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丝竹悠然,红灯高台,一生一旦衣袂翻飞,浓艳红妆,歌声缱绻,唱得是情真意切。
台下只放了两张椅子,苏璃拉着洛骁一同入座。方坐定,洛骁便开口道:“你莫非是要我陪你听一夜的戏?”装着一副失落的模样。
苏璃一愣,有些难堪:“那……你本以为这一夜要如何度过。”
他摇开纸扇:“至少也该河柳岸花灯共赏,携手相看明月,才不辜负这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苏璃叹一口气,低头绞着袖口,闷闷不乐的说:“那得等我挣到下一个二十两……”
戏台上,双眉入鬓的少年郎一手扶着女扮男装的小公子,一手将他拉入屋檐下,乐师在旁侧奏出淅沥的雨声,恍如一年前戏院相逢,双眸相交处是缠绵情意。
日前,苏璃拿了一出戏本子交给管事的,待怜人上场排戏之日,先邀了秦夫人一同来赏鉴,那时台上唱的是贵公子戏院巧遇女扮男装的千金小姐,一见倾心,却无奈小姐已许他人,终相思致死,讲的便是赵公子的心酸往事。
秦夫人却在台下看出了泪,苏璃始料未及,便问她:“夫人是觉得这出戏太悲,主角太痴傻?”
半响,秦夫人方抬头望向戏台,若有所思的说:“想起未出嫁时,常喜欢乔装出府听戏,一日,中途遭了大雨,我无处可躲,不慎撞到一位公子哥,跌入了他的怀中……”
“是位什么样的公子哥?”
“他,生得很好看,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子。面如冠玉眉若春山,美好得应是每个女孩子心目中爱慕的对象,如此想着,便不觉红了脸颊。”说着,秦夫人低下了头。
“我那时心想,好在穿了男儿装,即使再狼狈不堪,他也不晓得我是谁家千金,就这么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想到,他也正瞧着我,一下子脑子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可他依旧温文尔雅的笑着,若无其事的替我挪正了顶上的金冠。”
一瞬,眼角又落下细细的泪来,明明那年戏院相遇,两人互是情窦初开的年华,一个惊鸿一瞥,一个暗生情愫,却好像是件多么难过的事情。
“他的手跟他的人一样生得特好看,就这么轻轻一伸按在了头顶上,在我脸上罩下一片阴暗,整个世界灰蒙蒙的,耳旁除了雨声便是凌乱的脚步声,而他站在我的面前,不管看着什么都是一副极其专注的模样,就像一束光,瞬间照耀了整个天地,我想这便是砰然心动吧。
“我不曾有过那样焦虑的心情,在我应像每个少女一样,翘首期盼着属于自己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恋之前,便早早被告知……我的未来夫婿是一同玩到大的表哥,将陪伴我度过余下的人生,不管我是否喜欢他,不管我是否愿意,我的未来只能有他。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我分明看上去拥有了许多,却原来只是只失去自由的金丝雀,从前来不及明白什么叫喜欢,等到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已是别无选择。
“我曾想若我将来遇上一个喜欢的人,我不需他为我挑葱挑蒜记清楚我的每一个喜好,我只愿他陪我听一出戏,品一段人情冷暖,不吵不闹,相伴到老。”
苏璃觉得秦夫人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叛逆,想要努力反抗别人强加给她的思想;想要努力从既定的命运中脱离出来;想要找到一个自己喜欢却不是旁人指给她的夫婿。她喜欢听戏,因为羡慕戏中的男女有着她不可能拥有的爱情与跌宕起伏的故事,而她遇上赵公子,与其说是意乱情迷,不如说是在无底深渊里找到了一根能攀爬的绳索。
脑中仍能回响起赵公子哀怨的话语,他说哪怕是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深深爱慕她,他活着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直到如今秦夫人亲口将整个故事说完,苏璃才恍然,这其实是一个有关错过的故事。
当年的秦夫人心里想的全是雨中那位美貌的公子,尽管不曾知道他是谁,尽管自己身上已有婚约,却还是小心翼翼的在心里想着他,偷偷跑去戏院的次数也比以往更加勤快。谁知有一天,戏院老板让出来买胭脂的丫鬟带回去了一张请帖,那出戏唱得本是《诗经·邶风》里的故事。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她特意换上了雨天那日穿的公子服,明明宽大的衣袍需要时刻提着前行,她却心急得一刻不停往戏院跑去,几次险些摔倒,都被丫鬟眼疾手快的扶住。她故意挑了当日所坐的位子,心里想着如果他也来了,兴许能一眼认出她。当时这么傻傻的期待着,看着戏院渐渐被坐满,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她探头辨认,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而那出戏只有故意躲在城角的少女,却没有坐立不安的情郎,就像台下情窦初开的秦夫人,始终等不到那位为她排了这出戏的赵公子。
人群渐渐散去,她独自坐在空旷的台下,明明四周燃了灯,可她的世界一下子又陷入了昏暗,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前行的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直到身后响起沉稳的脚步声,暮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站着的却是表哥秦昊,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瞬间泯灭。
他们在人来人往的河岸边走了许久,一路默默无语,秦夫人心里清楚他会寻来,定然是知道自己移情他人,他若介意定会以此为由要求退婚。若真是那样便好了,秦夫人心里想着,却根本没注意到秦庄主看她的眼神,那里有对她的怜惜和疼爱。
终于走不动,两人寻了个饭馆坐下,店家上来问要吃些什么,秦夫人摇摇头,心里难受得很,秦庄主便做主为她点了些爱吃的,末了,又叫住店家,嘱咐道:“记得都不要放葱。”说完,笑着看了眼秦夫人。
秦夫人一愣,问道:“你不是喜欢吃的吗?”
他低头倒着茶,笑道:“我也可以不吃的。”
本来还恍惚的秦夫人一下子回了神,须臾,一行清泪落了下来,秦庄主凑上前偷偷替她抹去泪水,无奈的说:“怎么还是这么爱哭鼻子?你我之间本来就只有薄薄的一纸婚约,未嫁娶之前,你可以喜欢我也可以喜欢别人。更何况,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和权力来控制你的心,要求你这辈子只喜欢我,哪怕你想要退婚,我也不会怪你。”
“为什么?”
“你若不是真心的,我要来又有何用。”良久,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伸过手来握住了她,“其实,我真的很怀念小时候,那时你我尚未订下婚约,你总爱跟在我身后哥哥前哥哥后的叫。一有开心的事就跟献宝似地奔到我面前说,自然也有不开心的时候,那时你就会趴在我肩头静静地听风声。有时候我也会嫌你烦,说你是我的小尾巴是我甩不掉的影子,你不高兴就叉着腰站得远远的,一点也不像个大家闺秀。
“可是那样的你,离我越来越远,也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你如今有多讨厌我,只要我一接近你,你就局促得想要逃。我真的好羡慕那位让你心动的公子,所以,我会阴暗的想用这一纸婚约来绑住你,但如果这婚约才是让你愁眉深缩的根源,那么,我宁愿撕碎它,我愿意还你自由,你懂吗。”
她其实,从来没有讨厌过他,她只是不想嫁给父母指给她的夫君,她只是厌倦了笼中鸟的生活,想要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然后,她告诫自己不可以喜欢这个人,也渐渐地忘了自己曾与他的惺惺相惜,可倘若……倘若他不是父母指定的夫婿……
那年,秦庄主许了一个放她走的机会,是她自己放弃了。而后,赵公子像是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出现一般,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时间一长,她也慢慢从那段刻骨铭心的邂逅里走了出来。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对的人,可也许,只是他出现的时机刚刚好。就像很多事情,你当时来不及说出口,便再也不可能重来。后来我想,我不曾知道那位公子是谁,他叫什么名字。那一瞥我固然心动,可对他的喜爱多半还是基于我对他的幻想。
“前不久,我听说那位公子死了,他还那样年轻……”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什么又说道,“这出戏排得其实一点都不好,因为所有的故事一旦搬到台上,想让人们喜欢必定要有个完美的结局,就像红鬃烈马,碧玉簪,无不是浪子回头,雨过天晴,最后大团圆结局。”
苏璃点点头,那些故事总是讲着有情人遇上薄情郎,初情浅,转念深,在将人虐得死去活来落下大把大把的眼泪之后,突然来个情郎幡然醒悟,二人和好如初,双双把家还,虽然苏璃觉得这过于狗血,却还是将故事改了。
如今的戏台上,年轻的公子哥唱道:“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这个故事里,没有早早许定的姻缘,没有错过的爱情,只有一位少年郎爱上乔装听戏的小姐,为她偷偷拜师苦练了一出戏,最终博得美人一笑,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苏璃说:“夫人心中未尝不曾喜欢着庄主,只是在一起太久,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所以才觉得那平平淡淡的幸福不够铭心刻骨,况且,秦庄主对夫人也是极好的。”
苏璃转头望着天,眼带星光:“若是我,如果非逼着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那我定会先写下退婚书休了他!反正成亲之后,他得不到我的喜欢,又或者他也不曾喜欢我,与其两个人痛苦,不如就让他一个人去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