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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惊雷1

“穆如殿下,我若是你,就让三殿下离远一些,莫让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额尔古纳冷冷地说道。

穆如明光一怔,对牧云天翊摇了摇手。牧云天翊愣了愣,回望紫宸台上哭丧的牧云轩宇,若有所思。牧云英秀倚着哥哥问了一句,仍想走近,牧云天翊摇头停步。

“先帝前月卧床,曾留有遗命,倘有不测,则传位于三皇子牧云天翊,薄葬为上。百姓哭吊一月即可去丧服,不禁民间嫁娶、祠祀。”牧云彰难得开口,一说话便直指根本,“当时在场的除了丞相大人,还有穆如殿下、兴国公、代武上将军和鄙人。”

“托孤之言,言犹在耳。为何仅隔一月,丞相竟会抛诸脑后?”禹静冲喝问。

“虽然如此,先帝不曾立下遗诏,也就是说,未必一定传位给三殿下。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今日的先帝,或者直接传位给大殿下也未可知。”额尔古纳淡然说道。

他的话语激怒了禹静冲,后者尖锐地低喝道:“额尔古纳,你想嫁女儿不成!”牧云轩宇曾娶镇平侯之女苏恬为妻,苏恬受苏家牵累,抑郁而终,之后牧云轩宇始终未娶。额尔古纳有女妙龄,如果嫁给牧云轩宇,就有成为皇后的可能。

额尔古纳听了竟不反驳,不以为然地回道:“是又如何?大殿下以贤名著称,在百官中有口皆碑,三殿下如何能比?况且又是皇长子。如今离早朝还有一个对时,到时百官公议,拿两位皇子比较一番,自有分晓。”

“可惜他不是嫡子。”禹静冲脸色铁青,因牧云天翊就在不远处,只能强忍怒气,在众人身边踱步,“百官公议?笑话!先帝在我们五人面前传位,这就是遗命!就是口述的诏书!先帝尸骨未寒,你居然狼子野心,妄想篡权夺位!额尔古纳,没想到你突然活糊涂了!”他转身对赫兰定国道,“赫兰将军,我向你借几个人,绑了这个无法无天的逆臣!”

额尔古纳好整以暇地望了赫兰定国,像是拿准他不敢动手。赫兰定国犹豫了一下,丞相在朝中声望极高,又有瀚州凉月部作为后盾,并非随意可撼动的人物。牧云彰蹙眉望了额尔古纳,丞相此举应不是心血来潮,牧云轩宇在文官中的确颇有声誉,回想起来,也是他这几年苦心营造的结果。

更严重的是,额尔古纳一家精通货殖,三个儿子中有两个在中州、宛州、澜州一带经商,与各地商会的势力勾连密切,家中累积了巨额财富。然则父子几人并无营私舞弊以权谋私之举,纵有朝野议论,牧云显时常一笑了之。

以今时额尔古纳的身家,如全力支持牧云轩宇,不惜与众人决裂,未必没有胜算。

“丞相不是看不上三殿下,他看不上的,是我们穆如家。”

穆如明光没有哀怨愤怒,只是平淡地叙述。此时在天启的穆如家,唯有十九岁的她和八岁的弟弟,纵有大将军的封号在身,天衡府也算得上人丁稀薄。那些在外征战的穆如将士,到底不曾触及大端皇朝权力的中心,仅是戍边的忠狗。

穆如明光一介女流,在世人眼中,尚不能像她爹穆如铁山那般,能担起擎天的重责。

“殿下多虑,下臣怎敢如此不敬。”额尔古纳向穆如明光欠了欠身,注目牧云轩宇,语调中难得波澜起伏,饱含感情对穆如明光侃侃说道,“殿下与三殿下确是佳偶天成,假以时日,三殿下必成大器。然则江山社稷,此时交付大殿下,比三殿下更为恰当。他们相差五岁,三殿下尚是少年,而大殿下已然可决断天下大事。先帝去得壮烈,把大端交给谁,更能维护皇帝尊严?不用想也知道。”

他言下之意,没有把瀚州的穆如铁骑视作牧云天翊的力量。禹静冲正待开口,穆如明光澹然微笑,毫不介意他的话。禹静冲略一思索,知徒争口舌无用,便冷哼一声,不再搭理额尔古纳。牧云彰亦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当下敛容束手,静听丞相夸夸其谈。

早朝在即,额尔古纳胸有成竹,摆弄腰间悬挂的美玉。牧云轩宇独自守在紫宸台上,牧云显的遗体已大致收拾完毕,其余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残骸,归拢到了一处。殿门口的卫士有了动静,四皇子牧云花月失魂地进了翠葆宫。牧云天翊急忙拉了妹子赶上前去,两人搀了弟弟的手,一起细语抚慰。牧云轩宇漠然地看着弟妹们,岿然不动。

赫兰定国见额尔古纳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慢慢后退,隐在了虎贲卫三三两两的身影后。

气氛僵持。

暗地里有潜流缓缓流动,牧云天翊感觉到大臣们的异动,隐约猜想到情由。他没有心情理清这些纠缠纷扰,可是,想到父皇会因此死不瞑目,他像一只蓄势的小兽,若真的看到混乱不堪的场景,他会一跃惊人,让父皇去得安心无憾。

又过了一阵,穆如明光转头盯住殿外,门外皑皑白雪,夹裹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显现在尽头。殿内的卫士察觉到异动,仓促地集结在众大臣和皇子公主们身边。不多时,一袭金色的衣袍,伴随一记清朗的叫声掠进正殿。

“父皇,孩儿来迟了!”

牧云锦亮由十二个黑衣卫士陪同,飘然进殿。这是虎贲卫中最精锐的一批,三千二百人中仅选出二百人,其中百人随侍皇帝,百人巡护宫城,著金缎背心,佩错金钢刀。随侍皇帝那些人已然殉职,牧云锦亮带来的是百名宫城守军,如今是他的忠犬。

牧云锦亮趋步向前,朝穆如明光等众人微微颔首示意,随即大步直奔紫宸台。

看到牧云天翊兄弟和牧云英秀,他停了停,悲戚地向他们伸手。四人的手握在一起,牧云锦亮牵了弟弟和妹妹,一步一步向紫宸台上踏去。牧云轩宇警惕地看着三个兄弟,手不觉放到了腰上。

那里有一把宝刀,仿佛在提醒他某种力量。

牧云锦亮熟视无睹,像是根本没看见他的小动作,眼中无限悲哀。

紫宸台上站着四位皇子,一位公主。

一时间,众人的眼光全部聚集在这上面,他们中将有一人,收拾残局,重整河山,号令天下!皇帝之死遗留的血污气息,依然在整个翠葆宫中漫漶,但这五人伫立在那里时,众人不觉暂忘了悲伤,目不能移,神为之夺。

牧云锦亮第一个拜了下去。磕了九个头后,他停下来,肃然问牧云轩宇道:“大哥,我们以你为尊,你想如何料理父皇的后事?”

牧云轩宇一震,紧绷的面容松了一松,沉声道:“收殓圣体,告谕百官,肃清逆乱……”他顿了一顿,语调不觉尖锐起来,“而后立新皇,受尊号,祭天地。”牧云锦亮问的是父皇的后事,但大皇子却已说到立新陛下。紫宸台下众人神情暧昧,目光游离,望着四位皇子都是若有所思。

牧云锦亮点头,“好,就听大哥。可是,父皇死得蹊跷,大哥想如何告谕百官?”

牧云轩宇沉痛地道:“天罗作乱多日,如今竟然弑帝,罪无可恕。我当实话实说,全力追捕余孽,决不轻饶。”

“父皇圣体残破,为国体起见,我以为,不宜直陈今夜之事。”牧云锦亮不以为然地摇头,“不仅是父皇,上将军和成国公亦遭遇不幸,天子亲兵三营将军下落不明,说出天罗的名号,徒增百官恐慌。”

牧云轩宇面上有种居高位者的倨傲,他不耐烦地皱眉,被拒后的恼怒令眼中亮起一道阴鸷的光。

“二弟,你说以我为尊,却在质疑大哥?”

“我不过实话实说,大哥怎连这点容人雅量也没有?”牧云锦亮淡淡地道。

额尔古纳向前走了几步,就站在紫宸台下。有卫士来报,宫中大乱,百官多少听到了风声,连夜赶到了太华殿外聚集,正自议论纷纷,翠葆宫外来了几个文官,想进殿面圣。额尔古纳闻言,便让卫士领他们进来,又对牧云轩宇道:“请大殿下主持朝政,代理国事。”

牧云轩宇终于等到这一刻,欣然走下紫宸台,牧云锦亮想拉他,牧云天翊迟疑着想说什么。穆如明光不安地回首殿外,不知何时,外面来了很多虎贲卫。

禹静冲看了怒极,喝道:“慢着!”

牧云轩宇昂着头站在额尔古纳身边。丞相冷笑道:“非常时期,兴国公想干扰国政?”禹静冲骂道:“呸!休要胡言乱语。先帝留有遗言,大殿下不能克承大统,让他代理国事,不合适!”

牧云轩宇“锵”地拔出宝刀,怒指禹静冲道:“老匹夫,你说什么?编排父皇遗言,你想造反?”刀尖不停颤抖,他目眦欲裂,血色映红了双眼。牧云天翊愕然望着大哥,他从未听过牧云轩宇骂人,没见过大哥如此失控。

紫宸台上的牧云锦亮,悄然摩挲腰间。作为内翊卫,他腰缠的软剑比大哥的宝刀更为锋利,但他还不想动手。

禹静冲没想到大皇子与他对骂,一跺脚,转头想找赫兰定国,却发觉他不在,又去看穆如明光。此时此刻,穆如家的辟天剑才最有说话的分量,可惜他心知肚明,穆如明光不会拿出那把剑。

禹静冲没有理会牧云轩宇,仍对了额尔古纳说道:“额尔古纳,你想清楚,不要万劫不复!”

额尔古纳无动于衷,往殿门望去。右仆射曾学骏领了三个大臣进殿,牧云彰看到宣政寺卿七海天、铨禄寺卿凉任青、谏议大夫瀛台成,都是朝中一言九鼎的人物,难得地眯起了眼,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

曾学骏和三大臣朝众人行了一礼,扑鼻的血腥气息,令他们面色极为难看,明白皇帝定然遭逢不测。四人本该惨然恸悼先帝,但紫宸台上剑拔弩张的情形,淡化了他们的悲痛,曾学骏见牧云轩宇竟然拔刀,急忙朗声说道:“不可冲动!”

牧云轩宇看到他,头脑立即恢复清明,他在百官面前一直是仁德知礼的谦谦君子,此时顺势收刀,道:“仆射大人说的是,是轩宇无礼了。”再不看禹静冲一眼。

额尔古纳与曾学骏站在一处,简单交代了翠葆宫的祸事,曾学骏四人潸然泪下,捶胸顿足。额尔古纳不得不打断四人,沉吟地道:“依我之见,既是先帝突然罹难,未传大位,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当推举一位皇子,暂代监国。诸位意下如何?”

禹静冲在一边冷笑,也不插嘴,只看他跳梁丑态。额尔古纳说完,曾学骏只顾抹泪,瞥了七海天一眼。七海天主理宣政寺,掌文官升、黜、奖、罚、察、养,平素调动官员是家常便饭,如今说到皇子继承,虽然早有定见,也不敢怠慢,朝禹静冲、额尔古纳、曾学骏、牧云彰都略略施了一礼,也不忘向穆如明光欠了欠身,这才收泪说道:“非常时期,当有非常手段,否则刺客难除,朝廷不宁,我等就是千古罪人了。”

他一说完,凉任青和瀛台成故作为难地附和,曾学骏偷觑紫宸台上四位皇子的神色,只有牧云轩宇踌躇满志,其余三人仿佛悲伤到麻木,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话。额尔古纳道:“既是如此,请四位殿下往太华殿议政。”

牧云锦亮淡淡地道:“不必去太华殿,丞相和左右仆射都在,穆如大将军也在,你们四人若要推举一位皇子监国,会推举谁?在此间定了便是。人多也不见得有理。”

额尔古纳像是松了口气,道:“我们几人岂能一手遮天?既然七海大人、凉大人、瀛台大人都在,何妨一起推举做个决断?”

那几人附和称是,牧云锦亮嘿嘿冷笑,指了他们道:“那还用说?这几位不就是为了送我大哥坐上宝座才来此?真是了得,父皇刚刚驾崩,你们倒同气连枝,串通得好快……知道的,要赞一声咱大端百官同心,不知道的,倒要问一句,你们莫非未卜先知?哼,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七海天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请诸位大人主持公道,七海天绝无此心。”这个罪名往大了说,甚至能扯到天罗身上,他是最懂玩字眼的人,怎能不心惊胆战?

曾学骏老谋深算,一直没怎么开口,闻言也吃了一惊,忙道:“二殿下息怒!我等在太华殿什么也不知道,怎会未卜先知?此来更与结党无关。若要推举皇子监国议政,也必然心怀公正,不敢有丝毫枉法之处。”

凉任青气冲冲地说道:“二殿下,你说的罪名,除非安到百官头上,否则恕在下绝不领罪!太华殿有目共睹,我等四人是百官推选出来,来请陛下上朝。”

瀛台成皱眉,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叹道:“想是二殿下说气话,在下想推举的,正是二殿下,何来串通一说?”

额尔古纳沉痛地道:“二殿下少经政事,处事冲动,一时口不择言,七海大人,快快请起。”七海天摇着头站起,眼中满是痛惜,凉任青与瀛台成上前安慰,看二皇子的眼神,似乎隐含了讥讽与奚落。

牧云锦亮猛然拔剑,那一刻他的脸被闪烁的剑光照亮,像飞舞的流星,决绝的姿势里有一种无法回头的坚毅。

“丞相大人说得好,我今日就冲动给诸位看看。”软剑流光如虹,架在了牧云轩宇的脖子上,牧云锦亮的声音比溟朦海的水更寒冷,“父皇尸骨未寒,你竟结党弄权,我就替父皇教训你!”

十二个黑衣卫士瞬间包围了紫宸台,软甲上幽幽寒光,将诸位大臣隔在外面。

翠葆宫内鸦雀无声。

额尔古纳冷汗尽起。天罗弑帝事出突然,好在他与牧云轩宇因牧云显病重,早已设想过皇帝驾崩的情形,只要能让百官议政,瞬间定夺,则帝位唾手可得。此时他蓦地惊觉,自当日皇帝将内翊卫交与牧云锦亮,大皇子就已失去了优势。

他不禁想起皇帝的遗言。的确,牧云显曾经口谕传位给三皇子牧云天翊,支持老三的无非外戚与穆如家,虽然势大,在朝廷也不能一手遮天,大皇子仍有胜算。此刻凭空杀出来一个二皇子,额尔古纳想到自己的夫人,皇后的心愿他不是不知道,可二皇子除了有个尊贵的老娘,没有别的依仗。

但他漏算了帝王心术。

牧云显没有把内翊卫留给老三,这是帝王的均衡之道?还是他有着春秋鼎盛的自负?额尔古纳已不可得知。如今最大的难题摆在了面前,牧云锦亮若真的一剑勾销了大皇子,他们几人也会套上谋逆的罪名,没有好的下场。

“请二殿下息怒。”额尔古纳瞬间想到了折中的法子,恭谨地道,“适才是老臣胡言乱语,甘愿领责。先帝在时,诸位皇子兄友弟孝,若是手足相残,先帝只怕不能安心归去。既然二殿下担心我等偏私,不如就请四位殿下共同监国,待大局安定,再做打算。”

“老狐狸!”牧云锦亮暗骂一声,瞥眼看向大哥。牧云轩宇的脸色苍白得像失血的苍鹭,仿佛软剑的锐气已刺入肌肤,又似乎痛心疾首,为二弟拔剑相向而难过。

“立嫡不立长!大哥是庶出,不配与我们三个相提并论!”牧云锦亮冷冷地说道,仿佛又刺上锥心的一剑。

牧云轩宇咬牙切齿,隐忍暴怒的脸孔扭曲着,如同等待嗜血的野兽。牧云锦亮见他难堪,眼中快意非常。牧云天翊按住了二哥的手腕,红着眼睛道:“一家人,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咫尺之外,就是父皇的残骸,一望就会流泪,可是他留下的孩子,正在自相残杀。牧云天翊想到这点,觉得喘不过气,很想冲出这压抑之地。

牧云花月和牧云英秀也走过来,像是在提醒牧云锦亮亲情的分量。就在二皇子微微出神的刹那,牧云轩宇疾退两步,拔出了腰间的宝刀。他忍了很久,不敢冒险,终于找到了脱身的良机。

牧云锦亮不怒反笑,大哥没有一刀刺来,可见骨子里仍是畏首畏尾的一条虫,不配与他夺天下。他伸手示意,紫宸台下的虎贲卫顿时一齐敲击铁戟,金石之声远远传出殿去。很快,殿外的虎贲卫精锐敲戟应和,连绵呼应,整齐地跑进殿中。

牧云锦亮软剑指天,傲然喝道:“大行皇帝命我为内翊卫时,曾有嘱托,若有万一,则交托社稷。虎贲卫听我号令!翠葆宫内无论是谁,如有妄动,一律以谋逆论。”

百名虎贲卫高声附和。即有四名黑衣卫士在紫宸台下,将长戟遥遥对准了牧云轩宇,大皇子全身僵直,没料到弟弟竟敢以武力逼迫,持刀的手一个劲打颤。

殿内其余收拾残骸的虎贲卫,不由四处张望,寻找赫兰定国将军。这位虎贲卫首领意外地失去踪影。额尔古纳也发觉了异常,但他来不及深思究竟,卫士们虎视眈眈地用兵器围住众位大臣,只有穆如明光因身份特殊,无人胆敢上前。

穆如明光苦笑。翠葆宫内的血腥味尚未散去,谁曾想比天罗刀丝更凶残的,会是人心的欲望?离府前她交代穆如明灭调兵驰援宫中,遇上如今的乱局,不知道小孩子带兵入宫会有何样后果?她不禁为紫宸台上的牧云天翊捏了一把汗。

禹静冲傻了眼,喃喃地道:“乱了,乱了!”

牧云天翊握着花月和英秀的手,避在一边,他忽然察觉少了点什么,于是习惯地回首,去找风翔云的身影。这两年来一直有羽人陪伴,无论何时,牧云天翊知道身后有坚强的后盾。

没看到风翔云,这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若没有更重要的事,羽人不会离去。他牢牢牵定妹妹和弟弟的手,挡在他们前面,凝视着二哥手中的软剑。

仿佛再度跌入断续河,刺骨的冰冷让他打了个寒噤。

殿内的虎贲卫群龙无首,内翊卫既是最高首领,权力在虎贲卫将军赫兰定国之上,牧云锦亮一声令下,卫士们自然以他为尊,立即守住各处要道,把在场的诸大臣都看管起来。就连紫宸台上的几个皇子公主,也都在虎贲卫的监控下。

牧云英秀却浑然不觉危险,突然松开牧云天翊的手,朝后面的金漆屏风走去。牧云锦亮瞥她一眼,没有作声,见她捡起落在一旁的龙尾剑,眉头微微一拧。这是牧云显一直放在翠葆宫玩赏的宝剑,牧云英秀是使剑的好手,牧云锦亮眯起眼看她,想知道她有没有胆子动手。

牧云英秀痴痴地望着龙尾剑,她相信父皇最后一刻应该握着这柄神兵,倾力守住帝王的尊严。她秀目一扫,麒麟织绣地毯被割得七零八落,到处是血迹与血肉碎片,令人不忍多看。残破的地毯下露出了金砖,依稀有几笔勾画,她模糊地看到一个“天”字,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激动地说了出来。

“地上有字!”

牧云锦亮急忙拉开两个兄弟,赶上前,低头看去。满是血污的砖面上,隐约闪现纤细的笔画,那是锋利的剑刃划出的痕迹。

牧云显在最后时分,用龙尾剑划开地毯,在砖上留下了遗言。

牧云英秀发疯一样扯开地毯的破絮,清理出一块空地,用发颤的唇读出了八个字:

“传位三子,必灭天罗。”

这八字歪歪斜斜,牧云英秀竭力辨认,想象父皇刻字时的心情,泪珠儿连串滴落。牧云锦亮只觉两眼刺痛,盯紧那个“三”看了半晌,冷冷地道:“英秀妹妹,你看仔细了,是传位二子!”

这句话石破天惊,牧云英秀咬了咬唇,神魂皆伤,没有答他。牧云轩宇反应过来,立即扭头去看,面上表情变了几回。牧云天翊握紧了花月的手,眼中涌出热泪,想到父皇最后的时刻,心在滴血。

额尔古纳骂了一声,忍不住也要走上去,禹静冲瞪他一眼,与他并肩抢步,推推搡搡。只有穆如明光没有动,遥遥看着那柄龙尾剑,想到牧云显先前说的话,悲伤袭上心头,不胜自哀。

牧云彰站在她身边,沉声道:“你看住他们,不能再乱下去。我去太华殿安抚百官,今日须有决断,不可心软。”说完,昂首往殿外走去。

虎贲卫想拦住他,可牧云彰一脸肃穆地坚定迈步,无视胸前的长戟,步子毫无停留。虎贲卫求助地看向紫宸台,牧云锦亮全副心思都在传位遗言上,虽说过不许任何人妄动,但牧云彰是襄帝之子,官封左仆射,仅在丞相之下,他那般无惧生死地走过去,又有谁敢真的抓捕阻拦?

牧云英秀平静下来,镇定地道:“二哥,的确写的是‘三’字,我没有看错。”

牧云锦亮嘴角抽搐,煞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发亮,他一字一句咬牙说道:“你用剑多划了一横,别以为我没看见!为了你三哥能登位,处心积虑,篡改遗命,英秀,我看错你了!”

他说得痛心疾首,牧云英秀浑身发抖,被这番话气得心口一堵,“哇”的吐出一口血来。牧云花月急忙上前为姐姐擦拭,牧云天翊阴沉着脸,兄弟决裂就在眼前,他不能再退缩不前了。

他握拳的拇指,深深地抠在手中,几乎要挖出血来。

黎明前的宫城,昏暗一片,太华殿隐隐有喧哗声盘旋,远处那些殿阁楼宇,仿佛禁不住蛰伏的猛禽,想要挣脱枷锁奋力高飞。

黎皇后匆忙赶入了翠葆宫前不远处的宣宁殿。宣宁殿是掌宝玺符牌的官署,此时仅有轮值的符宝郎和几名下属,见到皇后入殿,于礼不合,惊疑不定地相迎。

“陛下驾崩,宫内戒严,我来取玉玺。”黎皇后冷冷发话,符宝郎刚想抬出宫规礼仪,听到陛下驾崩,脚下一个趔趄,站都站不稳。

黎皇后见符宝郎傻站着,又是惊惶又是伤心,骂道:“愣着干什么,快取玉玺!否则若有奸佞篡位,你可担当得起?”符宝郎心中一颤,想说于礼不合,又见黎悦手握刀柄,立即咽回肚里,恭谨说道:“请皇后稍等,臣这就去请玉玺。”

黎皇后满意地坐了,一坐下,一颗心险些要蹦出去,不争气地奔突跳动。她没好气地想,等拿到了玉玺,看谁还敢乱来。

她游移的目光,忽然落到一边的苍乌神木桌上,那里有一张封存的圣旨。黎皇后心中一动,起身打开凝看,却是册封安国公程东林之子、珊瑚之父程壮飞为三品竞野将军的诏书。这是黎皇后为了拉拢程家,刻意在程东林北行时向皇帝建言,才讨来的勋衔。想不到这旨意尚未发出,她看了良久,想起前事,长长吐出一口气。

仅凭玉玺,未必能堵上悠悠众口,黎皇后凝视黄绢的双眼不觉发直。她想了一想,摇手让几名署官退下,静候符宝郎取玉玺归来。

过了片刻,符宝郎捧了玉玺,诚惶诚恐地小跑入内,寒凉的天气,却满头大汗。黎皇后端坐在椅上,收了玉玺,淡淡地道:“你且暂退,我想静一静。”

符宝郎浑身一震,被黎皇后眼中的戾气逼迫,急忙低头应了一声,转身便走。黎悦看了他的背影,小声道:“皇后,要不要盯住他?”黎皇后冷笑道:“谅他也没那个胆!”符宝郎关闭殿门后,黎皇后重重地在桌上一拍,仿佛有了气吞山河的架势,吩咐黎悦:“快,取绢墨!”

圣旨所用绢、墨与寻常纸墨不同,用的是宛州金玉蚕丝织的黄金绢,和鲛人采集一种深海玄胶制成的深心墨。一旦成文,再不可更改,象征帝诺千金不可易。黎悦迟疑道:“娘娘是想……”黎皇后不耐烦地道:“糊涂东西!光凭一块玉玺,那些老家伙就会听话?哼,得有个狠东西!”黎悦忍住心惊肉跳,将心一横,急忙在箱柜间搜索起来。

宫殿中的暗处,风翔云隐去身形,默默凝视,嘴角是一抹玩味的轻笑。牧云天翊在殇州落难,他们一直疑心是皇后动的手脚,如今正是时候奉还。他是耐心极好的猎人,出手必中目标,看猎物最后的挣扎,也是一种难得的趣味。

风翔云暗捏法印,轻启嘴唇,微不可闻地念出了咒语。寰化术的波纹牵引着他的精神力,像昏昏欲睡的神思,密密缠绕皇后与黎悦两人。

黎悦终于找到了绢墨,不安地铺在桌上,空白的素绢金黄耀目,正待书写。黎悦磨墨的手不停地抖,黎皇后骂了一声:“没出息!怕什么,亮儿就要是皇帝了!”

黎悦听了那两个字,呼吸声粗重起来,黎皇后看了她笨拙慌张的模样,摸着胸口叹道:“罢了,我也有些心慌。”

待提笔之时,黎皇后忽然傻了眼,问:“我写什么好?”她会写几个字,念得几句诗,毕竟没写过咬文嚼字的官样文章。黎悦担当女卫,平日听得多了,便道:“先帝写的圣旨,不妨找出来抄抄。”

黎皇后乍听“先帝”,眼泪差点涌出,这妇人之仁很快就淡漠了。此处并无过往圣旨,唯有桌上新写的一份,黎皇后东找一句,西凑一句,勉强拼贴出一篇。写到“咨尔皇次子锦亮”,黎皇后心头有淡淡的喜悦,在勾勒的笔画间,仿佛看到儿子意气风发的笑颜。她鼻子一酸,从此只有他们娘俩相依为命了。

写完圣旨,墨迹很快就干了,仿佛存在了千年。黎皇后痴痴地又看了一眼,小心地盖上印玺,大功告成。

风翔云始终冷漠地盯着,目光里有一丝怜悯。

黎皇后将圣旨放入宝盒,恭敬捧好,唤来了殿外的符宝郎。

“玉玺和圣旨在此,事急从权,你记下就好。”她说话极慢,平静的语气中却有腾腾杀气,符宝郎一呆,望着黎悦冷笑的面庞,咽下一口吐沫,连眼珠也不敢移动,只顾诺诺称是,脸憋得血红。

黎皇后急急走了出去,黎悦回首看了他一眼,符宝郎的神情更加乖顺,低头垂手,她冷冷哼了一声,似乎想确认什么。风翔云看得有趣,在两女走出之后,又看了他一阵。

符宝郎忽然发疯似的,狠狠把一块碧玉镇纸摔在地上,又被那声响吓得一跳,诧异地望着双手。黎皇后没走几步,听见里面的动静,鄙夷地道:“他还想反了不成?”黎悦道:“皇后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等回头再来收拾他。”

黎皇后冷冷地道:“本就没几天好日子可活,也不知道收敛,的确该死!”

两人疾步奔向翠葆宫,霞宸女卫在后面遥遥保护。牧云锦亮带来的百名虎贲卫都已进宫,又有三百名卫士奉命而来,看到皇后都肃然行礼,并无阻拦。风翔云在暗处皱眉,这般守卫森严,看来不能硬闯。

正在这时,赫兰定国也领了约两百名虎贲卫赶来。按理,赫兰定国虽是虎贲卫将军,只有管理轮值等权力,重大调动须由内翊卫做主,连他也不能妄动。但今日情势非比寻常,他是杀伐果断之人,立即点了亲信卫士前来。

风翔云顿时悄然出手,拖走落在最后的一人,迅速换了衣裳,混进赫兰定国的队伍中。

赫兰定国被堵在翠葆宫外,出来容易,再进去就难了。跟随牧云锦亮的虎贲卫很是尴尬,奉命不许放任何人入内,当然皇后是唯一可例外的人,不用想也知道;但面对赫兰将军,阻拦与否都是为难。

赫兰定国平静地道:“既是内翊卫有令,我等就一齐守在宫外。”左右一通指挥,把那三百人贴身看紧了,大有我不进去,你也别想进去之意。两队人马就这样僵持在宫外。

风翔云见进宫无望,趁了朦胧灰暗的天色,慢慢散开寰化的秘术波纹。那一刻,所有虎贲卫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每个人都抬头望向天空,就在那极短的瞬间,风翔云急掠三十步,如箭没入宫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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