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高原的8月，正是繁荣的季节。紫红色的野葱花，黄金色的马先蒿，傲慢的点地梅，蓝盈盈的龙胆……高山花卉，开得灿烂、辉煌；就连雪山中的溶水，也铮铮响亮；垫状植物更是争分夺秒，书写生命的年轮……
我昨晚才从鸟岛回到西宁，今早又出西宁，往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奔去。在黄河边有号称西北西双版纳的孟达自然保护区。那里物种丰富，隐藏着杨树王。
刚出西宁，司长小石就自我介绍。喜欢在山野闯荡，喜爱摄影，常年在玉树、格尔木、西宁之间来回，甚至还独自驾车从青海往西藏、川西、直达云南……于是，我们自然地成了朋友，车厢内成了流动的交流探险会……
成千上万的藏羚羊，携儿带女，在高原荒漠，浩浩荡荡地迁徙；
蓝马鸡群在森林中嬉戏、争偶；
黄河源头扎陵湖岛上的白唇鹿，夏季怎样游水渡河，冬季怎样从冰上向外游荡；
雪豹攻击时的速度、策略；
岩羊聪明绝顶的周旋；
长江源头格拉丹东壮丽的日出；
……
这些画面，都在他的描述中，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到了一个小镇，我提醒他有了岔路。“走石峡吧！路在万仞高山相夹中，虽然陡一些，但峡中景色奇绝，悬崖上有红山、红城、红堡……造型别具一格，鬼斧神工……求都求不得的事。”司长自告奋勇。还未等我表态，李老师已很兴奋：“听你的！今天一切听你安排。”
我和李老师在天南海北走过很多地方，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信任司长。小石对西部大漠的深情，十分感人。
小石只从车窗问了一下过路客，就潇洒地将方向盘一打，拐向左边公路，再接着讲狩猎岩羊的故事……
车开始盘山而行了。山原的色彩与江南的四五月风景很相似，油菜花已谢，绿夹壳正在变色，麦穗垂头、晒黄。
落雨了，没有朦胧的云、柔柔的风。雨，仍是高原的性格，下得很粗犷，水流带着泥土、碎石从崖上往路面上流泻。我有意将话题转向路途的艰难，小石已理会我很担心塌方，出险。
“没事！比起玉树那边，这算好路。这样稀松的雨，有啥危险？”
我只好简短地说了在川西行车时，几次遇险的情况。惊心动魄的经历，对他多少有了影响；再看我和李老师都沉默，他也就专心驾车了。没行多远，就见山崖塌下的石堆，挤得车路窄窄的，路下是陡壁……他瞅了瞅，没有下车就猛踩油门向前冲去。真让人捏把汗！
直到翻越了险岭，到达山下，雨住了，天空也亮堂起来。他才慢慢拾起话头，说已到化隆县了，这里的人主要是回族和藏族同胞。话锋一转，谈到了我们的目的地循化县，说那里的撒拉族信奉伊斯兰教，是几世纪以前从中东骑着骆驼经过浩瀚的沙漠、无边的戈壁，一直向着升起的太阳行进，直到看见白骆驼化为一泓甘泉，跋涉的队伍才停下脚步……至今，他们还在圣地白骆泉建有教堂，保留着古老的民风民俗……
他正说得热烈时，忽见前面路口有栏杆。小石仍是老姿态，从车窗口问过路客：“咋的？”“你们到哪里？”“过石峡去循化！”“大雨冲断了路。已好几天不通车了！”
小石只愣了片刻，很洒脱、很优雅地一打方向盘，掉转车头，风驰电掣般沿着原路往回开。不知是对我们或是解嘲，咕哝了声：“也就多跑70多千米！”
于是，他又热烈地谈起西部地区的种种奇闻、奇遇。翻过险岭……我们又回到岔路口小镇。他正埋怨起为何这里不竖牌子告示石峡路断时，就看见路旁立了牌子，通知去循化不能经石峡。李老师和我不竟哈哈大笑；小石眨巴眨巴眼，旋即也豪爽地大笑起来……
天放晴了，无尽的荒漠、山原，更感觉路途悠长……
直到下午2点多钟，前面出现浓荫，车如进入绿色隧道，林中现出平房。不久，有了街道、顶着黑纱头巾行走的妇女、浓眉、深眼窝正玩耍的孩子……小石似是恍然大悟：这不是已到了循化县城了吗？你们认识认识，他们就是撒拉族兄弟。
保护区管理局铁将军把门，小石才想起这是星期天，而我们又误了相约的时间。我们几经进出，四处打听，仍不得要领。已是饥肠辘辘，我说先去吃饭吧。小石不焦不躁，索性抱起胳膊，慢慢踱起步子，像是在酝酿惊人的杰作。
正在彷徨之际，有辆破旧的吉普车从院内开出，到了我们车前。小石迎了上去，未听清他说什么，但那辆车却飞快地开走了。又等了漫长的半个多小时，那车终于开回来了，从车中走出一位身材高大、戴顶白色小圆帽、浓眉下两眼炯炯的撒拉族汉子。
小石说：“这是保护区的马师傅。”然后，他转过身来，“马师傅，我这就回了，也要到夜里才能回到西宁，明天还要出远车，后面的事就是你的了。”
事情有点突然，小石看到我迷惘的神色，才说：“孟达保护区还有20多千米，马师傅送你们去。他们的马局长也在那边。”
李老师和小石珍重道别，相约回西宁时，还要听他说那些冒险的故事。
马师傅刚发动起车子，就唱起了花儿，好像那是进行曲或必不可少的伴奏。花儿是青海盛行的民歌，风格上与陕北的信天游有相通之处，虽然无法听懂每句歌词，但还是感觉出那是在抒发对于爱情的向往……
刚出县城，左边出现一条大河，黄水滚滚。
啊，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它从青海起步，浩浩荡荡，迂回曲折，直奔大海。
我们神情一振，睁大了眼睛，希望能将它深深印入脑际……
“我们跟着它走！”
花儿歌声戛然而止。唱歌并未影响马师傅对我们的观察。
果然，黄河拐了个弯，向北流去。经过梨园，马师傅停车，一定要我们尝尝这里的梨。梨形如鸭梨，但肉质细腻、鲜嫩、甘甜，没有一丝渣子。再行车时，鸽群在前方盘旋，羽色特殊，马师傅说是野鸽，它们一直在前面领路。不久，果然又见掉在谷底的黄河，路在右岸山崖逶迤。我们一同上下向前。
两岸高山万仞，山形险峻，山色黄褐，相峙相望，最宽处只不过七八十米。我猝然悟出，何以此处地名，多冠以峡，也可以说，“峡”字即源于此种地貌。在崖上观黄河，黄河掉在深深的谷底，时而壮阔，时而如线。大水长年累月冲击，岸也尤为多变。
马师傅说：“这里所产的黄河石最为名贵。前两年枯水断流时，每天车辆云集，蜂拥争采黄河石……”直说得喜爱奇石的李老师，跃跃欲试。我告诉她，天色不早，赶路要紧，这样崎岖的路，这样叮叮当当的旧吉普车，还是尽量不要行夜车。
前山顶上有石，形如骆驼。马师傅停车，对李老师说：“你下车照相吧！”
说得我们面面相觑，好精明的人！他是从她形影不离的摄影包看出的。我被前方的黄河奇景吸引，深深的峡谷中，巨石犬牙交错，水流似遁入底层。我想看个究竟，迎着呼啸的风，正向崖边攀去。
“风太大，危险。转个弯，才能看清。那是有名的峡口。”看似只倾心于唱花儿、开车，其实，我们的一切行动，甚至连心里想什么，也未逃过他的眼睛。
确实只拐了一个山嘴，深峡中的黄河断断续续，右岸有四五块巨石向左岸伸去。有一块巨石伸得特别远，似是站在那里，可以一蹴跃过黄河。
“……跳峡。”
“虎跳峡？”风很大，我未能听清。
“那在云南，是长江上游。这是狐，狐狸的狐，狐———跳———峡！”
我看着黄河在乱石中翻滚，正在琢磨狐、虎的区别，他很得意地向我眨眨眼：“老虎为王，独来独往，狐狸才需成群结队。有‘狐群狗党’的成语，却没有‘虎群豹党’的说法。”
他说得我愣愣的，接着是捧腹哈哈大笑！是的，再看右岸的四五块巨石，真如一群狡狐争先恐后地跳跃！其中的哲理还真够让人咀嚼的。警句、警言启发人的智慧。他对动物界的了解，另有独到之处。
又沿河谷转了几个弯，山谷豁然开朗，天广地宽，绿荫闪亮。有塬如城堡屹立岸边。塬上馒头柳风姿绰约，为这黄褐色的山峰，黄澄澄的水流，平添了耀目的光彩。缓坡上，羊群白花花如云。
“这就是孟达。”在孟达一个巷口，他将车停下，“去我家喝口茶。”
“你家在这里？”
“我们撒拉人有一支，很早就来这里安家落户了。”
不巧得很，他的女儿和小朋友去黄河边了。我们欣赏着门楣、窗格、屋檐处精美的木雕。他说，撒拉人喜爱音乐、歌唱、雕刻。回到循化时，将领我们去看更为精美、恢宏的民居木雕。一棵核桃树从邻院伸来一枝，遮了半个院落，枝上青青的核桃缀满枝头。这里的桃核很有名气，壳薄，肉厚。他还说有棵核桃树王，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
我们原以为已到保护区，谁知还要赶路。在一山溪流入黄河处，车向深山拐去，风中飘来阵阵带有辛辣的香味。不久，出现了满树缀满红艳小粒果实的花椒树，顿使我怀念起川西花椒林，想起雨夜翻越二郎山的种种惊险……
忽见林木葱茏，满山暗黑的针叶林。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青海高原看到这样茂密的森林，它与戈壁、荒原、绵延不绝的黄土相比，形成了反差极大的景观。
“到了。我的车没本事上山，你们得靠它们了！”
顺着他的指示，林子旁有一群骡子。
马师傅蹲在地上，写了张条子，交给了一位中年妇女：“你负责把他们送到天池，再让天池的人送他们去帐篷。”他回过头来，对我们说，“过两天我来接你们。一定用撒拉语唱花儿，再走一遭黄河！”
我们很舍不得他这样匆匆而去。是的，一路上都在请他用撒拉语唱花儿，可他说要留点新节目给下一次，就像美酒不能一次喝完。
小石和马师傅都是性情中人，给了我们很多智慧。我长年在山野中跋涉，结识的司机朋友，不下三四十人，和探险生活有着各种各样的瓜葛，性格各异，很早就萌起写一本“司长录”的念头，今天的两位，更燃起了我的写作激情。
但马师傅并未立即就走，他帮助我们把行李驮到骡背。李老师虽然在草原上骑过马、骑过牦牛，但现在一会儿看看那似马似驴的骡子，一会儿又瞅瞅即将要攀登的险峻的山道，踌躇又踌躇。马师傅说：“人之所以创造骡子，就是因为它比马乖、比驴子劲大……”话未落音，李老师已踏上脚蹬，翻身骑到骡背上。
他笑得很天真。直到我们已登上山路，才挥手，并大声说了句撒拉语，那意思是“安拉保佑你”。
在黄河边，红日蓝天，可此时却飘起细雨。树林稠密，多是针叶树华山松和青杄，间杂着桦树、杨树。路崎岖异常，在林子中曲折，忽起忽落。上坡时，得紧紧抱着骡脖子，否则就会滚落下来。牵骡子的男孩管中年妇女叫“嫂嫂”。嫂嫂时时回头想拉上他一把，男孩拒绝。李老师更不安，几次要下来换那男孩骑上骡子。男孩急了：“我今年16岁了。嫂嫂总把我当小孩。你不信？上鬼见愁时，再看吧！”
我提醒李老师放松些，缰绳不要多拉，它们是熟路，腿不要夹得太紧，否则明天不能爬山了。她似乎是轻松些了。但只那么一小会儿，骡子正往陡坡上爬。
坡很陡，约有六七十度，土层薄，露出嶙峋的岩。骡子艰难地选择落脚处，稍有差池，即刻打滑。男孩说：“嫂子，你等我上去后，下来接你。”
嫂子站住，证明了男孩的权威。
男孩跟在骡子身后。在最陡处，它突然蹄下打滑，惊得李老师“哎哟”一声；正在骡子往下滑退、踉跄，眼看就要跌下时，他迅速用肩顶住骡子。那骡子随即有机会调整了步伐，往上一耸，上了陡崖。我在后面也惊出一身汗来……
到达天池，李老师将所带的应急干粮、饮料，全都送给了男孩。不，应称他小青年。嫂子脸上堆满了幸福、骄傲的笑容。
雨中天池迷离，深卧在山谷中。我们乘船到达对岸，天也渐渐黑了。四五顶帐篷散落在林中。多日来，我们在大漠、戈壁中跋涉，现在置身于青山绿水之中，确有桃源寻踪的感觉。
我们的帐篷在林中的最深处，马局长也是撒拉族人。胖胖的圆脸，脂肪的堆积，使他失却了撒拉人的特征。他用手抓羊肉招待我们。我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更感到羊肉的鲜美，直吃得感到满身都是油腻，这才罢休。
帐篷为蒙古包，我们俩人住，显得很宽敞；只是没有热水洗刷，感到有些不便。老马他们离去后，雨似乎特别大。但雨滴声有些不对劲，出来一看，发现包顶铺了一层塑料布防水，是它夸大了雨滴声……
醒来雨还未止，天色微明，两只小鸟在林中鸣叫，鹿蹄草、藤山柳……雨滴如玉，在绿叶上晃动，在红花上闪亮，平添出灵秀、生动的情调。迎面的一棵红脉忍冬，鲜红的果实被雨滴包裹，晶莹剔透，淡绿的叶子银光闪烁……
帐篷离天池约有30米，湖上一片烟雨，大山静静环立，浓淡的云层在山脊飞驰，却感不到风的拂动。四周似是仍在甜美的梦中。
孟达被称做青海的西双版纳，是因为以青海所处的气候带与自然地理来说，此处物种丰富，据初步考察，有植物90科，296属，500多种，有巴山冷杉、小叶朴、啤酒花、落新妇等40多种，是青海其他林区根本不存在的植物。从植物区系说，热带区系有木姜子等9属植物在此生长……凡此种种，引起了植物学家的惊叹。从我们已观察到的植物种类和葱郁的森林，感到这是片神奇的地方。
9点了，仍不见人影。其余几顶帐篷都是静悄悄的。难道昨夜都渡过天池，去往他处？我去侦察一番，听到帐篷中鼾声四起。怪了，在这荒僻的地方，当然没有什么“不夜的森林”。去厨房看看吧，那里只有一个小伙子睡眼惺忪，似是刚起来小解，很不耐烦地回答，说是昨晚喝酒，直到天亮才散。
已是10点，雨住了，天色也明朗起来，仍不见有人走动。我和李老师商量，决定乘此时上山，虽然没有向导，但我已观察了地形，栖身的帐篷，实际上是在一条大山谷中。再说，我曾看过这里的资料，没有大型的凶猛动物，我们俩也不是第一次单独在野外考察。
出帐篷后，我们沿一条小路向右，到达山谷边。以已往探险山野的经验，这里应有路，果然找到了登山的道。未走几百米，林相有了明显的特点：以针叶青杄为建群树种，雨后的红桦有着特殊的风韵，阔叶的栎树、杨树间杂其中，林下被各种草本植物和小灌木拥挤，文冠果的果实，形状很可爱。
李老师发现左边山崖上有棵巨大的青杄，树干上布满了深厚的绿苔，说明林中湿度较大。目测其胸径接近1米，并不高，与胸围有些不成比例。我们都觉得它有些怪怪的，但因为林子密，光线较暗，又有段距离；何况其树型原本就很奇特哩！
往深处走，我们发现几乎所有大树都较怪异。多是在1米多处长出了数根枝干，却没有主干。主干哪里去了？是什么样的生态环境迫使它们如此生长？
又发现了一棵华山松，也是在1米多高处，长出了5根枝干，仍然没有主干。华山松又名五针松，一般的松树其叶多为两针。它也是我们昨天在骑骡子登山处发现的优势树种，因为急于赶路，尚未看清那里的华山松是否也都是这种形态。
我曾走过很多植物区系，不同地理、气候带的森林，还从来没见到过这种奇怪的情况，身边又无向导，只好揣着个闷葫芦。这倒也更激起我们探索的热情……
走着，走着，我想起在热带雨林中，第一次见到藤竹时的感受。竹，素以高风亮节、刚直不阿博得赞誉。然而，雨林中的竹却俯首折节，柔曲迂回地生长，甚至攀附大树，竟如藤蔓一样。我不止惊讶，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只有这样，才能获取阳光。非如此，它就无法生存。这是环境的迫使。同样，在海南岛，我亲眼见到了刺竹，长得矮矮的、一蓬一蓬的，竹上有尖锐的刺棘，后来在苏轼写于流放地的诗词中，读到了对刺竹的描绘。植物学家揭开了我心中的疑团：为了适应干旱沙地的生境，竹也只好长出刺来，减少它的蒸发量，保存生命的甘泉。
青杄、华山松、栎树，也是因为要适应这里的环境？但并没有发现水、土、热……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情况。如果说特殊，就特殊在这里是青海高原，水、土、热的条件较好，才繁育了丰富的物种、生物的多样……
右前方的森林，突然亮堂起来，吸引我们向那边走去。跨过了几个小水凼、水沟，又越过一道矮坡，出现了一棵奇形巨树———树基干部如一个卧骆驼，盘桓朋硕，生出七八个枝干，似峰，像角，或直、或斜、或扭曲。周围形成一片偌大的空地，好像其他的树木都退避三舍。
是杨树，难道它就是陇南杨树王？
是它！肯定是它！我和李老师张开手臂一试，只能环其一角，以此推算，应有六七人才能将其环绕，它的树围约有近10米。生于上部的枝干，最粗的直径也只不过七八十厘米。凡此种种，树龄应在五六百年，而其枝干，却只有四五十年的生长史！
我见过很多的杨树：大叶杨、小叶杨、白杨、黑杨……在新疆的北屯杨树保护区，几乎看到了我国所有的杨树树种，但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如此奇形的杨树。在西宁时，朋友告诉我，这棵杨树，俗称青杨树，学名应是陇南杨。
它和刚发现的青杄、华山松、栎树一样，是在基干1米多处，失却了主干。我细细考察，谜底揭开了：主干是初砍伐掉的，虽然已经过了几百年，但截断面的痕迹明显，从累累的刀痕、锯印判断，它的刀斧之灾，频频降临，也就是说，主干被伐后，侧枝长到一定的粗度，再次被伐。只是近四五十年，才免却了灾祸。
它生命的根却深深地扎进了大地。在遭受挫折时，它没有沮丧，没有颓废，而是蓄积力量，用新的枝叶，新的生命，奋勇地张扬胜利，张扬生命的本质。创造！它的虬结，它的扭曲，它的再生……强烈地再现了生命的顽强、百折不挠！这是响彻天地的生命交响乐！
它的奇妙，在于主干被伐后，因为有了空间，侧枝改变斜向生长而直立向上，代替了主干。这种生命形态的变化，犹如隐有深奥哲理的大块文章，激人费神理解，激人产生探究的强烈欲望。
为何要伐去主干？那刀斧的痕迹，那累累的伤痕，记载的是怎样一段历史呢？
为什么青杄、华山松……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呢？
青杄的侧枝在主干失却后，能直立如主干，这也是罕见的。
我围着陇南杨树王一边看，一边思索着……李老师也不断提出种种的假设，又一个个被否定……脑子里逐渐萌生出一些念头，出现一幅幅画面……有一幅画面终于鲜明、定格。
有种叫“挨刀木”的树林，每棵的主干都只有1米多高，然后就没有了主干，只有这之后萌发出的直立杈枝。这些留存的黑褐色的主干，能长到胸径七八十厘米。而枝干都只有杯口粗。在西双版纳，几乎每个傣族村寨，都有这样一片林子。它顽强而旺盛的生命力，它不寻常的造型，与近在咫尺的热带雨林相比，具有奇特的风景。在寻访中，我们终于知道它是傣族人的燃料库，也即是“薪炭林”。傣族同胞伐走它的上部主干，每年还可数次再伐枝干，以此作为燃料，而这种树的萌发力强，耐烧，火旺，所以被称之为“挨刀木”。傣族人正是用它解决了生活的问题，保护了珍贵的热带雨林人们惊叹傣族人朴素而又伟大的保护意识。
陇南杨树王、青杄、华山松的上部主干被伐的原因，也是如此？大约只能是被伐作燃料。
人们的智慧在于：既取得了资源，但却保护了这里的植被。在大西北，在青海，千万年来形成的生态环境是脆弱的，植被也是脆弱的，一旦失去了植被的保护，随即迅速地沦为荒漠、沙漠。我们曾在新疆看到了无数惨不忍睹的场面，如塔里木河下游垦区，由于胡杨林遭到了砍伐，失去了水源涵养，失去了森林的护卫，绿洲很快就成了沙漠！
这也是孟达被称为青海的西双版纳的原因？是森林之子的傣族同胞和大漠之子撒拉族同胞，聪明智慧，伟大的保护自然意识的相互印证……
我突然想起，前年，临离开西双版纳首府的那天，还是争取了两小时去重游曼厅。10多年前在那里参加泼水节时，我曾目睹了珍贵的眼镜猴被拍卖的情景，它所受到的虐待，深深地印在脑际，常常激励我去呼吁人们保护大自然、善待动物朋友。我和李老师是步行去的，快到曼厅时，忽见路旁有棵巨树，目测其胸径，当在2米左右。浓浓的绿荫遮去了半条街，再看那叶，是典型的杨树叶，那树干也与这里的榕树相似。西双版纳虽以特种丰富而著称，但那是热带雨林，印象中尚未看到在北方随处可见的杨树。我不敢肯定了，连忙去问巨树旁的居民，他证实了确是杨树，确属稀罕，因而以筑坛保护……
由此，再审视这些残缺的林木，发现了它们另一种美，另一种艰辛，另一种生活的选择……
陇南杨树王，你的年轮中，应最细腻地记载了宇宙、风、霜、雨、雪的变化，人类的觉醒……
附记：保护区小马说，历史上这里曾建有烧炭窑，40年前，已逐渐消失。
后记：树王的生命形态，也是多种多样的。在福建龙栖山，有棵红豆杉树王，其寿已近千年，树干已多处被蛀蚀，繁枝中大部分枯萎，但主干依然苍绿。在皖南山区，一棵900多年的古银杏，树干中空，有两枝曾被雷击，但树冠绿茵茵的。主干虽空，但在离地50厘米至120厘米处的树皮上，却萌发出很多的新枝、新叶。
在云南梅里雪山下的一个村寨，有一个古柏树群，胸径多在1米之上，已在这里生活了千年，但树干遒劲，闪着泛红的玛瑙色，树冠尤为生气勃勃。历史、风霜雨雪怎么也奈何不了它的壮阔！陇南杨树王却是另一种独特。
2008年8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