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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段云琅这一日过得十分狼狈。

吃坏了肚子不说,连带着头也疼了,腿也抽了,不是在茅房里哼哼唧唧,就是在床榻上咿咿呀呀,可偏偏还是带着那副嘚瑟笑容,对刘垂文道:“你羡慕不?”

刘垂文只想翻白眼,“您要奴婢羡慕什么?”

“我有糕吃。”段云琅半躺在床头,疼得绷直的腿搭在床沿,却笑得眉不见眼。

“……”刘垂文转身,“奴去找大夫。”

还是上回那个给段云琅治腿的大夫,过来一看,甩手不干了。

“老夫都开好了药方,殿下却不用,这还让老夫来看什么!”言罢,也不管刘垂文怎么拉他,气哄哄地就离开了。

段云琅对刘垂文摆出一副“本王料事如神”的表情,“早说了不必请大夫来的,你还不如帮我找找程夫子。”

两日后,中书门下同平章事程秉国,将圣人给陈留王赐婚的中旨,竟原封不动地驳了回去。

这白须老臣老神在在的,提出的封驳理由,叫所有人都尴尬了:

陛下与陈留王是父子,沈才人与沈娘子是姊妹,宗子娶于姨母,是背人伦而禽兽行,逆天道而成祸乱,灭国可也。

有几个年轻的臣僚没忍住,在朝会上就笑得喷了出来。

高仲甫的表情愈加阴晴不定,站在他对面的刘嗣贞双袖负后,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接着又有儒臣站出来跟着程秉国说话,无非礼义廉耻之类。然而宣政殿上忽又一声清咳,众人静了。

礼部尚书、许贤妃亲兄许承站了出来。

前些日子许相去位,明面上只剩下了许承许尚书,但实际上许家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关系错综复杂。但许家行事一向低调谨慎,是以屹立前朝后宫二十年,不是没有道理。

许承慢慢地掸了掸衣袖,一字一顿地道:

“依程相此言,则敬宗皇帝是禽兽之行,端和太后是灭国之祸乎?”

满朝公卿都清清楚楚地看见程秉国的脸色唰地苍白下去。

先帝敬宗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是自己的表侄女,而更久远之前的端和太后曾改嫁三次,先嫁兄弟再嫁庶子——这都是明明白白入了太庙上了谥号的皇帝与太后,天家的辈分,其实早就乱成了一本烂账。

众臣僚摇摇头,如此一想,只觉这父子娶姊妹,也算不上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了。要怪也怪这老人家出言太过大胆,开口就是什么禽兽什么亡国,这叫圣人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下落得个非议祖宗的罪名,只怕莫说官位,连性命都要搭上!

正在这短暂片刻尴尬的沉默中,在众臣班列的末尾,忽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很年轻,高高的乌帽下容貌清秀,迈着端正的步子走到了殿堂的正中心,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才道:“臣粲以为许尚书所言非是。”

段臻的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想看清楚这年轻人长什么模样。

许承被一个小官挑衅,不怒反笑:“何处非是,还请阁下明示。”

年轻人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波折:“许尚书认为陈留王是当比于端和太后,还是比于敬宗皇帝?”

死寂。

偌大的空荡殿堂上,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许承陡然发现,自己已经掉入了自己挖的陷阱里——他竟然将一个废太子和先帝相提并论!

他咬了咬牙,道:“陈留王自然不可比,但当今陛下难道不可比?程相方才说了,父子姊妹,不可相亲——”

“臣记得程相不是这个意思。”那年轻人面色温淡,丝毫不因对方的愠怒而激动,“沈才人进宫在前,君臣母子彝伦早定,为人子者,当顺不当逆。许尚书是记错了时日先后,还是要陷圣人于不义,让圣人也背个乱伦的罪名?”

“你血口喷人——”

“够了!”段臻突然出声,声音不大,却让公卿百官都抖了一抖,“都少说两句。”

许承悻悻地住了口,也不行礼,径自甩袖回列。

那年轻人慢吞吞地又拜了一拜,才走回去。

本来程秉国开口时,段臻已觉自己的颜面丢尽,未料到这两人竟还吵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段臻与他的父亲不同,敬宗够昏庸了,但敬宗有一点好,就是他混不吝。敬宗皇帝从来不在乎流言蜚语,不在乎底下人把他和他的统治说成了如何乌七八糟的样子,这个长处,段臻从来没学会。此时此刻,他已连一句“众卿意下如何”都问不出来,站了起来,沉声道:“程相说的有理,是朕与贤妃欠了思量,此事……此事暂且搁下。”

一时众臣哗然,却是因为,圣人提到了许贤妃。

这朝野中心的人精们,谁不知道给陈留王挑王妃的是许贤妃,谁又不知道圣人那中旨是许贤妃的意思?可这心照不宣,与公之于众,差别却是极显豁的。纵然圣人一时情急了要想法开解,也不至于这样……把一个女人推到台面上来吧?

可看圣人那冷静中掩不住尴尬的样子,却又不像作假……

也有人偷偷去瞧许承的脸色——许承已是满面通红,却扭过头去,也不再为自己的妹妹辩解了。

俄而,高仲甫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站了出来。

“陛下,自古少不越长,老奴以为,陈留王迎娶正妃,的确不宜排在淮阳王之前。”高仲甫躬身道,“不如先为淮阳王娶妇。”

这老狐狸,竟难得给他找回了一点面子。段臻不由得如释重负,掸掸衣襟坐了回去,俨然道:“确该如此,高公公提点的是。”

“父皇!”这时候若再不出声儿,那自己也太蠢了些。段云瑾不需高仲甫再使眼色就立刻站了出来,“儿臣与您提过的,儿臣已给殷少监府上下了聘,请您御批一个日子,儿臣便能迎新妇过门了。”

段臻的瞳孔倏地一缩。

段云瑾方才一番话说得甚急,此刻反而坦然了,平视着面前的层层丹陛,耐心地等候着。

段臻只觉如芒在背,他几乎要坐不下去了。

可他却必须得坐下去,不惟如此,他还得沉稳冷静地坐下去,不让那些王八蛋看出他一分一毫的不妥。

二郎要娶殷家嫡女,确实是向他上报了,但他压下了那份奏疏,明确是不肯答应的意思。可恨这心机深辣的二郎,趁这时候颠三倒四一番说辞,反而好像成了他首肯的了!

偏生他之前早已钻了高仲甫下的套,这回,不答应都不行了。

段臻低了头,将一本奏疏在手心里掂了掂,扔回了御案上,漫不经心地道:“准了。”又抬起头来,目光扫向朝臣班列的后方,“方才说话的,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出列,双袖笼着牙笏,身子直直地躬了下去:“臣,门下左拾遗,颜粲。”

门下省左拾遗,从八品上。众人的眼光跟长了腿似地又扫向正三品的许尚书,有人笑痛了肚子,有人操碎了心。

段臻点了点头,道:“确有门下之风,但清议太过,当罚。”

颜粲也不问罚什么,直接行礼:“臣领罚。”

段臻望着他,可惜太远,他分辨不清那张脸上是否还留有一个熟悉的人的影子。可那副平静如水的神态,还真是太像了。

朝后不久,诏书特下,左迁左拾遗颜粲为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

散朝后,方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段云琅突然叫住了自己的二兄。

段云瑾停下步子,等他追上自己,两人又并肩往外行去。明明步伐和动作都是默契的,却偏偏没有人开口说话,兄弟两个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宣政殿,一直走到丹凤门外了,两列王宅来的马车等在道上,段云瑾略停了停,段云琅也略停了停。

俄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短暂的笑。

两个在朝堂上被同时提起的皇子,两个同样不受父皇喜爱的皇子,两个把婚事都当做砝码和烦恼的皇子……就这样在二月微寒的空气里,笑了。

段云瑾道:“你认识那个沈娘子?”

段云琅道:“我恨不得不认识。”

段云瑾道:“我也是,我恨不得不认识殷画。”

段云琅道:“无论如何,恭喜二兄,马上要迎娶殷家的嫡长女,和许家结亲了。”

段云瑾道:“你究竟把人藏去了哪里?”

段云琅一怔。

段云瑾那青白的脸容上,一双吊梢眼里光芒微闪,仿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早该想到的,”段云瑾寡淡地笑了笑,“几年前我在教坊司见到的那个女人,本就是你的女人吧?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殷画的名字,她现下又被你藏去了哪里?”

段云琅抿了抿唇,似乎是紧张,又似乎是轻微的不耐。他没有做声。

段云瑾看他半晌,忽而伸手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与你不同。你对那一个女人可以死心塌地天荒地老,我却不是。我如今也觉得殷画很好,若再拿旁人来换她,我却也不乐意呢。”他的手搁在五弟的肩上,渐渐地,却攥成了拳头,“我只问你一句话,保证不碍你的事。”

段云琅掀眼,便对上段云瑾那精微而泛冷的目光,他平静地道:“二兄请问。”

段云瑾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那个女人,是不是就叫殷染?”

段云琅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应对,他的脑子已经全然不能转了。

一定是……一定是阿染在太液池上奋身救他性命的事情,传到了二兄的耳朵里吧!二兄素来是聪明过人的啊……可是段云琅不敢开口求证,他怕自己多说多错,会将更多的信息透露给对方。这个时候,哪怕背信弃义也认了,他不能回答他。

段云瑾却也预料到了一般,见他如此,轻轻一声哼笑,“为了她,你倒心甘情愿费如此周折。那个颜粲,和颜德妃有关系吧?”

他也不再管段云琅的表情,转身就走。段云琅肩头压力骤然放下,而后,耳边响起车仆扬鞭的声音:“哗”——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在这二月的风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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