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璐虽只是年近三十,但是敢说人情冷暖都体验了个遍。十岁前,在父亲的宠溺下,她是幸福的,家境不错,是家里的小公主。十岁后,辗转在血缘之亲的冷眼中,没有安身之所。
有些东西,不是说是亲人,就会无条件地对你好,她是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的,可是对于母亲而言,她是个祸害,是个害人精,让她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丈夫。她是父亲唯一的孩子,可是对于父亲的爸爸妈妈而言,她是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罪魁祸首,对于父亲的兄弟姐妹而言,她是拉低他们生活质量的拖油瓶。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即使是亲人,也是有所衡量的。没有人需要她,都对她避之不及。
因为这些遭遇,黄璐是寂寞的。但她同时也是努力的,她必须跳出这个圈子,才能喘一口气。她骨子里有父亲的坚韧不拔,她庆幸自己不像母亲,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
也许是因为愧疚,当初那个溺水的男孩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关注着她。甚至她上大学的学费都是这男孩假期打工凑出来的。在外人眼中,他对她再好不过,可是她却不肯定,这样的感情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她不敢接受,担心男孩终有一日找到真正的爱人,她又再次被抛弃,况且每次看到男孩,她就会想起她的罪。
但那个男孩从来没有放弃,一直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了,她也差不多三十了。自从离开家乡后,就没敢再回来,这个充满了和父亲的美好回忆的地方,对她而言是个折磨,又痛又甜。
那一天,朋友跟她说,人的一生非常短暂,不知道哪一天是终点,如果一直这样犹豫下去,也许会错过很多生活中的风景,那么她的父亲用生命换来他们两人的生存,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对方对她的感情是不是掺杂了愧疚和补偿,只要他们两人过得幸福,混杂着一些哀伤又何妨,人很难找到能够和你有这么多的共同记忆的伴侣了,彼此熟悉,没有秘密,更是难上加难。
也许是因为朋友这一番话,也许是因为心底的确是柔软了吧,她想要放掉过去,继续前行,她答应了那个男孩的求婚。他脸上的笑,跟当年没出事前,在夕阳映照下的海里嬉戏时的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不应该责怪您的。神请饶恕我的无理。”黄璐抹干眼泪,她是罪人,她怎么敢去奢求幸福,怎么敢想要把身上的罪恶忘却?果然,她还是没有资格获得幸福的。
“你别伤心,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会希望你能够开开心心的。”秦茗看着女孩脸上的表情不对,急切地安慰道。
黄璐摇摇头,虚弱地说:“也许吧。”但是他毕竟已经去世了,谁能够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她无数次梦到父亲站在她面前指责她,如果当初她好好呆在家里,不去海里,那么他就不会送命了。
秦茗有些无力,她不知道要怎样去安慰这个女孩了,她求救地看向敖晦。
父母对孩子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有些人也许只是因为血缘就把一腔热血献与,有些人也可能冷血地把他的血缘骨肉抛弃。敖晦垂下眼眸,遮去里面的万千思绪。
“你什么时候结婚?”敖晦问道。
黄璐声音有些悠远:“三天后。”正是因为准备结婚了,她才想要回到这里,来缅怀一下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希望他能够知道。可是现在看来,也许这个婚礼又要泡汤了,父亲是不会原谅她的吧。
“你父亲在临死前拜托我一件事。”敖晦拿出那个消失的白色海螺,递给黄璐。
“什么事?”她父亲死的时候还给海龙神留下遗言了?
“你听一听吧。”
黄璐迟疑着,把海螺贴近耳畔。
父亲的声音从海螺里传出来。
“小璐,我拜托了神仙,如果你吹响了海螺,就是说明,你还活在自责里。我其实并没有怪你,你不用伤心,生命无常,一切都是命定的,我也许是到时候了。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不能看着你长大了,你一定要活得开心。我让海龙神帮我替你准备了嫁妆,你一定要幸福!”
黄璐一边听着一边流泪,一旁的秦茗也是泪眼婆娑,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亲,活了两世,她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每一次她都早他们而去,父母养育了她,但是她却没能尽孝,自杀是缓解了她的痛苦,可是却把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这是她的原罪。
敖晦一挥手,出现了两个竹篓子。
“这是你父亲给你的嫁妆。”
竹篓子里,黑乎乎的弹涂鱼正活蹦乱跳。
黄璐搂着篓子,纵声大哭。
这是家乡最传统的嫁妆呀,是父母给出嫁女儿准备的奇特嫁妆。把弹涂鱼用传统的方法烤成弹涂鱼干,越黑越好。这样的食材能够保存一年,是给出嫁女儿做月子用的,饱含了父母对女儿的祝福。这是她父亲的拿手好戏,她们这边但凡有人出嫁,一定向父亲预订。
她已经没有父亲了,母亲也没再联系,其他亲人根本不管她,这样的嫁妆根本没人张罗。她想起以前小的时候,父亲帮那些准备出嫁的女人准备预订的烤弹涂鱼时,火光把他的黝黑的脸照得红红的。他面上带着笑,对她说,当她长大结婚的时候,给她准备一大篓子弹涂鱼当嫁妆。那时候的她没皮没臊,还跟他讨价还价,说一个篓子不够,要两个。
没想到现在真的变成两个篓子的了。
“谢谢,谢谢。”黄璐哽咽着朝敖晦她们道谢。谢谢她能够替父亲传达他的意思,让她知道父亲没有怪罪她,父亲还是爱着她的,她还是能够获得幸福的。
她身上背着那么久的负罪的包袱,在这一刻,终于轻了,她仿佛看到父亲在夜空中对着她笑了。
黄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怎么办?是不是要把她送回家?”秦茗有些担心,虽然现在天气不算冷,这女孩穿得也多,但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好吧?
“不用,也许她更喜欢自己在这里吧。”跟过去,跟父亲道别,放下包袱,开始走属于她自己的路。
“那我们现在是?”秦茗有些无语,主人公都睡着了,她们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我们去参加她的婚礼吧。”秦茗说道,她想去看看这个女孩的婚礼,亲眼看着她走向新的生活。
敖晦没有反对,她看着那即使在梦中,也抽泣的女孩,说道:“去吧,只要不被别人看到就好了。”如果她们两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一定会夺去很多目光,到底不好。
三日后,在海滩边,黄璐和丈夫举行了一场海滩婚礼。宾客不多,黄璐邀请了爷爷奶奶和叔叔伯伯们,还有母亲,可是没有一个人到场。虽然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是她到底还是报了几分期待的,可还是失望了。
“她的亲人没有出现。”秦茗有些不忍,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婚礼能够完美,能够得到亲人的祝福,可是围绕在黄璐身边的只有她的婆家人和几个交情还过得去的朋友。
“我们去看看她吧。”这样冷淡的气氛,黄璐会被婆家人小看的。
敖晦制止了秦茗的冲动,无论如何,都是黄璐的选择,是她的人生,她们的出现并不能改变什么。
“快要下雨了。”黄璐的婆婆担忧地看着天空,乌云太低沉了,看起来很快就要下雨了。
的确是快要下雨了。
秦茗脸上的忧伤愈发地沉重,黄璐的婚礼看来是举行不了了,刚才还是阳光明媚,现在却乌云密布,上苍对这个女孩未免也太苛刻了吧?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面对新的生活,可是却被泼了冷水。
婚礼宾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
“是不是她那个父亲不高兴了?”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大家都知道说的是谁。
“要说呀,很有可能,他为了救这两个人死了,可是这两人却结婚,过幸福生活去了。能高兴得起来吗?”
人们的议论声传到新娘、新郎的耳里,两人脸色面如死灰,眼睁睁看着雨滴下落,可是落到脸上的那一瞬间,不是意想中的湿润,是轻柔伴随香气的花瓣。
“请幸福下去!”敖晦和秦茗站在人群远处朝黄璐他们招手,瞬间消失。
“这……这是幻觉吗?”黄璐的丈夫看着落入手心就消失的白色花瓣,呆愣地说。
黄璐眼里含着泪,拉着丈夫的手,看着敖晦她们消失的地方,笑着说道:“这是海龙神的怜悯和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