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日方的谈判破裂是我预想到的,我并没怪罪她,可心情也好不到哪里。毕竟押了重注,谁会料想到政治风云突变。回香港后我一直在跟团队筹谋,没想到宝生银行居然同意了我们延缓贷款期限的申请,这样至少让我们能有时间周转。不过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也让我心生疑窦。果不其然,一周后,我才知道这竟然是筱贤送给我的“大礼”!怒不可遏,我已经很久没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她怎么能委身言辰?我还记得当年她赤脚坐在山顶的路边哭得快要崩溃的样子。不!我根本不想她委身任何人,嫉妒、愤怒啃噬着我的心。原来这几年她跟在我身边一直都没有打消报恩的念头,我还自以为了解她的心思,以为她也,爱着我。我对她大发雷霆,她面色惨白,全身哆嗦,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流露出绝望的表情。我不能让她再错下去,做出调她去档案室这个决定,我和杜权有以下对话:“主席,你真的要让她知道真相?”
“如果不这样做,她背负着那个偿还的枷锁,永远都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其实你可以……”
“我不可以!”
杜权说她一整天没来公司,只打电话来请了长假。那天,窗外的天色很抑郁,闷得人心里发慌。不多会黄豆般大的雨滴就猛烈撞击玻璃窗,气象台已发出黄色暴雨警告。行政部通知所有员工提前放工,整个写字楼空无一人,除了楼下等我的阿文。我的脚步情不自禁停在档案室外,推门进去,浮尘里仿佛余有她的光影。我走过去,手掌轻轻拂过她坐过的桌椅,桌上有摊开的资料夹。半晌,叹了口气,正要离去,脚却触到一个物体。我俯身拾起,这是她随身的日记簿,走得那么仓皇,还请长假,她已经如我所愿发现了那笔投资记录。我摩挲着蓝色日记簿的织锦封皮良久,终于忍不住翻开了她的秘密。
我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言辰,竟然是言辰,她对他用情已至深。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我的思绪支离破碎。那对耳钉是他送的,那两个字是他的名字,那些词是为他写的,那些痛是为他受的……我不知怎么走到大街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雨有点凉,我几乎睁不开眼,却恢复了少许理智。错的或许是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动情。对,还有两个人,若不是他们,筱贤和言辰不会重逢。柯庆邦、瞿黛茜罪不可恕!身后传来阿文的惊呼,他冲上来把我拉回人行道,用身体护着我,一辆车擦着我们呼啸而过,碾过雨地上的黑伞,如同碾碎我的心。
“把车开过来,我们走吧。”我的声音跟雨夜一样寒冷。阿文跟了我十年,他只会做不会说。这一辈子我对得起的人很多,对不起的人也很多,筱贤却是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一个。就算她离开了,我仍旧关注着她的一点一滴,我知道她流产了,我也知道她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我知道她的心结,也能感受到那切肤之痛。我约了言辰,这个小子才27岁,我大儿子的年龄也比他小不了多少,我还不知如何跟一个比我小18岁的男人对话,只好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点燃一支烟。他比我想象中的沉得住气,也只字未言。隔着袅袅烟雾,我们的目光凛凛对视。
“你爱她吗?”我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爱。”
“那你为何不去找她?”
“因为我不确定她爱的人是不是我?”他话音未落,我已一拳揍在他脸上。他也不甘示弱,回了我一拳,我们两个男人竟就这样在地毯上扭打起来。没有人推门闯入,言辰来之前我就吩咐过,不论办公室里传来什么声响,都不准进来。我是早就想好好揍下这小子,不过这小子仗着年轻,每一下都留了力道,我也不好再揍下去。两个人累了就瘫在地毯上,言辰率先笑起来,揉着脸说:“看不出安先生你还有两下子!”
“我也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我从地上喘着气起身,拉开抽屉拿出筱贤的日记簿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他犹豫了下,搭着我的手顺势起身。我将日记簿递给他,认真的说:“好好看吧,如果以后你再敢让她伤心,我就不会自己动手了。”
他也收起玩笑的表情,郑重接过日记簿,手指抚上封皮中间的玉佩,仿佛醍醐灌顶,道了声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办公室。
我将手插进裤袋,走到窗前。筱贤,如果失去这个人你会活不下去,我宁愿他回到你身边。
再见筱贤是在马场,她的气色好多了,穿着一身浅驼色连身裙,和言辰站在一起宛如天作之合。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会戴着我送她那对珍珠耳环,我知道我的表情不会流露任何情绪。她的目光回避着我,却停留在雷天身上,眼神复杂难明。我想她应该听说了我们解决柯庆邦的事,那声安先生刺痛了我。回到自己的厢房,我有些神不守舍,没等“安踏平南”出赛便托辞离开。雷天和杜权是多年兄弟,送我上车也没多问。如果重逢已是陌路,我宁愿不再遇见。
宝生出事了,我密切关注着事情动态,却想不到她会来找我,当然是为了言辰。听到她叫我南哥,我还是拒绝不了她的请求,答应出手。言辰面对公关危机处理得还算合格,但宝生这个盘太大,单凭我们一家绝无可能力挽狂澜。我正准备约几个老友出来喝茶,却发现暗中有股力量开始接盘。其实这次宝生遭逢的挤兑风波不是那么简单,我叮嘱杜权去暗中查寻谣言的散布来源。查不出幕后黑手,就算能解决燃眉之急,始终会有隐患。筱贤要嫁进言家,我不能让她朝不保夕。很快杜权便查到是柳志健这只老狐狸在背后搞鬼,我以前在大马跟他交过手,这个人老谋深算,言辰不是他的对手。我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也只接到10%,据我估计柳志健手上最少已拥有30%,这样看来我手上的10%倒成了最关键的筹码。筱贤无依无靠,要嫁进言家不容易,我只能送她到这里,剩下的路要她自己走了。
明天就是筱贤大婚,我没有收到她的请柬,却明白她的心意,怕我这个老头子受刺激吧!我双眼空洞的望着书桌上的手机,旁边的烟灰缸已被我塞满了烟头,再旁边是我和家人的合影。我已快到知天命的年纪;我的太太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一心照顾家庭;我的儿女今年大学毕业,我已安排好秋天去欧洲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我有几个忠心得力的助手,挡在我前面的石子都能一一清除,不论是柯庆邦、瞿黛茜还是其他任何对手。我的人生似乎很圆满,又似乎差了点什么,有丝若有若无的隐痛。快到十二点,手机不期然响起,是短信提示的声音,我的心漏跳了两拍,过了十分钟才拿起电话。
“祝你幸福!”除了这四个字,我不知还有别的什么祝福。
第二天,我还是照常回公司,开会、签字、打Golf(高尔夫)、组局喝大酒,只是听他们说我醉得很厉害,手机也摔坏了。我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模糊的印象中仿佛有个女人一直在照顾我,还絮絮叨叨,嘤嘤哭泣,不是筱贤。
婚后她来过一次公司,蜜月旅行不去,赶着来还钱,这个傻孩子!这点嫁妆我还给得起,我让杜权接待她,自己就站在门后。透过磨砂玻璃门,她的身影还是那么纤瘦,言辰怎么也养不胖她?回头我得找这小子算账去!
再相逢是在四季酒店门庭,没有预期,其实香港只有这么大点地方,哪里避得去。我俩都有点愕然,她比之前圆润了些,婚后也多了丝女人味。风拂起她的长发,还是我先开口:“进去吧,这里风大,你的头发乱了。”
我转身向酒店大堂走去,筱贤跟在我身后,那熟悉的脚步声,就像以前无数个日子。突然她停住步伐嗫嚅着说:“南哥,我约了人。”
“我知道,我也约了人,再会!”我向左,她向右。在转角处我顿住身形,仿佛有种莫名的力量驱使我朝她的方向走去。我伫立在门口,她坐在窗前,好像很难过,默默流泪。我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哪怕只是递上一张纸巾。突然有个人从我身后擦过,她连声抱歉,这个女人穿着Roger Vivier(罗杰。维维亚)的蓝色水晶扣缎面高跟鞋,挽着Hermes Himalayan Birkin(爱马仕喜马拉雅铂金)手袋,有一头漂亮的紫红色长发,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我举手示意没关系,转身离开。
但愿从此,两两相忘,各安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