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釐王①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②，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③，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④，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公子……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⑤，见侯生⑥，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如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曰：“赢闻晋鄙之兵符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⑧之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耶？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⑨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来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向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锥，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籣⑩矢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向自刭。
《史记·魏公子列传》
【注释】
①魏安釐（xī）王：名圉（jǔ），公元前276—前243年在位。
②“秦昭”句：秦昭王，公元前306—前251年在位。长平，在今山西高平西北，公元前260年，秦将白起在此全歼由赵括统率的40万赵军。
③“公子”句：赵惠文王，公元前298—前266年在位。公子，指信陵君，名无忌，魏安釐王异母弟，封于信陵（今河南宁陵县西），故称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之一。
③邺：今河北临漳县西南。
③夷门：魏都大梁有12个城门，东门叫夷门。
③侯生：名嬴，当时隐士，为监守东门的役吏。
⑦兵符：符是古代作为凭证的信物，上刻文字、花纹，从中间剖分为两部分，有关双方各持其一，合符以验真假。用于军事上领兵调兵的符叫兵符，往往用金属铸成虎形，所以也叫虎符。
⑧五霸：指春秋五霸。
⑨嚄唶（huòzé）：大笑大叫，形容呼喝有威势。
⑩籣（lán）：盛箭的筒袋。
【译文】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既已在长平大败赵军，又进兵包围邯郸。公子的姐姐是赵惠文王之弟平原君的夫人，她几次写信给魏王和公子，向魏国求援。魏王派将军晋鄙带兵10万前去救赵。秦王派使者对魏王说：“我进攻赵国，早晚之间就会攻克，诸侯有胆敢出兵救赵的。我拔取赵国后，必定移师首先攻打它。”魏王害怕了，派人告诉晋鄙停止前进，驻军于邺，名义上是救赵，实际上与秦、赵两方都保持接触以观望事态发展。平原君的使者络绎不绝地来到魏国，公子……多次请求魏王，门客辩士们也想方设法劝魏王救赵。魏王畏惧秦国，始终不肯听从公子的请求。公子自己揣测终究得不到魏王的允许，决计不独自苟活而使赵国灭亡，于是约请宾客，召集100多辆车，准备带着门客冲向秦军，与赵国一同就死。
经过大梁东门时，公子去拜见侯嬴，详尽地告诉他自己要去和秦军拚死的情况，说完就告别而去。侯嬴说：“公子好自为之，老臣不能跟随你去了。”公子走了几里路，心中很不愉快，说：“我待侯老先生够周到了，天下没有谁不知道。现在我将要去赴死，侯老先生却没有一言半语的临别赠言，我难道有什么过失！”于是又回车去询问侯嬴。侯嬴笑着说：“我本就知道公子会回来的。公子喜欢养士，名闻天下。现在有了危难，却没有别的办法，只想和秦军拼命，这就好比将肉投给饿虎，有什么作用呢！还用宾客干什么？……”公子对侯嬴拜了两拜，向他请教。侯嬴便屏退旁人，秘密地对公子说：“我听说调动晋鄙军队的兵符经常放在魏王的卧室里，而如姬最受宠幸，能出入魏王的卧室，必然有能力窃取兵符。我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所杀，如姬将大仇积聚在心中已有3年之久，包括魏王在内的许多人都想替她报杀父之仇，但都没能成功。如姬为此向公子哭泣，公子派门客砍下了她仇人的头，敬献给如姬。如姬甘愿为公子效死，无所推辞，只是尚未有报答的方法。公子如果真的开口请她帮助，她一定会答应，这样就可以得到虎符夺过晋鄙的军队，向北救赵，向西退秦，这是可与五霸相比的功勋啊！”公子听从侯嬴的计策，请求如姬，如姬果然盗取了调遣晋鄙军队的虎符交给公子。
公子临行时，侯嬴说：“将领出征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以利于国家。公子即使合了虎符，如果晋鄙不将军队交给公子却再向魏王请示，事情就危险了。我的朋友屠夫朱亥可以同去。这人是个大力士。晋鄙听从公子，那是最好；若不听从，可以让朱亥杀了他。”这时公子流泪哭泣起来。侯嬴说：“公子怕死吗？为什么哭呢？”公子说：“晋鄙是叱咤风云的老将，我去取代他，他恐怕不会听从，势必要杀死他，我因此而哭泣，哪里是怕死啊！”于是公子去邀请朱亥。朱亥笑着说：“我不过是市场上操刀宰牲的屠夫，公子却几次来问候我，我之所以不报谢你，是因为小礼答谢没什么用处。现在公子有危难，这正是我尽力效死的时候。”于是朱亥与公子同行。公子经过东门时向侯嬴道谢。侯嬴说：“我本应跟随你去，但年纪已老，无能为力；我将计算公子的行程，公子到达晋鄙军中的那一天，我就向北自刎来报谢公子。”于是公子起程了。
到了邺地，公子假传魏王的命令，要代晋鄙领兵。晋鄙虽然核对了虎符，但是心里很疑虑，举起手看着公子说：“现今我率领10万人马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国家交付与我的重任，你现在却只带着很少的随行人员来接替我，是怎么一回事呢？”想不听从命令。朱亥抽出藏在衣袖里的40斤重的铁椎，椎杀了晋鄙。公子便取得了晋鄙军的指挥权，检阅部队，下令说：“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去；兄弟都在军中的，兄长回去；独子没有兄弟的，回去供养父母。”得到精选的士卒八万人，进军袭击秦军。秦军解围离去。于是解救了邯郸，保存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亲自到边界迎接公子，平原君背着弓箭、箭袋在前面引路。赵王对公子连拜两次。说：“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比得上公子的。”这个时候，平原君自愧不如，不敢与公子相比。公子与侯嬴诀别，到达晋鄙军中时，侯嬴果然面向北方自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