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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卷十六(2)

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之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长亭亦饮泣不食。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生一子,名慧儿,买乳媪哺之。然儿善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别时以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又二年余,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石父病卒,倍益哀伤,因而病惫,苫次弥留,不能受宾朋之吊。方昏聩间,忽闻妇人哭入。视之,则缭经者长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辍泣。抚之良久始渐苏。自疑已死,谓相聚于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能得严父心;尼归三载,诚所负心。适家人由东海经此,得翁凶闻。妾尊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间,儿投怀中。女抚之,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噭啕,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备。石乃大慰,而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客。丧既闭,石始杖而能起,相与营谋斋葬。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未几,有人来告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去耶?”石许之。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渐亦忘之。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长闺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

细诘之,女欲言复止。请之不已。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徙居晋界,僦居赵缙绅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

公子数逋荡,家族颇不相安。妹归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不为妾吊乎!闻之忭舞,更无片语相慰籍。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拚已决绝。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子俱伏。惊而询之。母子俱哭。女曰:“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欲求人,复何颜矣!”石曰:

“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中遇母,始知系吾父者,盖君师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元帝观,则赤城归未久。

入而参之,便问:“何来?”石视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赤城诘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实告。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乃许之。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

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痛乎?勿抽可也。”狐睒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石辞归。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妾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为卿者尽矣。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

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信之与有?”女次日去,二日即返。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絮;妾不欲复闻,故早来也。”自从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问讯云。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诡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诡可知矣!

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已在初也。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何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之有冰玉而不相能者,类如此。”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郤。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纳,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席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旋,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涕流,便谓:“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也。”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之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耶!”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

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怨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又问:“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

“尚敢讼否?”答云:“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即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

“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二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呜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汝愿足乎?”乃往籍中箝以巨印,使席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

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禁刀锯,不禁挞楚耶!请反见王,王如今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辟,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十里,忽见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苦。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目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

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群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荣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斵,斵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江东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祗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缶蒦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馀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因使两人送之归里。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及索抄词,则已无矣。自此家道益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之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置其产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获。

于是,复鬻归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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