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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卷十三(2)

“君家綦贫。今有一疗贫之方,不知能从否?”黄诘之。女曰:“妾相从数年,未能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虽陋,幸未老髦,有能以千金相赠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此计如何也?”黄失色,不知何因。女笑曰:

“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金买妾者?其戏言于外以觇有无。卖不卖固自在君耳。”黄不肯。女自与榜人妇言之,妇目黄,黄漫应焉。妇去无几,返言:“邻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黄故摇首以难之。未几,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黄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嘱黄郎,即令去。”女谓黄曰:“妾日以千金躯事君,今始知耶?”黄问:“以何词遣之?”女曰:

“请即往署卷,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黄不可。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立刻兑付,黄令封志之,曰:“结发之情,遂以贫故,遽相割舍。倘室人必不肯从,仍以原金璧赵。”方运金至舟,则见女已从榜人妇,从舟尾已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凄恋。黄惊魂离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缆,去如箭激。黄大号欲追之,榜人不从,开舟南渡矣。瞬息达镇江,运资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黄守装闷坐,无所适归,望江水之滔滔,如万镝之丛体。方掩泣间,忽闻娇声呼:“黄郎!”愕然四顾,则女已在前途。喜极,负装从之,问:“卿何遽得来?”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矣。”黄乃疑其非常人,固诘其情。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错囊充牣而合浦珠还,君幸足矣,穷问何为?”

乃雇役荷装,相将俱去。至水门内,一宅南向,迳入。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皆曰:“黄郎来也!”黄入参公姥,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间味无多品,玉柈四枚,方几已满。鸡蟹鹅鱼,皆脔切为个。少年以巨碗行酒,谈吐豪放。已而引入别院,俾夫妇同处。衾枕滑耎,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媪馈致三餐,女或时竟日不至。黄独居颇觉闷苦,屡言归,女固止之。一日谓黄曰:“今为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然买婢媵则价奢,当伪为妾也兄者,使父与论婚。良家子不难致。”黄不可。女弗听。有张贡士之女新寡,议聘金百缗,女强为娶之。新妇小名阿美,亦颇婉妙。女嫂呼之。黄瑟踧不自安而女殊坦坦。他日谓黄曰:“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请夫妇安居。”遂去。夫妇独居一院,按时给食饮,亦甚隆备,然自入门后,曾无人复至其室。每晨阿美入觐媪,一两言辄退。

娣姒在旁,惟相视一笑,既留连久坐,亦不款曲。黄见翁,亦如之。偶值诸郎聚语,黄至,即都寂然。黄疑闷莫可告语。阿美觉之,诘曰:“君既与诸郎伯仲,何以月来都如生客?”黄仓猝不能致对,吃吃而言曰:“我十年于外,今始归耳。”美又细审翁姑阀阅及妯娌里居。黄大窘,不能复隐,底里尽露,女泣曰:“妾家虽贫,无作贱媵者,无怪诸宛若鄙不齿数矣!黄惶怖失守,莫知筹计,惟长跪而前,一听女命。美收涕挽之,转请所处。黄曰:“仆何敢他谋,计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复归,于情何忍?渠虽先从,私也,妾虽后至,公也。不如姑俟其归,问彼既出此谋,将何以置妾也?”居数月,女竟不返。一夜,闻客舍喧饮。黄潜往窥之,见二客戎装上座:一人裹豹皮巾,凛若天神;东首一人,以虎头革作兜牟,虎口衔额,鼻耳悉具焉。惊异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测霍父子何人。夫妇疑惧,谋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黄曰:“实告卿:即南海人还,折证一定,仆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携卿去,又恐尊大人别有异言。不如姑别,二年中当复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适,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黄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归。黄入辞公姥。时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归,黄不听而行。登舟凄然,形神丧失。至瓜州,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渐近,则船头按剑而坐者,霍大郎也。遥谓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谋?遗夫人去,二三年谁复能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黄舟,跳身迳去。先是,阿美既归,方向父母泣诉,忽大郎将舆登门,按剑相胁,逼女风走。一家慑息,莫敢遮问。女述其状,黄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开舟遂发。至家,出资营业,颇称富有。阿美悬念父母,欲黄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来,嫡庶我有参差。居无何,张公访至,见屋宇修整,心颇慰。谓女曰:“汝出门后,遂诣霍探问,见门户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无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谓被奸人赚去,不知流离何所。今幸无恙耶?”黄实告以情,因相猜为神。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至十余岁。母造诣镇江,至扬州界,休于旅舍,从者皆出。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诸膝上,笑问何名。儿告之。问:“取名何义?”答云:“不知。”女言:“归问汝父当自知。”乃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钏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中,曰:“将去买书读。”儿问其谁,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棺木,当助之,勿亡也。”老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帘外微嗽,将有咨白。女推儿榻上,恍惚已杳。问之舍主,并无知者。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黄感叹不已。及询朱,则死才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异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为贞。然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女岂无心者也?然破之则不必其怜之矣,贪淫鄙吝之骨,沟壑何惜焉?”

司文郎

平阳王平子,赴试北闱,赁居报国寺。寺中有余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无状。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绝。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傫然。近与接谈,言语谐妙,心敬爱之。展问邦族,云:“登州宋姓。”因命苍头设座,相对噱谈。余杭生适过,共起逊坐。生居然上座,更不伪挹。率然问宋:“尔亦入闱者耶?”答云:“非也。驽骀之才,无志腾骧久矣。”又问:“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进取,足知高明。山左右并无一字通者。”宋曰:“北人固少通者,然不通者未必是小生。

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哄堂。生惭忿,轩眉攘腕而大言曰:“敢当前命题一较文艺乎?”宋他顾而哂曰:“有何不敢!”便趋寓所,取经授王。王随手一翻,指曰:“阙党童子将命。”

生起,求笔札。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骂,何以为人!”王力为排难,请另命佳题。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立应曰:

“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伺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为人也小有才。”遂去。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尽出所作质宋。宋流览绝疾,逾刻已尽百首,曰:“君亦沉深于此道者?然命笔时无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阅过者一一诠说。王大悦,师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宋啗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烦异日更一作也。”由此相得甚欢。宋三五日辄一至,王必为之设水角焉。余杭生时一遇之,虽不甚倾谈,而傲睨之气顿减。一日以窗艺示宋。宋见诸友圈赞已浓,目一过,推置案头,不作一语。

生疑其未阅,复请之。答已览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难解?但不佳耳!”生曰:“一览丹黄,何知不佳?”宋便诵其文如夙读者。且诵且訾,生跼踏汗流,不言而去。移时,宋去。生入,坚请王作。王拒之。生强搜得,见文多圈点,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朴讷,觍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曰:“我谓‘南人不复反矣’,伦楚何敢乃尔!当有以报之!”王力陈轻薄之戒以劝之,宋深感佩。既而场后以文示宋,宋颇相许。偶与涉历殿阁,见一瞽僧坐廊下,设药卖医。宋讶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请教。”因命归寓取文。遇余杭生,遂与俱来。王呼师而参之。僧疑其问医者,便诘症候。王具白请教之意。僧笑曰:是谁多口,无目何以论文?

王请以耳代目。僧曰:“三作两千余言,何暇久听!不如焚之,我视以鼻可也。”王从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颔之曰:“君初法大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适受之以脾。”问:“可中否?”曰:“亦中得。”余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烧试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归、胡何解办此!”

生大骇,始焚已作。僧曰:“适领一艺,未窥全豹,何忽另易一人来也?”生托言:“朋友之作,止彼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余灰,咳逆数声曰:

“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膈。再焚,则作恶矣。”生惭而退。数日榜放,生竟领荐。王下第。宋与走告僧。僧叹曰:“仆虽盲于目,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俄余杭生至,意气发舒,曰:“盲和尚,汝亦啖入水角耶?今竟何如?”僧笑曰:“我所论者文耳,不谋与君论命。君试寻试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为尔师。”生与王并搜之,止得七八人。生曰:

“如有舛错,以何为罚?”僧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

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从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见,勿悔勿悔!”越二三日竟不至,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门生也。宋慰王曰:“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己。不尤人则德益弘,能克己则学益进。当前踧落,固是数之不偶。平心而论,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肃然起敬。又闻次年再行乡试,遂不归,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勿忧资斧;舍后有窖镪,可以发用。”即示之处。王谢曰:“昔窦、范贫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给,敢自污乎?”

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窃发之。王初觉,闻舍后有声,出窥则金堆地上。情见事露,并相慑伏。方诃责间,见有金爵,类多镌款,审视。皆大父字讳。

盖王祖曾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遗也。王乃喜,秤得金八百余两。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与瓜分,固辞乃已。以百金往赠瞽僧,僧已去。积数月,敦习益苦。及试,宋曰:“此战不捷,始真是命矣!”俄以犯规被黜。王尚无言,宋大哭不能自止。王反慰解之。宋曰:“仆为造物所忌。

困顿至于终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万事固有数在,如先生乃无志进取,非命也。”宋拭泪曰:“久欲有言,恐相惊怪,某非生人,乃飘泊之游魂也。少负才名,不得志于场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传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于难,岁岁飘蓬。幸蒙相爱,故极力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友以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谁复能漠然哉!”王亦感泣。问:“何淹滞?”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圣及阎罗王核查劫鬼,上者备诸曹任用,余者即俾转轮。贱名已录,所未投到者,欲一见飞黄之快耳。

今请别矣!”王问:“所考何职?”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暂令聋僮署篆,文运所以颠倒。万一幸得此职,当使圣教昌明。”明日忻忻而至曰:“愿遂矣!

宣圣命作‘性道论’,视之喜,谓可司文。阎罗稽簿,欲以‘口孽’见弃。宣圣争之乃得就。某伏谢已,又呼近案下嘱云:‘今以怜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职,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于文学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积善勿懈可耳。”王曰:“果尔,余杭生其德行何在?”曰:“此即不知。要冥司赏罚皆无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抛弃字纸过多,罚作瞽。彼自欲医人疾苦以赎前愆,故托游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勿须。终岁之扰尽此一刻,再为我设水角足矣。”王悲怆不食,坐令自啖。顷刻已过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饱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后,已生菌矣。藏作药铒,可益儿慧。”王问后会,曰:“既有官责,当引嫌也。”又问:“梓潼祠中以相酬祝,可能达否?”曰:“此都无益。九天甚远,但洁身力行,自有地司牒文相报,则某必与知之。”言已,作别而没。王视舍后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坟起,则水角宛然在焉。王归,弥自刻厉。一夜,梦宋舆盖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误杀一婢,削去禄籍。今笃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仍仕进也。”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又胜,遂不复仕。生二子,其一绝钝,啖以菌,遂大慧。后以故诣金陵,遇余杭生于旅次,极道契阔,深自降抑,然鬓毛斑矣。

异史氏曰:“余杭生公然自诩,意其为文,未必尽无可观,而骄诈之意态颜色,遂使人顷刻不可复忍。天人之厌弃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脱能增修厥德,则帘内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仅也。”

丑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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