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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太上皇退位之后移居兴庆宫,九月廿六,他第一次回到了大明宫来。

承香殿里,精致的金漆矮足几上,摆了两碟小菜,一只细颈银酒壶,两只银莲花酒盏。

段臻迈步进来时,许贤妃正往盏中斟酒。他眸光微微一凝,没有说话,坐在了她的对面。

“妾想请上皇喝一杯酒。”许贤妃将酒盏轻推至他面前,“不知妾一条性命,二十七年伴驾,能不能请得起这一杯酒?”

段臻没有碰那酒盏,只是盯着她,那眼神里仿佛有些悲哀,却一掠而过了。

“您今日的旨意,妾已经知闻了。”许贤妃笑道,“给了妾三条路走。白绫,砒霜,匕首。您说,妾该选哪一条?”

段臻抿了抿唇,才道:“临漪。”

许贤妃的笑容一颤,像是一朵花被碾碎了。

“你知道我不饮酒。”他说。

“妾知道。”许贤妃道,“没有人比妾更清楚了。上皇一片痴心,却在二十六年前的青绮门下犯了错,一辈子都挽不回来,从此便再不饮酒了。”

段臻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没有什么痴心。我想了快三十年了,我想,我或者只是后悔,太后悔了。”他的话音愈轻,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东西,却又不可避免地被沾湿了,而变得沉重不堪,“临漪,你做了那么多事,难道就从来不曾后悔过?”

许贤妃的眼神静了一瞬。

“青绮门下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段臻出人意料地心平气和,也可能只是太过疲倦的缘故,话里像沉着回音,“你邀我去青绮门饮酒,我去了,却没有见着你。那胡姬……安氏,她让我等你。然后我便醉了,醒来的时候……”

许贤妃仍旧不言不语。

“临漪,你不会懂。”段臻叹口气道,“你们进门之前,我的侍妾生了大郎;但有了慕知之后,我便再不想要旁的女人。你家里我得罪不起,自认平日待你也没有失礼之处,我甚至还让慕知低你一头——临漪,你不会懂。那一夜我醉得人事不知,醒来瞧见安氏那个样子,我想到家中还有慕知在等我,我……我心中真是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那安氏怀了身子找上门来,我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段臻苦笑一下,“那时候慕知已变了,你不知道,那时候……就因为那一个晚上的事情……我们,全都变了。临漪,从那之后我喝了一辈子的茶,可它们全都及不上那一个晚上的苦酒。

“临漪,我今日来,是想亲口听你说。案子一桩桩一件件虽然已查得清楚了,可我还是想亲口听你说。”

“说什么?”许贤妃喃喃,“案卷里的还不够么?”

“当真是你……害了她?”段臻不由得往前倾身,双眸专注地凝视着她,无数载痛苦的光影在眸中浮沉,“至正十年,当真是你害死了……慕知?”

“我为何不能害她?宫里头的人,就是这样,一代代活下来的。”许贤妃的指甲摩擦着银酒壶的光面,冷淡的声音中仿佛有一丝裂痕,宛如火烤中的银器,渐渐地,不知何时就会熔断了,“不错,她的病是我害的,我要让她死得不干不净又老又丑——我做到了。她到死,都不敢让你看她一眼,她怕自己恶心了你,你便再不会好好地对待五郎。可你仍旧是把五郎给废了——你也恨他,对不对?就为着颜慕知一个人,你恨尽了天下所有人——”

“临漪。”段臻低低地唤了一声,仿如一声久远的叹息,“二十七年,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我膝下的每一个孩子……你都要算计,你都要伤害……慕知和素书,大郎、四郎和五郎……临漪,我真是……”他闭了眼,仿佛是懦弱,又仿佛只是沉痛,“我连素书的最后一面都不敢去看,我怕她和慕知一样,都再不肯见我了……”

“只是我到如今才明白,”许贤妃也不否认,只平静地道,“我做的一切都是毫无用处,都只会将你越推越远。阿臻,你只记得我害死了多少人,你记不记得我在高仲甫面前保了你多少次?你记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得到了皇位,你记不记得这二十多年是谁在你身边平衡着局势?你记不记得当你失去了一切之后,是谁在承香殿里陪伴着你?”

段臻看她一眼,慢慢道:“怎么不记得?就是记得太清楚了……我才感到痛苦。我以为……我们一同被锁在承香殿的时候,我以为……我们毕竟……”

许贤妃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何必猫哭耗子?便在承香殿里,你也不过是日日夜夜地猜忌我罢了。你从来不会原谅我!”

段臻苦笑一声,“我只是不肯原谅我自己。”

许贤妃顿住,再抬眼时,眸中已蓄满了泪光,盈盈闪闪的,像遥远天空上的星子,一生一世,触不到的东西。“阿臻,”她轻声说,“我是做了很多的错事,我拆散了你和慕知,可我……我的全家已被你抄了,我自己,三十多年,也就是如此了……我遭的报应,难道还不够么?”

段臻身子微微一晃。

许贤妃慢慢站起了身,走到隔帘之前,轻轻揭开了那一只鎏金凤纹香炉的盖子,低下头去,伸手轻拂,香气弥漫鼻间,如一个悠远的梦境。轻轻地“哐啷”一声,是她又将它盖上了,她没有转身,只有那清冷的、微微发涩的声音,沿着地上锦褥的纹路,轻轻悄悄地漫了上来:

“二十多年,富贵满门,专宠一身,却一无所出。”她说,“阿臻,这杀人的香,你在我的床头搁了二十多年。”

“如今,我最后的愿望只是请你喝一杯酒,你也不肯么,阿臻?”

用二十七年的时光,酿一杯苦酒。一朝入喉,摧肝裂胆,却辨不清是何滋味。

段臻放下了酒盏,赵亨等人入殿来,正声宣旨。

许贤妃跪地接旨。

“前敕:诸与高仲甫、淮阳王逆案相关者,皆赐死,毋待赦。贤妃许氏矫诏误国,大逆不道,今赐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柄,措刑全尸,以公王法。”赵亨低身道,“贤妃娘子,请吧。”

“妾,”许贤妃深深地叩下头去,“叩谢上皇恩典。”

九月廿九,赵亨从兴庆宫急急赶入大明宫来,在清思殿外跪了一个早上。

直到段云琅终于慢悠悠醒来,坐上轮椅行出寝阁,看了脚边的赵亨一眼,懒懒发问:“何事?”

“陛下,太上皇请您去见他一面!”赵亨的额头触地,声声哀求,“他是真的病了,陛下,您看……”

“朕不去。”段云琅淡淡地道。另一个内官上前给他推着轮椅,眼看要远去了,几句冷漠的话又飘进了赵亨的耳朵里——

“让他别那么急着去死,好吃好喝地供着,有什么药都给他用上。他那点算盘我还不知道吗?他死了,篡权弑父的罪名便算我的。这遗臭万年的生意,我不做。”

赵亨全身打了个寒颤。再抬身时,圣人已不在了,清思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帘帷拂动,在虚空里发出振振的响。

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

当真是孝子。

段云琅坐在书阁里,他身后的衣桁上悬着两件明黄的大礼袍服。左边是一套帝王衮冕,玄衣纁裳十二章,日月山河,堂堂皇皇。右边是一套皇后袆衣,素底玄里,深青织锦,刻缯彩绘翚文,庄重典雅。

他自己却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赤着足,膝上放了一册旧佛经,他翻了翻便觉再无意趣,抬起头,日正当中,日光透过窗纱,一层一层地将清思殿的陈设染上似真似幻的朦胧颜色,像是清晨时分还未散去的梦境。

“刘垂文!”他抬高了声音喊。

“陛下?”阁外接话的却是个面生的小宦官,“刘公公去大理寺宣旨啦,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陛下有何吩咐?”

段云琅眼中光芒突然一紧,像是被什么恶兽的利爪攫住了,恐惧袭上,迫得他不能呼吸。许是他沉默了太久,那边的小宦官不由得又轻声道:“陛下?”

他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道:“无事,朕在此处等他回来。”

这一日,太上皇的旨意传入了大理寺。

殷染确乎是病了。但无人来给她看治,成日里,她只是恹恹地抱着膝盖靠墙坐着,暮秋的湿气从石砖缝里渗出来,冷到极处,留给人的只有痛苦的清醒。明明疲倦万分,却总是无法入睡,她害怕一切的梦境,悲伤的,欢喜的,清晰的,模糊的……

她有时会想他,有时不会,脑子里只一片空空如也,像是西风吹过的墓地,除了无用的骨骸,什么也装不下了。

刘垂文走入这监牢时,看见的殷染,便是这副样子。

关在此处的都是夷家灭族的重犯,连刑讯都不必用,只一日日等死罢了。殷染脸上身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太脏了,却反而更衬出那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清澈透亮如两面明镜,任何人都能在里面照见自己的影子,不会多一分、不会少一分,不会坏一分、不会好一分。她身上衣衫褴褛,赤着双足,足边三只空碗,是今晨的饭菜,她吃得干干净净。

牢中的妇人们见到刘垂文,也见到了他身后的人端着的酒壶酒盏,顿时一片哭天抢地。其中昭信君的声音高出众妇,嘶喊着道:“新帝即位,当有大赦!凭什么今日处分我们?!”

刘垂文欠身道:“夫人,旨意写得分明了,‘毋待赦’,便是要赶在十月初一之前啊。而况就算大赦天下,您的罪名,也在十恶之列,赦不了的。”

这话平平淡淡,就如闲话家常,一众妇人娘子却哭喊得更厉害了。昭信君忽然扑上前抓着栏杆道:“那她呢?”她伸手指向数丈开外的那一间冷清囚室里的人,“她也在不赦之列吗?”

刘垂文掠了一眼,便道:“她也在不赦之列。”

昭信君的表情竟然平息了。好像是听闻了世上最痛快的消息,半晌后她笑出了声来,“那就好。总算姓段的人,没有一个会手软的。”

秋末冬初的阳光,惨淡淡地,攀上了石墙透入高窗,仿佛洒下一片银白的砒霜。午时将至了,刘垂文命人在每一间囚室前摆了一大盘御膳佳肴,三荤两素,配的酒一律用大内的秘色瓷盛装,泛出透明的浅青色。

那色泽殷染是熟悉的,当她每每在黎明时分送别段云琅,天边那寥廓的黎明,便是这样澄澈的浅青色。她有些恍惚地看着那杯中酒液,想到他总爱在她耳边轻念的那首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刘垂文隔着栏杆望着她。她低下头,将那膳盘从小洞外拖了进来,执起了筷子。这是最后一顿饭了,许多人吃不下,她却吃得十分专注,眼神里跳跃着沉默的光。菜中油盐很多,口味上佳,却难免令人口渴,有人忍耐不住去喝了酒,便倒下了。

见到有人倒下,情知这酒中有毒了,女人们更加恐慌,哭声怎么都压抑不住。殷画靠过来,轻声说:“阿染。”

殷染的筷子一顿。

“抱歉。”

殷画说完,便执起酒杯,朝殷染遥一举杯,微微一笑,一饮而尽。

午时三刻,钟声敲响。

再不自尽,便要由官差逼着自尽,那也就太难看了。

殷染伸手去拿酒杯时,一个声音忽然颤抖着响起:“娘子!”

她抬起头,刘垂文已流了满脸的泪,抓着栏杆看向她,再顾不得钦命的仪态。身畔死尸环绕,哭泣不绝,她却很平静,亦或许只是僵硬了——

她说:“他让我去死的,对不对?”

刘垂文咬住了牙,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只那一双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

她又说:“你让我相信他,对不对?”

刘垂文哭着点头。

“我早就与他说过,我信他,哪怕他让我去死,我也会去的。”她叹口气,“你看你,哭什么哭?叶红烟在朝堂上将那样的话都抛出来了,我还不死,如何让公卿百僚满意?趁着还未行大礼,由上皇发布赐死的诏命,能免他些口舌。他年少即位,朝局险恶,留我在身边,是大隐患,只会为他招来无数攻击。就算他幼稚,我也不想留下来。”

刘垂文的眼睛睁大了,全然不敢相信她竟是这样想的——“您——您本就不想留下来?”

殷染却没有再回答。凝滞的死寂的片刻,她低下了头,神容寂寞,“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他。是他,从来不曾,相信过我。”

刘垂文怔怔地凝望着她。

她举起酒杯,朝刘垂文敬道:“望刘公公日后用心伺候圣人,从此后,君臣辑睦,天下归心。”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

无觅处。

九年,不过是寂寂的一刹那。一场春梦,便做了一生。香艳旖旎的深夜喘息,幽秘温柔的辗转相思,庙堂上床笫间的轻言****,与海誓山盟没有什么差别。如果这一生就在此处止歇,那也是上天的慈悲了。

她爱上了这世上最好的少年,为了他,她杀死了她自己。

人生世上,如海中浮沫,爱恨加身,乃至沉灭。

段云琅蓦地睁开了眼。

一片黑暗之中,那鹦鹉的叫声愈来愈凄厉,几乎要刺破了云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小祖宗……”小宦官急急地跑过来,弯身的影子投在光影摇动的帘上,如滑稽戏一般,“别闹了,圣人在歇息呢!”一边去扑那鸟儿。那鹦鹉却不知着了什么疯,径往这黑灯瞎火的书阁里飞,好容易叫那小宦官扑住了带去外边,嘴里还不停地嘎嘎乱嚷。

直到那愤怒的鸟叫声终于听不见了,段云琅才缓慢地坐起身来。四下里张望,原来早已入夜了,自己还身在清思殿后的书阁之中,没有点灯,只有外头的灯火隔着纱幔浅浅地透进来,模模糊糊地叫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外头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人语声,而后有人低着身子走了进来,在隔帘外跪下了。

“陛下。”刘垂文低声道,“奴婢刘垂文,前来复命。”

许久,段云琅才伸出手去掀开了垂帘,灯火将刘垂文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盯着那影子,略有些茫然似的,“怎么,只有你一个?”

刘垂文没有答话。

“啪嗒”,佛经掉在了地上。段云琅的手痉挛地扶住了书案的角,身子前倾,声音低低地、几乎是温柔地发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回来了?朕——朕的阿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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