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五百里摩云山脉，莽莽苍苍，云遮雾罩。黑龙河从大山深处奔腾而来，在一座瑶寨前拐成了一个大湾。这寨子叫摩云寨，居住着二三十户瑶民。这里，盛产杉木，也盛产木耳、香菇、八角、绞股蓝、石崖茶这些山货。
此刻，山货贩子韦老片正坐在河沿的树荫下，望着黑龙河泛黄的回湾水出神。这几年，他做山货生意，从瑶家收购山货，到城里转手卖出，赚了个满盆满钵。几天来，他骑着摩托车跑了好几个瑶寨，却只收购了大半蛇皮袋的木耳、香菇、八角，沿着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一路颠簸着来到这里，累了个半死。以前，韦老片进山一趟，哪怕把价钱压得再低，瑶民都求爹爹拜奶奶似的求他收购家里的陈货。每次，收得的山货绑在摩托车的后架上，堆成个小山。如今，瑶民们都鬼精了，大宗的山货都拉到城里去出手，图的是卖个好价钱，这样一来，进山来的山货贩子就没有什么大的油水可捞了。韦老片这趟进山，真个是得不偿失，亏大了，怕是连开摩托车的汽油钱也捞不回呢！
日头火辣辣的，照在浑浊的河面上，波光粼粼。不远处，系在河岸边黄荆树上的几头水牛，卧在河水里，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不时烦躁地要挣脱绳索，搅得河水更加浑浊。又饥又渴的韦老片顾不上讲究卫生，掬起河水，灌进干涩的喉咙，不由得抬眼看了看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摩云寨。
寨子边上的那两间杉木房子，韦老片是很熟悉的。那是他认下的瑶家“老同”盘老茂的家。以往进山，盘老茂家是韦老片最后的一个落脚点，在那里总受到盘老茂的款待。吃饱喝足的韦老片，美美地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才把收购来的山货运回城去。可是，这一回韦老片却揣着一块心病，唯独不敢走进摩云寨里，生怕遇上了盘老茂。他开始有点后悔，后悔先时在这里做了一件自断后路的事情，要不然，现在正在瑶家“老同”的家里喝酒了呢！想着瑶家那自酿的纯米酒，嗨嗨，那真是一个“爽”啊，喝个半斤八两也不冲头。嗯嗯，还有那吊在火烟楼房梁上发黑的熏肉，腌在瓦坛子里的鸟酢、酸鱼，炒一碟、蒸一盘，满屋生香……韦老片咂着嘴皮子，蠕动着喉结，咽下了冒出的口水。
“莫想它，喉干莫想那碗茶，肚饿莫想那碗饭，光棍莫想那支花……”韦老片自我解嘲地哼了几句山歌，伸了个懒腰。这次进山，算是从头顶霉到脚后跟了！早几天，韦老片曾请对门的瞎子刘半仙卜过卦的。刘半仙掐着手指，为他选了个出门的黄道吉日，预测到财神来自东南方向，说他这趟进山，必定发财。韦老片乐得屁颠屁颠地给刘半仙打了个六六三十六块钱的红包，然后按吉日吉时起程，进山来了。可如今，刘半仙的话怎么就不灵验了呢？不仅发不了财，那红包还成了肉包子打狗——白白丢了！
“奶奶的，三十六块钱哪！拿来买瓦片打水漂，满河都打起水泡泡了！”韦老片心疼那白丢的钱，决定回去后无论如何要找刘瞎子算账。就在他准备发动摩托车要离开这里的时候，突然眼珠子一亮——
河滩上拴着十来张扎好待运的木排！
韦老片暗骂自己刚才只想着收购山货，只想着酒肉，全然忽视了这些能赚大钱的木排！看来，刘半仙卜的卦还是很灵验的。
“哈哈，现铁不打去炼钢啊？糊涂了不是！他奶奶的，鹞鹰落地，草也要抓上一根呢！反正，做一回贼是贼，做两回贼也是贼……”他开始打起了鬼主意，想“顺手牵羊”，偷走搁在这里的已经扎好的几张木排。要是得手，少说也能赚它个好几千块钱的！
不过，望着黑龙河平静的河水，韦老片顿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平日里，黑龙河流量小，河床窄，不能放木排。瑶民砍下的原木，集结在河湾边的岸上，等到涨水时，才趁着水势，将木排顺流放出山外。去年韦老片干了那趟偷木排的营生，正好逢着河水上涨，他不费多大的工夫，就把木排顺水路盗走了。眼下，河水太小了，根本放不了木排！请车子盗运显然是不可能的，一来目标太大，二来道路难行，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要吃好些日子的牢饭呢！
韦老片还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了一场。他悻悻地扫了一眼天空，真是隔山隔岭不同天哦！南面的天际乌云密布，可这里的天空依然骄阳如火，悬浮着的朵朵白云定格似的纹丝不动。盼望老天爷这阵子就下暴雨，发大水，看来是不可能的了，老天爷似乎没给韦老片这个发财的机会。
“走吧，还是走吧！我操，”韦老片心说，却一步一回头，瞄着那些扎好的木排，依依不舍。他来到摩托车旁边，踢开撑脚，打火发动车子，发动机像打屁一般，一连声“卟卟”作响，可就是发动不起来。经一番折腾，韦老片累得满头大汗，周身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瘪在那里。真个是人一倒霉，百事不顺，喝口凉水也塞牙！韦老片又想骂瞎子刘半仙了，要不是他选了这么个狗屁的“黄道吉日”，何苦来受这份罪！
正当韦老片想仰面八叉地躺在河滩上歇息一会，突然，从黑龙河上游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怪兽般低沉的啸嚎声。他腾身跳起，侧耳聆听，这声音似乎越来越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明晃晃的阳光下，远处的河谷竟然蒸腾起一片茫茫的水汽，移动着一条斑斓的虹霓。这时，那几头浸泡在河里的水牛，惊恐地吼叫着，接二连三地跳上河岸，冒着崩鼻的危险，顾不上疼痛，拼命地挣断拴着鼻子的绳索，朝高坡奔去。这一切，来得是这样的突然，让韦老片呆若木鸡。不多时，他发现上游的河床骤然加宽了，浊浪迭涌，水势汹汹——韦老片终于弄明白了：虽然这里滴雨未下，可上游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这不，洪水暴发了！
“嗬咿！饿鸟自有飞来虫。我操，瞎子刘半仙算得真他妈的一个准！——哈哈，老天爷真的照应我了！”韦老片心头一阵狂喜。他赶紧将绑着半蛇皮袋山货的摩托车推到木排上，顺手操起一根长篙，准备施展偷放木排的身手。
暴涨的黑龙河第一拨洪峰如野马群从韦老片的眼前狂奔而过，上涨的河水开始浮起了搁在岸上的木排。韦老片砍断系着木排的缆绳，一共三张木排联结成的游龙随着奔腾的激流朝下游漂去。借着水势，木排顺流而下，两岸的近树、远山，刷刷刷地急速后退。韦老片乐得扯起公鸭嗓，又唱起了山歌：“命里有时我自有咧，命里无时你莫强求；天旱遇着龙王水呀，财源滚滚似水流……”
摩云寨早已看不见影子了，木排少说也漂下了七八里地，就是瑶民发现丢了木排，想追也很难追得上了。韦老片心里那个乐啊，山歌唱得更响亮了。
有道是：乐极生悲！韦老片正唱得过瘾，一不留神，木排朝河中间一块突起的大礁石撞去，“轰隆隆——”全散了架。不用说，搁在木排上的摩托车连同收购来的半蛇皮袋山货，全掉进了水里。更要命的是，散架的原木被激浪冲得满河翻滚，差点没把韦老片打昏。韦老片赶紧爬上礁石逃命，周身湿漉漉的，活像一条落水狗。待他惊魂甫定，却又哭丧着脸，仰天长叹起来：“我的妈呀，这回是阎王爷在我的名字上打勾——死定了！”
孤零零的礁石兀立在黄荡荡的洪水里，浪涛拍打着，溅起簇簇水花。要命的是，韦老片听见了一阵阵沉雷似的声音又从上游传来！他知道，第二拨洪峰很快就要到达，脚下的礁石将被洪水淹没。俗话说：“欺山不欺水，撞上洪峰做水鬼！”韦老片不熟水性，只会点“狗扒式”，要是被洪峰卷下河里，沉入漩涡，不死也要脱九层皮！在这荒无人烟的河谷里，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上下牙齿在“得得得”的不停地敲打，两条腿也像筛糠似的不住地颤抖。“哗——”一个浪头打来，他站立不稳，扑倒在地，幸好抓住一棵小树，才不致被浪头卷走，只是，脸上被石块刮伤了，渗出了鲜血。他用手一抹，成了花脸。
正在韦老片走投无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一条木排长龙顺流而下。排头，站立着一位手握长篙的瑶家后生哥；排尾，站立着一位掌着大木舵的瑶家壮年汉子。看样子，是父子俩。韦老片立刻大声呼叫：“救命啊，救命……”
木排长龙越来越近。大约汉子发现有人被困在洪水中，生怕急速漂流的木排把持不住，也撞上礁石，将礁石上的人撞坏，急忙对后生哥说：“快！快将木排靠岸，一来避开快到的洪峰势头，二来也好救人！”
汉子和后生哥将木舵和长篙用力一拨，排头立刻改变了方向，避开礁石，驶向岸边。后生哥刚将木排用长篙泊定，汉子“嗖”的一声，将一卷长绳抛向礁石。韦老片急忙抓住绳索，环腰打了个活结，慌忙扑入水中，使出吃奶的力气扑腾着向木排游去。离木排还有两丈多远，韦老片暗自庆幸命不该绝，孰料一个浪头打来，他旋即被卷入了一个漩涡之中。仿佛有一只力大无比的巨手，将韦老片一拧，他便陀螺般旋转着直往下沉。顿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要不是木排上的父子俩奋力将他拉出漩涡，他准去跟河里的乌龟王八打“老同”——结拜把子兄弟去了！
韦老片刚被拖上木排，第二拨洪峰就呼啸着涌了过来，撞在礁石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浊浪，霎时，洪水淹没了礁石，形成一个漏斗般巨大的漩涡。好险哪！韦老片死里逃生，连惊带吓，冷不丁排出了膻尿，胯下热辣辣的。满脸血污的他，正要爬起身子，向瑶家父子道谢，却又倏地浑身颤抖，双目紧闭，一下子就像死尸般挺直了身体。
“阿爸，他怎么一下子就憋了气呢？枉费我们把他救了！”瑶家后生哥尖着嗓子惊叫起来。
壮年汉子探了探韦老片的鼻息，韦老片吓得立刻停止呼吸；汉子又摸了摸韦老片的额头，确实如死人一般的冰凉。他对后生哥说：“死不了，死不了！怕是被呛了水，加上过度惊吓，昏死过去的，只是一时半会还不会苏醒过来。”
“阿爸，那就快救救他呀！”后生哥急急嚷道。
汉子用力掐了一把韦老片的人中，却不见奏效。他皱了皱一双卧蚕眉，从随身背着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又从布包里拿出几根银针。瑶家的放排汉子大多会用草药或针灸以防不测，他要给韦老片扎针，让韦老片起死回生。他把韦老片半扶在怀里，将三寸长的银针扎入后脖子上的一处穴位。韦老片顿时就有了一阵阵麻麻胀胀的感觉，很是难受，可他还是大气也不敢出，继续装死。银针渐次深入，已到了极限，韦老片还是没有反应，汉子感到奇怪了：以往，遇上这类情况，一针扎下，总是立马见效的，这回怎么就不灵验了呢？
正当汉子一筹莫展的时候，后生哥忽然嚷道：“阿爸，上中学时，我参加军训，教官教过我们战地救护的方法，压迫胸腔，人工呼吸，也许能行！”
以前，寨子里抢救落水后窒息昏迷的人，总是牵来一头大水牛，将这人横架在牛背上，然后让人牵着大水牛，颠颠簸簸地走着，使窒息昏迷者把灌进肚子里的水吐出，让他随着牛背的颠簸苏醒过来。用“人工呼吸”的新方法救人，汉子哪会？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你就用那新法子给他试一试嘛！”汉子说。
听这么一说，让后生哥立刻满脸飞红，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韦老片。
汉子一个劲地催促：“你被孙猴子使了定身法术？还待着干什么！快救他呀！”
后生哥一撇嘴，尖声喊道：“阿爸，世上人千人万，我救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也不救他！你仔细瞧瞧，这家伙是谁？！”
汉子睁大眼睛细看，这个被从水中救出来的人，虽然脸上糊着血污，但终究还是认出来了：他就是三年前经常到摩云寨收购山货，和自己结拜“老同”的韦老片！
三年前的夏天，那次韦老片到摩云寨收购香菇、木耳、八角，也是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大雨封了山门，出不了山，盘老茂让他在家中留宿。瑶家人热情好客，餐餐糯米酒、香粳饭，还有自己平常都舍不得吃的熏肉、鸟酢，把他待若上宾。韦老片一口一声，把盘老茂叫做“老同”，硬要和他结拜把子兄弟。可是，这个利欲熏心的“老同”却不仁不义，第四天的夜里，他偷偷溜出寨子，将盘老茂扎在河湾待放的木排趁着涨水的时候偷走了！那是盘老茂准备卖了杉木给老婆上医院动手术用的钱啊！当盘老茂的小女儿金凤和哥哥发觉木排不翼而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兄妹俩失魂落魄地跑回家里，叫醒了昨天晚上陪老同爷喝酒还醉卧梦乡的阿爸。盘老茂听说丢了木排，宿酒全变成了冷汗，跌跌撞撞来到河湾。他看着韦老片那双大头皮鞋踩在沙地上的脚印，什么都明白了……当砍下第二批杉木运出山外换来了钱，将老婆送进城里的医院，因贻误了病情，医生已无回天之力了！盘老茂搂着老婆的尸体，欲哭无泪。他发誓：见到黑心的山货商韦老片，不将他剁成肉酱，也要打断他的脊梁骨！
而现在，曾经口口声声喊自己做“老同”的山货商韦老片就在眼前。“老同亲，杀个阉鸡七八斤，块块夹给老同吃，老同吃了无良心！”对于这么个忘恩负义的“老同”，盘老茂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握得“嘎巴”脆。他倏地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砍刀，高高举起……
这一切，佯装昏死的韦老片从微微睁开一线的眼里全看到了。被救上木排后，他已经认出了盘老茂。真是冤家路窄啊！他知道瑶家的汉子疾恶如仇，且大都剽悍，看来这回成不了水鬼，也要成为刀下之鬼了！他禁不住胯下又是一阵溲热，脊背却沁出了冷汗，暗叫一声：“老天！这就是对我的报应啊！”他干脆闭紧了眼睛，等待死神的到来，却听到了“咣当”一声——
是盘老茂手中的砍刀掉到了木排上！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韦老片，这辈子，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你为什么偏偏又撞到我的眼前啊！”盘老茂撕心裂肺地吼叫着，两脚蹬得木排一个劲地晃荡。
“阿爸，”后生哥欲扯起插在排头的长篙，对盘老茂说，“阿爸，我们以前不找他算账，这回又从水里救起了他，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把他丢在岸上，是死是活，全凭他的造化了。我们趁水势赶路吧！”
盘老茂喝住了后生哥：“慢着，见死不救，那还是人吗？”
这话让后生哥很是吃惊。他看到阿爸松开咬住的下唇已经渗出了鲜血，锁紧的眉头也渐渐地舒展开来，随着他的大手朝下一劈，冲出炸雷般的话声：“你给他做……做那个……压胸口的人工呼吸！”
“阿爸，我……让我给他做？”后生哥又是大吃一惊。
“你给他做！就当救了条不认亲的瞎眼狗！”
“可我……我……我是还没嫁人的妹仔啊！”后生哥气急败坏地扯下了包头巾，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在脑后披散开来。
韦老片再次从眯着的眼缝望去，心头“咯噔”一震：这后生哥不是别人，正是盘老茂的小女儿金凤！怪不得她说话时不似男人的嗓音。几年不见，小金凤已长成了大姑娘！可韦老片哪曾知道，金凤的母亲去世后，她哥哥就一直南下打工去了。金凤前些时高中毕业，回寨子等待高考发榜通知。这次放排，她闹着要跟阿爸闯闯水路，做个帮手。放排这营生，是个险事，得眼明胆大，手脚利索，她便脱了瑶家姑娘的衣裙，穿上哥哥的衣裤，打扮成瑶家的后生哥。
盘老茂要金凤给韦老片做压胸人工呼吸，让金凤十分害臊。这是瑶家妹子的大忌！试想，一个大姑娘，骑在男人身上给他一起一伏地压着胸脯，匍匐在男人身上，嘴对嘴地进行人工呼吸，多难为情，何况，这男人是个忘恩负义的盗贼，偷了她家换救命钱的木排，致使她永远失去了阿妈！
见金凤还在犹豫不决，盘老茂火了：“救人一命，修了八辈子阴德呢！他不仁，我们瑶家人可不能不义！阿爸给你封了坛子口，绝不漏半点口风，谁个晓得这事？即便是因此这辈子嫁不了人，你就留在阿爸身边做老女！”
金凤晓得阿爸的脾性，定下的事，九头犟牛也拉不转头。她一跺脚，一咬牙，趴在了韦老茂身上，双手为他有节奏地压迫胸腔。韦老片的心触电似的战栗，这个心如冰冻的男人，从眼角流出了热热的泪。当两片花瓣似的红唇就要逗向他的大嘴巴时，他再也憋不住气了，一把推开金凤，腾身跃起，又“扑通”一声跪在盘老茂跟前，痛哭流涕，声声嘶咽：“瑶家老同，我……我不敢面对你们，我……我是在装死呀！我韦老片的心给野狗吃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全家啊！”
盘老茂看着这张扭曲的嘴脸，高高地抡起了大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却重重地打在自己的头上。他蹲在木排上，痛苦地撕扯着自个的头发，吼道：“你……滚蛋！趁老子还没反悔，你给老子滚蛋，滚得远远的，我不想见你！”
韦老片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挪动两条灌了铅似的沉重的短腿，缓缓地正要走下木排……突然，他身后又响起了一声炸雷：“站住！你给老子站住！”韦老片打了个激灵，心想：糟了！盘老茂反悔了，要报仇雪恨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盘老茂不再理会韦老片。这个好心肠的瑶家汉子，见此处洪水滔滔，岸边山高壁陡，生怕韦老片再有闪失，才改变主意，让韦老片随排同行。他吩咐金凤：“顺风顺水，扯篙放排！”
“嗬嗬嗬！——”盘老茂父女俩喊起了放排号子，木排如劈波斩浪的长龙，顺着黑龙河疾驰而下，两岸的古树老藤、峭壁悬崖，一闪而过。韦老片回望原先淹在河心的礁石处，正打着漩涡。他心疼掉入水里的摩托车和大半蛇皮袋的山货，不过，经受了这场生死劫难的洗礼，他的灵魂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想：这回大难不死，出山后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赔偿两次盗放木排给人家造成的损失！是人，总不能长着个狼心狗肺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