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退所有闲杂人等,娵音任命地坐到主位上坐下,“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是茹儿?”辛穆探究的目光不住在娵音身上徘徊。
娵音讪讪一笑:“那啥,外公好。”
“我不好。”辛穆睨了她一眼,望天花板。娵音正了正脸色:“外公,此事勿对外人言。”
“你连外公都不信?”辛穆幽怨了。
娵音一慌:“不,不不,我信。”看样子,自此再瞒不住他了,而倚清浊也了解了她的另一重身份,真不是件好事。
“我是她外公,姓倚的小子,你是怎么回事?看到我和外孙女重逢,不知道退避吗?”辛穆瞟了瞟淡定坐着不动的倚清浊,吹胡子瞪眼。
“不巧的是,拘影也是本相的门客。”倚清浊毫不退让地与娵音对视。
“停,你是我外公。”娵音安抚完辛穆,又转而安抚倚清浊:“我亦为倚相府门客,永远都是。”
二相沉默,凝视着娵音。天知道他们猜测了多久,怀疑了多久?竟真的是她。
“你——”倚清浊一时难以接受,想确认一下,又不知该怎么说。
娵音咧嘴一笑:“哎,难得见倚相大人如此不淡定,该拿相机拍下来的。是要我换身女装看看吗?”
“不必。”倚清浊思维敏捷,知道娵音既然真是辛相的孙女,那么,他想,自己应该是见过她女装的模样的。不过,他宁愿自己没有见过那女装,因为那个金光闪闪土豪风范十足的装扮太不可恭维了。
注意到倚清浊的神色变得怪怪的,娵音自然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吐吐舌头佯装嗔怒:“左相大人嫌弃茹儿了,是吗?陛下可都把茹儿捧在心尖上疼呢。”
倚清浊嘴角抽了抽,终于相信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一个人了。
“不嫌弃。”他硬邦邦地挤出三个字,借故离开了,走的时候步子还有点踉跄。
室内只剩下小马和娵音两人,辛穆心疼地打量了一阵,发现娵音似乎瘦了,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眸子蕴满怜惜,“音儿,到外公这儿来,让外公好好看看你。”
娵音迟疑一瞬,乖乖走去,暗恼辛穆年老,眼力怎么还这么好。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最近劳心劳神的不会有多丰满,看在辛穆眼里,那就是瘦,就是历经艰辛。
“外公,你也知道我表示这个世界的人,我生活的地方女子都是以瘦为美,像什么能在掌上作舞,都是极受青睐的,我这么胖,当然要好好减肥。看,效果不错吧,我作为辛茹出场的时候,外公你是不是觉得很惊艳,很自豪。”娵音骄傲地挺胸,发现由于自己现在是做男子打扮,曲线什么的遮了个完全。
辛穆无视她的插科打诨,伸出苍老如柴的手抚上她的面颊,粗糙的触感让娵音稍有不适,很快就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温暖,那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怀。良久,他叹息:“音儿,算了吧。”
这不是一时冲动之言,他已想了很久,在开始怀疑拘影这个身份的时候就想过千遍万遍,到现在,终于笃定。
“不,外公,已不可能了,我惟愿不牵连你,不牵连倚清浊,万劫深渊我一人赴。”拘影坚定摇头,“外公,你何苦,知道我是拘影真的重要吗?这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她瞥过头,想将心中的感动都吞回去,眼角已渐渐潮湿。
“音儿,万劫深渊你一人赴,那外公呢,你死了就无牵无挂了吗?你总说你非这世间之人,你可知,当你来到这世间,并有了在这个世界上珍之重之的人时,你便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辛穆抚着她的头,温和道。多年为相,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他的亲人也屡次践踏他的关怀与信任,只有这个半路来的外孙女让他真正感受到世间还有亲情的存在,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存在时还是雪末在世,叫他怎能不珍惜?(辛雪末,娵音躯体的生母,辛相的女儿。)
娵音睁着水雾未散的双眸迷茫地望向辛穆,不太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傻音儿,你的驻乐轩中的书房里有一副作品写着‘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外公亦深以为然。这个世界若有一物使汝牵念,能安汝之心,这个世界又何尝非汝之乡?”辛穆收回手。
娵音有点贪恋那种亲人的感觉,思索了一阵,忽偏头一笑,带着真诚与释然,容光慑人。
“外公,这个世界很好,但我仍不打算放弃,倒不是因为野心,只是觉得有什么我还未发掘的意义,我不想失去探寻的机会,因为,我认为,若是放弃,将来我会后悔。且,青涟昶那么不靠谱,让他当这皇帝,迟早有一天得当卖国贼。”朝堂上的浮光掠影,当平宁郡主时的只言片语,以及在葫芦乡时的安乐,箖郡的天灾人祸,与冷欺花的永别,远真的勇猛……就这样放手,她不甘亦不愿。
辛穆默了默,笑道:“好,不愧为我辛穆的外孙女!权衡利弊太多反倒失了真意,我一生便因此拘谨至今,久久被困于樊笼,倒不如寄希望于你,奋力一搏,搏出个新天地!辛府大门永远向你敞开,受累了受伤了就回来休息!”
曾几何时,他也曾傲视群臣,凭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朝堂,深夜里挑灯写着一条条治国之策?
曾几何时,他也曾梦想着驰骋沙场,各处收集了许多有名兵器就着日光一遍遍仔细地打量,只待皇帝一纸诏令就奔赴边疆?
而今,这些昔日雄志早已泯灭于面上几道深深的褶子上,瞧不见当初的风采。他以为此生大概也只能无奈地顺应宿命走下去,直到生命终结,谁知娵音横空出世,搅动了他沉寂许久的英雄心。
“外公,不要轻易拿辛府做赌注。”娵音见他心意已决,提醒道。虽然你们辛家人总是在伤害辛穆,但那毕竟是他的亲人,如果因为他而落得个满门抄斩万劫不复的地步,他亦难心安。
“外公自有思量。”辛穆微笑,果然还是外孙女关心他啊,他当然也不会轻易送族人上断头台,难为她能理解。
辛穆面色平静地出了影府,径直回了辛府,一国的为相风范十足。
娵音没时间挥着小手绢依依惜别,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几道黑影划过,各自奔往不同方向,几方势力的人表情各异,其中青涟昶最为疑惑,“小锅子,你是说二相同时拜访户部侍中?”
“是。”小锅子觑了自家主子一眼,见他没有特殊反应,便低眉顺耳地应。
“倚相先出?”
“是。”
“辛相出后有何动作?”
“回辛府。”
“户部侍中呢?”
“在影府,未出府门一步。”
“下去吧。”
青涟昶的脸色稍霁,眉心也松了松。看来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二相为何同时到影府,还是值得推敲的。
“小锅子,二相到影府问了什么?”青涟昶踌躇一下,问。
“问倒是没问,户部侍中忙上忙下,倚相和辛相陆续走了。”小锅子也是听暗探说的,此刻也忐忑不安。青涟昶冷笑一声:“我就说这二位怎的如此淡然,原来是未遇敌手,此番前去怕是想试探户部侍中。说不定是怕哪天自己的官位被他给抢了。”这样想着,他又不得不佩服娵音的手段,要知道把二相打发走可不容易啊,他对拘影此人的能力更加认可了。
“陛下,殷先生求见。”小锅子小声道。
青涟昶眸光一厉,不动声色掩去。
“宣!”
殷司走进来,拱手一礼,姿态优雅得令青涟昶险些忘了行礼的规矩不是这样的,等他想到要殷司行礼时,殷司已开门见山道:“奏章陛下大概也该看过了,在下近日不在锦安,若有不便之事留着便好,陛下千万保重好龙体。”
青涟昶几次张嘴却无法出一言以复,殷司这番话说得柔和委婉,他所说的的“近日”谁知道是多久?说不定以后就又和从前一般通过书信给他指点江山。而最后那句“千万”说得更是情真意切,不知情者兴许感动无比,青涟昶却是觉得后心莫名发,凉。
再怎么发凉他也得镇定下来道:“小说忘了给朕行君臣之礼了。”
殷司一直垂着的眸突然直直看向青涟昶,一片幽深中,青涟昶看见淡淡嘲讽,以及一种莫测的情绪,不由狼狈地转移视线。
殷司却是轻轻一笑,随即弯身跪下,极稳极缓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室静寂,残烛的光焰晃了晃,灭!
庭院里一片尚青的叶瞬间挣脱了树的桎梏,落!
屋宇前一块巨石被水珠敲击,破!
青涟昶倚在主位上,竟忘了说一句话——“平身”。殷司也不提醒,只是跪着。
一坐一跪,青涟昶日久积累的帝王威重无形笼罩,底下的殷司本该气短,倒头就拜,奇异的是,他虽是跪着,并不让人觉得卑微,态度平静淡然,恍如神祇的高华之气盖过了青涟昶的气势。
青涟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跪着的是他自己,而殷司才是那个云间掌握众生的人。
许久,他回神,尽量平静地让殷司起来,殷司意味深长地扫过他,转身走出宫殿。有暗卫得了青涟昶的吩咐拦住他,被他眼光一扫,顿生怯意,手中的武器紧了紧,等他走近,暗卫硬着头皮出刀,出去的刀齐齐断了刀尖,一片叮当之声过后,刀尖整齐地在地上摆出一条直线,自然是殷司命令隐于暗处的护卫所为。
殷司从容地踏着刀尖走过,步履无声而沉稳,断刀擦过他白色衣袂,未留下一点痕迹。暗卫心下诧异,再不敢轻举妄动,一排断刀,地上刀尖,皆岿然,像是在静默虔诚地送行。
殷司漫步至宫门,上马车,终已不顾,暗卫头领顿了一下,极快地奔赴宫殿深处。
“主子,去哪?”孤峰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