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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卷十八(2)

问其“何种”,曰:“葛巾紫也。”心益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骇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后数日,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陵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

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马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河朔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届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种,遂款其扉,将就诮让。

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

属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屋,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

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

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

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

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马妻死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时”,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黄英即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而家中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亘,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徙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愿祝穷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置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黄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

“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值,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被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园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

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两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共较饮。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讫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如拳。马大骇,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爱敬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来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瓶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

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

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为“醉陶”,浇以酒则茂。后陶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

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书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惟恐靡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夜研读,无间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

见宾亲,不知温凉,三语数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栗,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钟”之说不妄,读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

郎知其戏,置不辩。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亭,婉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

“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徙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苦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倾,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祝而祷之,殊无影迹。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所,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与遨戏。

而郎殊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流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溷他所以迷之。一日,读酣,女至,竟不知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

大惧,冥搜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所一局赢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指应节,不觉鼓舞。女乃日与博饮。郎随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郎一夜谓女曰:

“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问:“何工夫?”

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郎闻言泣下,伏地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焚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及女。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巾,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无一言。械其婢,略能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暝若阴霾。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后果以直指巡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案既结,郎郎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呜呼!何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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