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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踩着死人的尸体一步登天(3)

厅内模糊地传出总舵主对其他四位堂主的低吼,“你们才都听见了,三天,我要见到丐帮那姓贺的人头。你们几个谁有本事拿来,方泰的位子就归他坐!”

被血染红的夕照,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像只标示的黑箭头。实物是根马鞭,一头握在富贵手中,指向前方疾呼:“江哥!”

马背之上,江楚寒偏头皱眉,正同并骑的官保争论些什么,闻唤,回脸,笑了。巷口几十步外,锦瑟急切地走上前,逆着光,高头大马地看下去,她小得像个孩子,只到他下腰。江楚寒嗖地翻落马鞍,同样快步地迎向她去。隔了半步站定,喘着,眼中耀着狂热、崇拜,望向对方无垠的脸。一对泪线比翼着落下,锦瑟哽唤:“楚。”大哭着栽倒到丈夫怀内。

江楚寒与她紧紧相拥,闭起双眼,才理解自己这两天的反常行为令锦瑟有多害怕——怕到忘掉害怕。那件事以后,她是性格大变,怯懦得不得了。有天他说找俩女先生来解个闷,给她说上两段新书,这就吓得够戗,连连摇头,死活不见外人。后来富贵给找了个变戏法的,他先瞧过都觉得神,叫来家里打发锦瑟隔帘观看。统共没坐上半刻钟,眼睛一错,帘后就变戏法一样空了。往后寻去,又蜷在床角抱着头哭。再甭说像往昔那样闹着四处逛去,连个二门都不肯跨,整得他是除了心疼外,一点法子都没有。又不敢逼她,只好有空就陪在屋里,自己说书、变戏法、跳梁小丑地逗她开心。他不知锦瑟已等了多久,但他知道,家门以外的世界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恐惧。可她不怕,只因她更怕他不再回家。

心头指尖,江楚寒疼到了每一处,嘴里却只低声说笑:“你跑出来干什么,嗯?

站了多久了?也不叫个丫头陪着?好了好了,大过节的哭什么呀?甭哭了,啊,好了,有什么哭的?嗳,好多人看呢,要不烦您动两步,咱回家哭去行不行?别哭了,我的亲姑娘,全朝这儿看呢,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嗳、嗳,我说你要非跟这儿哭也行,那先放我先收圈钱去,咱不能让人白捡这乐子啊。”正笑哄间,对面一声嘹亮嘶唤,“哥!”

横对大门,墨儿丢下两个玩伴,脚飞黄尘直撞而来。翠娥的两个弟弟在后面巴着眼,看不远处的大爷右手里还搂着奶奶,腾出左手一扣,就把小爷也一道拢入怀内。墨儿人都未曾立稳,先对锦瑟刮起脸皮,“羞羞羞,鼻涕虫!”江楚寒忙喝:“不许这么叫你嫂子!”结果胸口被捶一下,锦瑟哭道:“还不是你平日里教得好!”墨儿嬉笑,一手也够上她肩头,男子汉地拍打,“行了行了,又怎么了?你们女人家眼泪就是多,都不知道你们哭些什么!”

江楚寒笑着,一边一个牢牢把家搂在怀中。此时,义英堂第四批被传召的弟子已遭屠杀殆尽。上百户家庭的被拆散,换来江楚寒的一家团聚——还有官保跟富贵的家。两个人牵着三匹马,正在原地站着发乐,眼瞅着儿女情长中的老大抽空回过头,恶剌剌地下巴一偏。官保立即乖乖拧脸,富贵先在额际一划,敬上个礼,方才笑着转开身,非礼勿视。另一头,另有一对兄弟的眼,不知避讳地大瞪着。伴读的小哥儿俩手拖着手,鼻孔里拖出条清鼻水。

每隔几年,龙会和丐帮就会有一场大冲突。上回是为了一桩暗杀,这回直接挑明了来:龙会的义南堂堂主被丐帮下了格杀令,丐帮的帮主则被龙会公开放话要取其性命。一时间,江湖上乱成一片,稍上得了台面的帮会教派尽皆卷入其中,各有投诚。就连一条街上南北两道的小果蔬贩们,由于隶属于不同势力,亦已分出阵营。上头的龙会和丐帮还未开打,抢生意抢恼的小贩们先自打了一架,漫天投掷萝卜白菜。来捡便宜的市民们你冲我撞、言语摩擦后,少不了又是一番大打出手。地下盘口都设了局,赌龙会的江楚寒跟丐帮的贺健翔谁先玩完,赔率大多是一半对一半。也有几个眼光倍儿准的投资客,竟以四博一地押宝江楚寒。江堂主哪会放过如此大好的发财机会,自掏腰包四万五,转了三道弯子下注,买自己赢。

夜一深,四下静悄悄,月光冷冽地照在城郊结合部的葫芦河上。河已封冻,冰面下的水流偶尔发出微响。微响逐步清晰起来,地平线跟着活动了。远远一乘驮轿,轧路而行。轿中,并肩坐着一根棍子两个人。铁头棍在正中,被左边的老毛握在手里,棍尾拄于车厢底部。贺健翔坐在棍子右首,坐姿僵硬,僵到脖子,唯有眼睛和嘴巴在动,颜面闪着泪迹之光。“毛叔,健翔求您了,您就当看在我爹的分儿上吧,毛叔”

老毛手指轻叩,带得铁头棍棍套的系绳一晃一晃,左右摇摆不定。一收到江楚寒的指示,老毛立即上路,将活人赶去送死。贺健翔似有知觉大限已到,简直像头临宰的牛,不能够开口讲话,就用含泪的眼默默地盯着他看。老毛不忍,车上看不清侧面那眼神也不忍,走到一半,最终还是为他解开穴道,“帮主,你有什么话?”贺健翔先是两道眼泪,之后一路哀哀述说,毛叔毛叔地叫,只求留他一条性命。老毛数次欲抬手重新把他的穴道封住,不知怎的,没动作,只知道干听,被揍扁的鼻腔内呼吸不通起来,不停地想着——那一晚。

那一晚,照往常一样,饭后,老帮主贺冲天蒙住了眼睛,在屋子里陪儿子玩捉迷藏。后来闯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头被砍下来,剩下的上半身趴在桌上,屁股撅着,溅了一地血。房间中全是贺健翔的尖叫声,一声接一声。老毛打开衣柜的门,抱他出来,背后正冲着贺冲天淌血的断颈。老毛知道,从柜门的缝隙中,贺健翔目睹了已经发生的一切。不满十岁的孩子紧紧地抓住他的胡子,像每次迎接他去家里做客那样,用力地抓,“毛叔——”他痛,他被极度的罪恶感所包围:有人就这么走进来,杀掉他的拜把兄弟,当着个孩子的面。而他就在隔壁,一无所知。他死死地抱住那孩子,答道:“健翔别怕,有毛叔在。”

贺冲天死后,帮内一致推选老毛继任帮主之位,他辞了,拜天哥的儿子贺健翔为帮主,给个小屁孩磕头,自称属下,代理帮务,直到帮主十六岁成年,还政。说还政,可贺健翔毕竟年轻,帮中重臣又都是他老毛的旧部,一律大事仍不免由他决策。久而久之,贺健翔起了逆反之心,不再似幼年那样甜甜地叫他毛叔,连毛长老也不尊一声,张口闭口老毛老毛的,拿他开刀树权威,好告诉众人,谁才是真正的当家者。为了表明所作所为均是为公,绝无半点私心,他忍了,乐呵呵地答应,除了帮内重大事务上不放权不让步,其他的,听任贺健翔颐指气使。前几年有一段,实在闹得太出格了,属下的老一辈们都抱怨,商量着由他带头,请出帮规集体训谏帮主一次。结果就在这当口上,发生了那件最不该发生的事。

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有些不可公之于众的怪癖,老毛未能免俗。那是在他很年轻时,某次替帮派执行奸杀令的过程中发现的。人过中年后,生活比肉具萎缩得还快,他便重拾这服烈药。也不是什么怪癖,就他所知,跟他一起干的老兄弟们没人不喜欢——对,轮奸。一堆疯狂的半老男人按住几个水嫩少女,他翻身上去兄弟看着,兄弟翻上去他看着,共同见证青春的复苏。白天在一块儿打群架,晚上在一块儿打手铳,未展开的生活就在前面,羞惶惶的,等待着被强有力的他们进入。这关乎于力量,关乎于联盟。而借以巩固这联盟的游戏,一直是个秘密。坏事,是坏在贺健翔的弱冠礼那天。

典礼上喝酒了,完事夜深,没醉过去的七八个又耐不住,搞起了老调调。到一半,门开了,醉醺醺的贺健翔迈进来,“原来你们这几个老东西躲在这儿干好事呢!也不叫本帮主一声!”他们当时都光着,全吓傻了。更傻的是,贺健翔把衣服一剥,手一挥,来,继续!叔叔带着侄儿嫖不新鲜,妓院中有的是这种搭子,可叫叔叔们光着屁股,跟自己的侄儿在一起嫖就太别扭了。反正自此后,贺健翔是变成了团体中的一员,取代老毛成了头儿,最好的一个总是他先上。而这件丑事,则大大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仿如拉近两把椅子。原摆在长辈座次上的那把,被拉到了跟小辈同一排,亲密多了——不舒服、没伦常的亲密。无形中,老派的气势也落了下风,因为没有人再好意思抬出一脸长辈范儿去教训贺健翔了。年轻帮主的执政生涯,由于一次无意间的醉酒,大大迈进了一步。

就这样,表面上看,丐帮的江山一统似当年。但老毛心里清楚,一点也不似当年,臣服下,暗礁重重。属下们曾不止一次地私里抱怨,“毛哥,你说咱们这少帮主,怎么半点也不像天哥?”他听出了话中的险恶。这些权臣,个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所以甘心辅佐个小娃娃到今天,为的是对他父亲贺冲天的义气。因此一直以来,全盼着再现一代贤主,以慰苦心。谁知这贺健翔,从外貌到脾性,竟没一处像他爹,变声期一过,更是变得不成样子,喜怒无常嗜杀成性,要多怪有多怪,整个就是个变种。甚至都有谣言,说他并非老帮主所出。这下问题可就大了:不像祖辈,即为不肖;不肖,即不孝。苦守着一个不孝子,令到老资格们日益厌烦、阳奉阴违起来,再也懒得卖命了。老毛不得不时刻提防着,总有一天,有人要造反,拉上他、或者连始终护着帮主的他也一起除掉。

不想这天来得如此之快,造反的人,是他自己。废掉了亲手传给贺健翔的功夫,以不法先德、违背祖训、专权擅威、肆恶虐众等诸多罪状为由,宣告夺其帮主之位。一个被他一手培养起的孩子,又被他一手终结。

车子走过河边的荒道,动摇着老毛。那天,若是他能早点知道那女人是谁——都半截了,贺健翔给了那美貌小娘一巴掌,“你听着,你嫁给了江楚寒那龟蛋,你就是个婊子!”将他惊得直跳起来,“帮主,你说什么?她是江楚寒的老婆?龙会那个江楚寒?江子?”“是啊!”贺健翔在那女人身上歪过脑袋,“姓江的杀了如花,我就要干死他老婆!”他急得拍大腿,“不行啊,帮主,这样做会惹出事来的啊,龙会那江楚寒可绝不是个善茬!再说岳姑娘是不是他杀的还两说呢!”贺健翔动了起来,气喘吁吁,“安啦老毛,他龙会一个小堂主敢怎么着,不是他杀的又怎么了?大不了本帮主再赔他十个女人就是了!”得了,干都干了,这阵子说什么都迟了。

没错,都怪他。若非他的怪癖,若非他的溺爱,哪怕早些狠下心肠严加管教,这孩子也不会发展得如此任性妄为、顾前不顾后。

所乘的马车是帮主专用,车厢拿桐木造,厢壁外包着厚厚的毡、蒙着油布,声音全部关在里面。贺健翔哭求着,“毛叔,毛叔,健翔错了,健翔知道错了,您别杀健翔,您放健翔一条生路吧!毛叔,求求您了!健翔虽然笨,可不傻,帮主之位本来就是您的,我早该主动让位给您的。毛叔,健翔错了,您饶我一条命吧,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毛叔,毛叔,您想想看,丐帮里那么多弟子,上头认识我的无非那么几个,全都是您的人,我若是跑去找他们,可不是自寻死路?我如今又武功尽失,就算找到下面的弟子,自称丐帮帮主,谁会信我?至于其他的帮派,唯一能跟咱们相提并论的龙会恨我入骨,早巴不得我死,而那些小门派,就更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失势之人,去跟您和整个丐帮作对了。毛叔,丐帮帮主是您,健翔绝不敢心存妄想。健翔可以对天盟誓:将会找一个小地方隐姓埋名过完下半辈子,若再提起丐帮一个字,就被人斩头断颈,不得好死!我父亲在地下,尸骨也永不得安宁。”

老毛咬着牙刃,泪涌上来。贺冲天曾不止一次地救过他,可天哥死,他没能救。如今天哥留下的血脉,再不像天哥,也是天哥的血。而他非但不救,还要杀。

贺健翔的声音更急切了,“毛叔、毛叔,您若还不放心,健翔愿自划脸面吞食煤炭,毁形变声,绝不会再有一个人认出我来的。贺健翔这个人,从此就算是死了,毛叔”

老毛终于转过脸,直面贺健翔。车厢阴闭成一只衣柜,孩子仍旧躲在其中等待父亲。柜门开了,门外站着一名杀手——老毛依稀就站在当年美阎罗的位置,观望着一个惊恐万状、流泪的幼童。背后,是天哥用以观望他的、流血的断颈。

贺健翔的脖颈无法转动,就斜过眼珠子看老毛。他只看见一道光,窄窄的,漏进自己所藏身的衣柜里。就是那道光,使得他亲眼目睹了杀手砍掉父亲的头,提在手中,转脸盯向衣柜的方向。光线一点一点改变,被影子遮住,又一下子亮堂起来,柜门被拉开,杀手站在门外。他出不了声,只是流泪。那人冷淡地直盯了他一刻,然后低下眼,又把柜门关上,走了。

一个声音说:“停车。”贺健翔的胸口受了几指,一松,能动了。他软弱地吐出一口长气,直视老毛,记起来了——怎么能忘?是老毛,在自己无休止的惨厉的尖叫中,让那道光线再次改变,拉开柜门抱他出来,对他说,健翔别怕,有毛叔在。

一条河,尽头即为眼目所及,余流不知尚能流多远。最后望着贺健翔沿岸踽踽独行的背影,老毛的长胡子被冰风吹乱。月光顺着河面,一路闪动。

“跑啦?!”

对于江楚寒的勃然大怒,老毛有备而来。搓着半湿的手臂解释:“他说要屙屎,没办法,就让下面人看着他去屙屎。谁知一个转眼就跳进冰河里去了。我打了他两镖,血都在河里泛起来了,可半天也没见人浮上来。我又下去捞了几圈,没捞着,可能是——被水冲走了。”

江楚寒鼻翼抽动,瞪住老毛,手指一点,“我警告你啊,老毛,你他妈别给我耍什么花样——”

“我耍什么花样?我早就说要把他的人头给你,是你自己非要我把他带到这儿来亲自动手,才拖到今天惹出这种事!再说他跑了,倒霉的是我又不是你!”

“他知不知道我和你”“我又不傻!让帮内的人知道我私通龙会,不一样是死?!贺健翔只当我想除掉他,自己做丐帮帮主。你放心,他中了我两枚毒镖,又掉进了冰水里,绝对熬不到明天早上。下游的冰实,估计就在河里喂鱼了。”

受挫的江楚寒气塞胸臆,困在屋内踱起步来。生平耍弄过的大小阴谋不下千次,遇到计划外的情况——从没什么完全依照计划发生——他习惯了,不成问题。但怎么也不至于功亏一篑,栽在最末尾、最致命的一步上!而跟他同样怨气熊焚的,则是一屋子的刑具。姓贺的狗杂种本该在此,好让它们砸他、砍他、给他去势,再割掉他的头喂狗!而他竟敢放它们鸽子,跑啦?!只是,江楚寒比谁都清楚,当务之急并非发火,亦非追究事情真相,而是寻找对策。只要一天不见到贺健翔的尸体,他就绝不相信他死了。莠草的种子扔到哪,哪怕就是扔到砖头石头上,也照样能扎地三尺地成活。他了解那些坏坯子们的生命力有多顽强——他自身就是个最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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