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的话是一把尖刀,一下子剔掉了那个女人的脊梁骨,她在他眼前瞬间瘫矮了下去。
他听见女人沉默地走进了厨房,叮叮咣咣地切菜做饭。
这顿饭吃得很简单,是两个剩菜加上一碗新汤——女人显然已经丢失了庆贺的兴致。
放下饭碗,一阵睡意排山倒海似的朝他袭来——那是挑着担子走了几十里路之后的疲乏。挑着担子的时候,是一种疲乏,但那是奔着目的地去的,警醒的疲乏。而放下担子之后的疲乏,却是另外一种疲乏——那是没了目的茫然无措的疲乏。警醒的疲乏是撑得下去的疲乏,而茫然的疲乏是撑不下去的疲乏。他一挨上沙发,就头重脚轻地栽进了深渊般的沉睡。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醒来时屋里一片黑暗。等到眼睛慢慢适应了,他才知道这黑暗原来也有破绽。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丝朦胧的光,家具像怪兽一样地从各个角落里伸出凶吉未卜的头角。不远处,有一个红点,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那是有人在抽烟。
他吃了一惊,想点灯,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准确无误地按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她说。
他的鼻子湿湿蠕蠕地爬进一条虫子——那是洗发水的味道。她的洗发水闻起来像割草机刚刚走过的青草地,他恍惚间感觉进入了另一个季节。
他伸出手来,摸黑拽住了她的手,抹下她指间的那根烟,塞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烟尾上有她的口水沾染过的潮气,是一丝介乎酸和甜之间的腐味。
“别抽了,不适合你。”他悠悠地吐出一个圆圈。
“凭什么?”她摸索着从他的手里把烟夺回来,塞进自己的嘴里。于是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把一根烟抽到了尾。他和她吐出来的烟雾,在黑暗中推来搡去地斗了一会儿法,终于渐渐地融汇成了一体。
“其实,今天在移民局说的,不都是谎话。除了,那一件……”她打破了沉默。
“是童贞女怀胎的事吧?”他说。两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把浓腻的黑暗凿破了,洞眼里流出几丝相知和默契,空气开始变得轻薄飘逸起来。
她扔掉了烟蒂,朝他俯下身来。他感觉有一团沉重的火球,压在了他的胸前——那是她滚烫的脸。那火球嘭的一声,在他心里炸开了一个大窟窿。他的手被炸得飞了起来,远离他的身子他的脑子,径自钻进了她的睡衣。很快他就丢失了十个手指,因为它们一个一个地熔化在了她滚烫的肌肤里。
她的指头依旧健在,而且警醒,只是有些疏于操练。她的指头在他的身上忐忑不安地开始了试探。他的身体本该引领她的手的,但是她很快发觉他的身体比她的指头还不识路。她知道她不能指望他了,她只好自己开辟自己的路。路是荒路,每一个路口每一处拐弯都长满了青苔和蒺藜。她走得很辛苦。他也是。
后来她坐起来,从他的衣兜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慢条斯理地抽了起来。
她真是一个聪明过人的女人,学什么都学得那样传神。他暗暗地想。
“这是你的,第一次吗?”她慢悠悠地问。
他没有回答。他的身子在黑暗中闪着隐隐一层鱼鳞一样的青光——那是浮在他肌肤上的汗。
“你真的,为梅端端,守了一辈子?”
他啪的一声拧亮了沙发边上的落地灯。雪白的光亮刀一样地割过来,他和她同时闭上了眼睛。一场极为艰难生涩的谈话,就这样被正合时宜的光明腰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带上房门。片刻的安静之后,他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她房门的缝隙里渗出,一路漏到客厅。声音很陌生,他暂时无法断定到底是什么。他觉得有一些毛烘烘的东西,随着呼吸随着血液在他五脏六腑游走,拱得他心神不宁。他忍不住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推开门,他看见她正在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收拾到她的旅行箱里。他突然想起,她很早就和他说过,一领到了永久居留证她就要搬走。他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了,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却被毫无防备地击倒了。他靠在门上,肚子在发出唧唧咕咕的声响——那是他想说的话,在肚腹里排着队,翻滚着要涌上他的喉咙。话太多,喉咙太小,挤来挤去,最后挤出来的,是一句最轻的话。
“你给……打过电话了吗?”
“给谁?”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他语塞。他看着她把衣服从衣架上拿下来,叠成一个一个边角齐整的方块,摆放在床上,然后再按照形状厚薄的次序,一一放进箱子里。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条理的像一个常年生活在军营的人。
“你可以,不走吗?”他迟疑地问。
“移民局枫叶卡寄到的时候,麻烦你把邮件转到我的新地址。”她说。
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这个,给你,你说过,你喜欢诗。”
这还是一张餐巾纸,但很干净,没有咖啡和饭菜的汁印,也没有烟头留下的焦痕。上面是一首诗——是破天荒的,经过转抄而变得工工整整的一首诗:
也许,所有的牺牲都铺陈开来,
也不能抵达理想;
也许,所有的思念都缀连起来,
也不能织成一片相守;
也许,所有标点符号通到太平洋,
也不能通向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是总会有鸟儿的唧啾,
切断一个漫长的黑夜。
心儿不敢奢想春天,
可是,给我一阵风,一片云,
哪怕一道闪电,
让我知道
生命中除了冬天,
还有别的季节。
她看完了,沉默不语,可是她的身体却渐渐矮了下去。她蹲到墙角,双手捧着脸,肩膀颤抖了起来。
他揽过她来,把她按在他的胸口。他和她已经在一片屋檐下相处了一年零六个月,他们一起吃饭,一起上班,从同一个碗里舀过无数勺汤,在同一个浴缸里洗过无数次身体,可是没有用,他们依旧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刚才,就是刚才,在沙发上,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们突然就知心知肺了。心若没有穿越躯体的缺口,心就永远是层层包裹,遥遥相望的两个星球。只经过了那一回的惶疏,他对她的身体就熟稔了。他感觉她身上的每一处凹凸,都和他的严丝合缝。他紧紧,紧紧地搂着她,可是他知道,即使他把她嵌进他的肉里,也还是留不住她。
“我在移民局说的,也还不是真话。”她哽咽着说,“其实,从第一回见面,我就喜欢你了。你记得吗?一屋的人,都让我摆这个那个姿势和你拍照,只有你说:‘让她消消停停吃口饭行不?’所有的人都怕郑阿龙,只有你不怕他。”
“梅龄,求你,别离开我。”
这是他肚腹中一千一万句话里,排在最前面的一句话。可是这句话太重,太厚,始终挤不出他的喉咙。
23
梅龄走后,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她的信息。他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没接,也没回。
过春节的时候,他接到了她寄过来的一个邮包,是他的诗——当然不是那一叠乱纸。那些沾着污手印咖啡迹菜汁的废纸,已经被她一张一张地熨平了,装帧成了一本书,封面上写着:“何跃进诗集,梅龄编辑。”
她的地址是个陌生的地址,于是他知道她还在多伦多,但是又搬过了家。
半年后,有一天下班,他非常意外地看见她在停车场等他。
她终于出现了,他想。她终于要跟他提,办离婚手续的事了。
她穿了一件厚厚的风衣,灰底黑格子,样式老旧。她显得消瘦憔悴,两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他一眼就看见了她窄小的风衣里明显鼓起的小腹。
“郑阿龙,来了?”他问。
她扑哧一声笑了。她笑的时候,云开雾散,瞬间就回到了他熟记的那个样子。
“你怎么,到现在,还是那么关心郑阿龙?”
他也笑了,却笑得有些窘迫:“你找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我找你,还真是有别的事。我看中了士嘉堡区的一座房子,小平房,前后都有花园。想找你去看一眼,帮我出个主意。”她说。
“你发财了?现在是什么房价啊?”他说完了就后悔——那不该是他说的话。她有她的靠山,他不需要杞人忧天。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幽深。突然,她拿过他的手来,放在了她的肚腹上。
“我是想,找孩子的父亲,和我一起买房。据我所知,孩子的父亲,有一笔七万加元的现金,在银行里发霉长虫子。这笔钱,再加上我的积攒,做首付,应该足够了。”她说。
突然,他感觉到她的风衣动了一动,他的掌心被一样东西踢蹬了一下。他不备,像被雷电击中,全身发麻,头发根根直立。
热泪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