒲苇一般，坚韧不移，一再地求她。
诗经里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白门自幼饱读诗书，心中之情，通透无瑕，太过完美，太过理想化。
天不遂人愿。事情并未朝着白门期待的方向走，自那日之后，一连多日，朱国弼再未登门。
白门心头怏怏不乐。或许，他不会再来了吧！
罢了！白门叹息一声：这感情，原本以为如磐石般坚韧，不想却脆弱如丝，游丝般转瞬飘逝。
念及此处，白门不胜感伤。
正当白门哀哀欲绝时，朱国弼出现了。一别多日，白门心中不胜愁苦；朱国弼却风采依旧，满面春风。他来寻白门，宛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四目相接之际，白门眼里的朱国弼是一块完璧。这段感情里，他终究不曾伤筋动骨。白门望着他，心中似悲似喜，又有些恍惚，仿佛之前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他虽是那梦中人，却毫不知情。伤心，失落，都只是白门一个人的事。
朱国弼看着面前的佳人，她神情寥落，似乎消瘦了一些。朱国弼轻轻开口，吐出柔情缱绻的两个字：湄儿。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湄，亦是白门之名。然而，有生以来，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朱国弼眉目含笑，语气里充满柔情。一声轻唤，令白门心旌摇摇。她心头，本是有嗔怨的，想责备他为何一连数日音信杳无。然而在朱国弼轻轻开口那一刻，白门心中所有的埋怨和不满消弭于无形。
她沉浸在他的柔情里，忘却了所有不快。
二人秉烛而谈，品茗论诗，不知不觉间，便没了距离，如以往一般你侬我侬，情深意切。风月正浓之际，朱国弼忽然叹息一声，神色黯黯。白门惊问其故，朱国弼语气委婉，声音里充满了几分无奈，表示两人情深意浓，然却不能做一对寻常夫妻，朝夕相对。
闻听此言，白门微微侧过身，低首无语，面上有几分娇羞，几分欲说还休之意。如此情状，朱国弼看在眼中，心头欢喜。他再三向白门表示，自己待她，乃一片真心。此情天地可鉴。
时隔两三日，朱国弼便派人送来两万两聘礼。寇婆婆见状，心中又是惊异，又是欢喜，忙将此事告之白门。白门仍旧淡定，但内心深处，亦是欢喜的。她已接受了这桩婚事。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座青楼、整条钞库街。渐渐地，几乎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知道大明保国公朱国弼不日将迎娶秦淮名妓寇白门了。
白门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切。寇婆婆眼角眉梢含笑，春风满面。女儿得遇显贵，至此脱身风尘，华服美馔，人前人后，风光无限，她心中自是十分快慰。楼里的姑娘们也纷纷向白门道喜，神色言语间，无不充满艳羡。
一介风尘，居然能令堂堂保国公青眼有加，在一些人看来，这简直是白门前世的造化。更令人震惊的是，朱国弼居然一掷万金，两万两，聘礼也罢，赎身也罢，这一数目都令人难以想像。
白门却心中淡然，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与心上人双栖双宿，比翼齐飞，做一对神仙眷侣。至于其他，名气、富贵，并非她所求。
尽管坊间已传得沸沸扬扬，有艳羡，有妒忌，或者只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但白门依旧故我，每日吟诗弄词，弹琴复歌，偶尔与朱国弼浅斟低唱，静静地等待婚娶的那一天，等待他以一顶花轿将她抬进朱家的府邸。
花花蝶蝶与朝朝，花既多情，蝶亦妖娆。时人眼中，他们般配得体，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儿。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一月有余。朱国弼忙完公务，开始着手准备婚娶事宜。与此同时，寇婆婆也为白门置办了华美的衣饰和嫁妆。
琴音泠泠，宛似山涧清泉，然而这琴音里亦充满了欢悦祥和。日子一天天近了，白门心中的期待，亦一日胜似一日。
三日之后，便是良辰。朱国弼再次差人捎来口信，让寇婆婆准备停当，当天夜里，便会来迎娶白门。寇婆婆并未多想，将原话转告白门。闻听此语，白门心里不由有几分失落。婚嫁之事，乃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一生只一次，哪个女子不希望鸣锣打鼓，于日光之下完成这一仪式，让芸芸众生见证这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
然而，根据当时的规定，妓女脱籍从良，抑或婚配，只能在夜间进行。朱国弼身为保国公，既富且贵，却也不敢公然挑战当朝习俗法度。白门是明事理、识大体的女子，想想也只能作罢。
朱国弼得知此事后，格外为白门着想，作出一项决定：是日夜，他将派五千兵丁，手执绛纱灯沿途肃立，从钞库街武定桥一直排到内桥朱府。此语一出，满城皆惊。若朱氏果真践行此言，届时将是何等盛况！众人皆拭目以待。
良辰美景，执手堂前
1642年秋，薄霜未降，惠风仍和畅。
偌大的金陵城，一切仍是旧时模样，繁华依旧，笙歌依旧。但在白门眼里，却充满一种别样的风情。蝶儿翩跹，剪动双翼，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像是在遮掩女儿家一段欲说还休的心事。
钞库街。武定桥。
一顶华美的花轿悠悠而行。
几名女子，身裹红纱，衣带飘飘，行在队伍前头，右臂挽着花篮，左手不时将花瓣撒出。
一路之上，间或响起鞭炮声，噼噼啪啪，硫黄的味道和花木的清香混在一处，一股股袭来，混沌一片，而又层次分明。桂花，菊花，黄槐花，秋海棠……还有路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
白门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种花的味道。如同每一年里，她都能第一时间感知春天的到来。
凤冠霞帔，风销绛蜡。这或许是每一个红袖女儿心心念念的一刻。一段人生的结束，另一段人生的开始，从此便可与那人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此时，坐在花轿中，白门心中亦有这样的憧憬，朦朦胧胧，简单美好。她向来是这样的女子，心素如简，不喜猜忌。这使她一生不拘小节、洒脱坦荡，每每为时人所称颂，也使她的感情一波三折，终是花月两难全，半生落寞，半生凉薄。
此时，她多想撩开帷幔，看看轿外月色皎洁，深蓝色的天幕中繁星璀璨，流光一闪一闪。
轿内花团锦簇，馨香柔暖。饶是如此，坐得久了，身体也微微发麻。她头上遮着大红盖头，刺绣精美，做工精良，一针一线，勾出绚烂的牡丹。如此的繁华盛世，如此的隆重璀璨，每一个清醒自持的女子都会心生恍惚罢！
烟花易寂灭，绚烂会凋零。白门深深地懂得：生活原本平淡，她想要的，也不过是与一个男子平静相守，一生一世。
此时，仿佛门扉轻启，那是另一个世界。白门在其中看到无限繁盛。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仿佛一晃神儿的瞬间，他便将她带至辉煌的顶点。
无从选择。无法言说。
这一切就像她的命运。她不能选择自己出身于世娼之家，在风月场里迎来送往，吹拉弹唱，婉转承欢。
懂事后，她便不再怨恨自己的出身了。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仿佛自己就是归隐在这乱世之中的隐者，越是繁华，越是能够保留自己心中的宁静。
秦楼楚馆中，一年又一年，她心底有痴痴的盼。岁月长，衣裳薄。再美的容颜，也有憔悴的一日，在此之前，她必须找到余生的依傍。
直到朱国弼出现。相识至今，她相信，他便是她命里注定的良人。
路上，氤熏的香气，模糊了他们的相遇，还来不及看透那人的心，就注定了未来的结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遇上了一个刚满而立之年，又温文尔雅、仪表堂堂的公侯，心像是坐上了秋千架，此生也只为一次迷离与放纵。
她开始期待与他的未来，期待着与他对饮吟诗，期待着与他研磨作画，这样静好的岁月，又怎会让人放得下。
有花多静好，有女身窈窕。一眼是天荒，哪岁得地老？
寇白门善画，犹善画兰。殊不知，生命也是幅画好的画，能做的只是临摹。
只是寇白门没料到，这么快，她就将离开这烟花之地，彼时年幼，那么渴望却不可及的事情，快要发生时反倒不安起来。仿佛那里才是清净的安身之所，而离开后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滚滚红尘。
白门坐在轿中，神思恍惚。罢了，罢了，茫茫尘世，原本就如梦一场。思绪不定之际，白门忽然听到轿外有微微的喘息，心知是斗儿，她跟在花轿后，走了这么久，一定是累了。 斗儿，她轻轻唤道。
姑娘，姑娘——斗儿抱着一个同样绣着牡丹的包袱，忙跑到轿旁。话音方落，喜婆连忙纠正，以后该叫夫人了。
听到白门娇唤，轿夫放缓了脚步，斗儿抱着包袱，侧身到轿边，等白门吩咐。白门柔柔地开口，让斗儿帮自己捶腿。斗儿闻听，将包袱夹在腋下，一掀轿帘便钻了进去。动作迅捷，又不失乖巧，像一只小猫。白门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微笑着问她，是否累了。
白门语气里充满疼惜。这个小丫头，跟在她身边已有几年。此番白门嫁到朱府，原是想让斗儿留在钞库街，留在母亲身旁。不想，她一定要跟过来。
新婚之夜，喜庆祥和的日子。一路之上，白门的思绪却是凌乱的。刚逾二八年华的白门，已惯看露水恩情，今朝海誓山盟，明日了无踪影；今夜把盏盈欢，明晨人散在天涯。情义，再回首时，已然是前尘往事。看淡了，便会不奢望；不奢望，便不会失望。因而，白门总是淡淡的，像是一朵清晨绽放的花，若有若无的，便是那一缕芳魂，摸不着，更摸不透。
若自己始终没遇到朱国弼，会怎样呢？
她将仍旧是那个时而秉烛阅读，时而泼墨画兰，时而琴瑟歌舞，时而随笔诗词的湄儿，很久以后她也在想，是不是心走得太远，模糊了所谓的想念。
对一般风尘女子，已习惯了逢场作戏，假意恩爱。然而白门是怀有一腔真性情的女子。最是假情假意的地方，也最是容易明白世人看不透的浅显道理，她便更加明了，这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喜欢是一回事，嫁为人妇又是另一回事。
这秦淮河畔，她是风姿绰约、绮年玉貌的名妓。虽身在烟花巷，却早已声名远扬。然而，世人眼中，她到底是风尘女子，能觅得保国公朱国弼这样的才貌仙郎，也算是寇白门此生的造化了。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她即将与之洞房花烛的这个男人，她对他并不了解，或者说，了解得不够多，只停留在表面。白门才情深惋，对朱国弼亦有十分的诚挚和情义。而朱国弼，他是雾中的花，水中的月，朦胧缥缈。很多时候，他是捉摸不定的。他待白门又是几分真情实意，答案亦是朦胧的。
幼年时，白门是不安的，总能觉察到一些微妙的味道、情愫，这使她比同龄的孩子更敏感，心灵脆弱，更易受到伤害。然而随着年岁见长，幼时的不安以及体质怯弱，均消弭了。与之相应的，她这种对人和事物的敏感的知觉，也减损了。对那些仰慕她的男子，有些时候，她不太容易分辨得出，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
对于朱国弼，亦是如此。
退一步讲，世间男子无数，但肯为她寇白门花两万两银子，并以如此隆重的大礼迎娶她的男人，怕是很难找到第二个了吧。由此可见 ，他待自己到底是真心。眼前的一切，过于繁盛，过于隆重，恍惚中，白门终于笃定，朱国弼待自己，亦是十分的挚诚和真心。这样想来，白门心中便满足了，甚至有几分自豪。
时至今日，属于他们的时光并不长。一曲欢歌，一瞬花开，转眼便是人间天上。对于生活，白门向来懂得感恩、惜福。如今的一切，她已万分满足。虽然豪门旺族多的是始乱终弃的故事，因了眼前这一切，这一场轰动金陵城的婚娶，白门觉得，日后无论是怎样结局，她都可以淡然了。纵是恩已断，义已绝，她又怎能忘记曾与之相知相怜，忘记他曾给过她的尊宠、荣耀。
眉间心上，千般情愫，万般思绪，又岂是轻易说得明白的。或许，“情”之一字，从来就是一团乱麻。不想了罢，不想了罢，终归是以后的故事。
静静地，圆月辉映，一切都那么安和。墨空幕，星几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