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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那一日,叶红烟站在乱七八糟的人群之后,目睹了殷染为段云琅挡箭的全过程。

一场游宴不欢而散,红烟与众妃嫔随着小艇上岸,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去望大船上的圣人。

这一回圣人却没有先走,他站在船舷边,看着水淋淋的侍卫们将段云琅和殷染从水中救起,各各包扎用药呼喊来去,一团乱象。隔了沧波浩渺的距离,红烟只看见圣人身躯挺得笔直,脸上木无表情。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可谁又知晓帝王的无奈?

有人在她身后咳嗽两声,红烟转过身,见是高方进,连忙侧身往荒僻处走。

一直走到御花园里了,看看左右无人,她才低声对慢悠悠跟过来的高方进道:“高小公公有何吩咐?”

高方进道:“没有吩咐就不能找您了?”

看他一副混赖样子,红烟心头有些烦乱:“不是,高小公公每回来找我,我总是荣幸不胜的……”

高方进眯了一双细小的眼,轻轻哼笑一声,“今日那殷小娘子舍命护了陈留王,您心中是何感想?”

红烟一怔,“我……”

“只差一点点,”高方进细声道,“只差一点点,我阿耶就帮你把她除掉了。谁知道陈留王也是个怜香惜玉的呢……”

红烟沉默了片刻,道:“这回高公公做得太显眼,夫人那边怕不会乐意……”

“昭信君算什么啊?”高方进蓦地抬高了声音,“昭信君能定策新君吗?能掌军参政吗?能监临藩镇吗?更不要提昭信君家里那个拖累人的殷状元……叶娘子,你究竟向着谁,这你可得想清楚啊!”

红烟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此时两人已走到了御花园的深处,旁边就是荒废已久的百草庭了。夏日里草木葳蕤,将沉未沉的天色将叶红烟的脸映得有些幽暗。

高方进竟晃了晃神。

“我自然得向着高公公啊。”她柔声道,“只是昭信君那边抓着我一桩把柄,委实让我犯难……不过这样的小事,于高公公自然就不在话下了吧?”

殷染睁开眼时,已是十日之后。

她并不知道时辰,只是睁眼所见仍旧是一片黑暗,她便要以为自己瞎了,用力眨了眨眼,才看见侧前方虚掩的门缝透出一隙微光。清醒了,才觉出身下的床硬得硌人,自己的肩背不知受了怎样的伤,与床褥相贴尤其难受,不由得渐渐蜷起了身子侧躺着。

意识慢慢回流到空无一片的脑中,她想起了自己受伤的缘由。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她苦笑。

她确实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对段五……可是人家毕竟已能够放下前尘,乃至与青陵都……自己这样,岂不是以命相胁,死皮赖脸?这样的自己,莫说他会嫌弃,便她自己都嫌弃。

可是梦里那个声音,又是谁的?

还有……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有些迷惑。

那么笃定、蛮横、恶狠狠地,拉扯着她的生命与他同赴深渊里去……那是不是他?

身体的痛楚令人脆弱,她疲倦地想,他若是在就好了。

若是自己一睁眼便能看见他,就好了。

呆呆躺了不知多久,直到那门缝的光芒渐渐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五……”她下意识地唤,却在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住了口。

男子身材高大,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他走到床边,方伸手进怀里摸出了两只饼来,衬着油纸,放在殷染的枕边,“吃吧。”

殷染先是努力辨识了一下那饼,热腾腾的,男子已再度开口:“宫外买的汤饼,肉的。”

她这时候才觉出腹中饥饿,仿佛火焰往心上直窜,烧心一般地难受。伸手便欲拿那汤饼,却不知牵动了什么伤口,冷不防痛哼了一声。男子眉头一动,伸手来扶她,她将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着床,慢慢地坐了起来,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为何是你?”一出声,才发现声音干涩难听,不知是昏迷了多少日了。

钟北里站在门边,听她发问,仿佛有些局促地回答:“我救你们上岸后……圣人便让我送你到此处来。我看也没有旁的人照料你,下了值便顺道过来……”

殷染听着、听着,一颗心渐渐地往下沉。原来……又是自己在做梦了?梦里有那个人,温柔的样子,蛮横的样子,无聊的样子,快活的样子,那么鲜活生动有鼻子有眼的,怎么自己一醒来,就全没了踪影呢?

如果他给自己的温暖都是梦境,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这是……又回到掖庭宫了?”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殷染环视这一间极窄小的斗室,不过容得下她所在的一张床和墙角的一张桌子,桌上一盏豆灯,此外一无他物;钟北里高大的身形在此处都须稍稍弯下腰来才能方便行走。

他点了点头,“你犯了事,虽然救下陈留王,但罚还是要罚的。”

殷染的目光微微一动,这才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陈留王如何了?”

钟北里告诉她,陈留王毫发无损,只是呛了点水。倒是她自己,一开始就为陈留王挡了一刀,而后高公公下令放箭,她肩上又被扎了两箭……

钟北里不能理解:“你为何要救陈留王殿下?”

殷染一边啃着汤饼,话音淡淡的:“当时未及熟虑,立时反应出来罢了。其实若待思量过了,我才不会救他的。”

钟北里不说话了。片刻后,殷染吃完了,擦了擦嘴,道:“那几个刺客,可查出什么?”

钟北里道:“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信物,而且都被高公公乱箭射杀了……”

“唔,”殷染满不在意地截断了他的话,“那你为什么救我?”

钟北里感到很不自在。

从这个女人醒来到现在,她一直操控着话题方向。她问什么,他就必得回答;他说不过三句话,便要被她打断。一个冷淡、警醒、毫不在乎他人想法的女人。一个变幻不定、让人猜不透她的想法的女人。

对方久未答话,殷染也不由得抬起头来,审视他的脸。在小窗透入的极微弱的光线下,男人的侧脸是刀削般的深峻,但也隐然露出疲惫的风霜。

鹊儿倒着实是有眼光的。

“我是平康里出身的人。”终于,他开口了,“你的母亲,当年曾救我一命。”

一个奄奄一息的小乞丐,倒在了平康里一家妓坊的后门前。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走出来,给他送去了一碗饭。他后来再去寻她,她却已经不在了,听闻,她嫁入了殷状元家。

三句话就能说完一个故事。

而钟北里也的确,只用三句话就说完了它。

殷染侧首,看见男人微微低了头,声音因回忆而染上了些微不可知的迷离颜色,竟赋予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一份不可多得的魅力。她撇了撇嘴,男人记忆中的母亲与她所知的实在相差悬远,不过毕竟男人被母亲救起时尚只是个孩子,自己现在还要靠他带吃的呢,还是不要打破他的幼年幻想了吧。

“那么,”她扯了扯嘴角,换上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我可以叫你阿兄了?阿兄,谢谢你救了我。”

她这一笑,钟北里立时更显局促,“不……不必。若不是陈留王当机立断带着你落水,只怕你……性命不保。”

殷染闻言不语,仍是盈盈地笑着。她何尝不知段五的盘算?若在船上,死的是她一个;若在水下,死的是他们一双。不就是比狠么,谁怕谁来?

“可是你的伤口沾了水,当时就没处理好。”钟北里又道,“你多躺几日,圣人准你休息半月再去做活。”

做活?

也对,掖庭里的宫人都要罚贱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啊……她又发笑了。

钟北里怔怔地看着她笑。

“阿兄,我须劳您一件事情。”她很认真地盯着他道,“劳您帮我送点钱……”她在床上衣物里翻找一番,找出了一些零星通宝,“给许贤妃。”

钟北里接过了,不解道:“这点小钱,许贤妃也看不上的吧?你这有点……”

“你就帮我这一回吧,”殷染笑吟吟地道,“就说,毕竟是亲戚,我还要劳她多多照应呢。”

兴庆宫中,少了一个人,仍旧一如既往地安谧而清平。

鹊儿将太皇太后用剩的午膳小心地装进食盒,向太皇太后请示过后便提着出了金明门。宫墙下行不了几步路,身后便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转过身,段云琅双手负后,优哉游哉地踱了过来,数日前那副挠心剜肺的癫狂情状是再也见不出了。

他走到鹊儿面前,右手一伸,道:“给我。”

鹊儿小声道:“这是太皇太后吩咐了送给阿染……”

“我知道。”段云琅眼眉微挑,“给我。”

鹊儿只得将食盒递给了他,嘱咐道:“鱼要赶紧趁热吃了,点心不能经饿,一定要吃饭,几个冷盘吃不完可以放着,我下回去收……”

她唠叨,段云琅却也听得认真,一边听还一边点头。直到鹊儿终于受不了了笑着打他一下:“快去吧!献殷勤,冷剩饭,亏你做得出。”

段云琅盯了她半晌,直将鹊儿盯得心中都发毛了,方幽幽叹口气道:“不知那个教坏七弟的人,查出来没有?”

鹊儿一怔,牙齿咬住了下唇,缓缓摇了摇头。旋而,她又问:“那几个刺客,可有线索?”

“没有。”段云琅深深看她一眼,“想也知道,我这些日子风头太盛,遭了许多人的嫌忌。只是寻常的人,哪有那个手段登上太液池的龙船?”

这一间斗室邻着掖庭宫的浣衣房,墙壁又薄,昼夜不息地闻见捶衣捣衣甩衣的声响,还有污水自墙缝地底渗过来。殷染一向是最懒的,她晓得这种事情无法解决,索性成日都在床上过活,躺着坐着站着跪着,偶尔下床都赤着脚踮着脚尖过去,回来再打水洗脚。

段云琅这次来时,站在门槛外,踌躇了好一阵子。

他提着衣摆又去了隔壁,许久后回来,污水停了,捣衣声停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拎着笤帚点头哈腰地过来将房中积水全哗哗扫了出去。

殷染仍在床上,因伤口在左肩,所以她朝内侧躺着,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又或者根本不想注意。段云琅咳嗽了好几声,她也没搭理。

终于那仆妇扫完了告退,他不耐烦地挥手让她走,自己走入房中反手关了门,光线一时暗了下来,床上的女人才懒懒发了话:“劳驾,开个窗。”

段云琅将食盒放在桌上,便去开窗。午后的秋阳漫漫洒入内间,终算给这阴暗逼仄的房间镀上了些微亮色。他转身,慢慢走到殷染床边,她没有盖被子,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广袖宽衣,将衣下的身躯衬得肌骨清瘦,肩头与背上数处伤口都几乎嶙峋可见。

感受到身后床褥一沉,知晓是他坐了下来,殷染闭了闭眼,将手中东西扔了过去。他接住一看,啼笑皆非:“原来你想我死的?”

手中正是个斜鼻歪眼的稻草小人,胸口上扎了好几根绣花针。

她声音乏力,“我几时说是你了?那上面可写了你的名姓了?做贼心虚。”

他将稻草人放在一边,双手按在她身躯两侧,迫得她转过身来仰面对他,“你若想我死,”他的眼波盈盈如星子,“当时在船上,你放手不就得了。”

“你道我不想?”她觑他一眼,“我吓傻了,手脚就僵了。”

他笑起来,少年的笑干净纯粹不设防,令她怀疑是假的。

“你啊你,”他笑着握起她冰凉的手,团在手掌心里,“口是心非。”

她一边眉梢高高挑起,仿佛十分稀奇般吹出一口气,“你啊你,”她学着他的口气,“自作多情。”

他笑意更浓,俯下身来,鼻尖轻轻蹭她的脖颈,“那我们——”声音幽谧如蒙了一层暧昧的雾霭,“正好凑一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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