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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山野

娄天木

夕阳染透轻纱般的山岚,把一个淡红色的梦洒遍山野,一棵古老的柏树下,老猎双手托着颀长的猎枪,把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西沉的夕阳。

一搂抱粗的柏树,古老而神奇。树身、枝干铮铮如铁,仿佛一根硕大的铁柱上盘踞着无数条蠕动的虬龙。枝干上一束束、一丛丛吐翠的枝叶,显示着山野赋予松柏顽强而执著的新生,宛如绽开在铁树上的一朵朵绿色的花儿。

老猎在古柏下枪瞄夕阳已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这是第一万次了。这次,他下决心要射夕阳,而且要射准夕阳。顺着颀长闪光的枪简,老猎一双猎人的眼睛闪射出机敏而奇特的光芒。这光芒只有当猎人捕捉到极其珍惜的猎物时才会出现。渐渐地,如血的夕阳在老猎眼中幻化成一只珍贵的红狐。这红狐红脸、红头、红身、红蹄、红尾巴,浑身一团赤红,尤其那条拖地的长尾巴,窜动起来好似山野中的一颗红色的流星。唯有一双眼睛像两颗淡蓝色的宝石闪耀在一团热烈的红色中。这红狐好飘逸,好潇洒,好漂亮哟!它是这块山野中绽开的一朵瑰丽无比的红花。它对老猎这般的熟悉,眼前却又显得十分陌生,仿佛第一次见到。

逆着夕阳的光辉,老猎的轮廓被十分清晰地映嵌在古柏树下,映嵌在山野之中:宽厚的四方大脸紫黑紫黑的,腮旁、嘴边长满了乱草丛般的毛发,两块突出的颧骨向外显着特有的红润。那浓重的胡须、浓重的眉毛和那不寻常的脸盘,那隆起的鼻梁,那如刀刻刃镂般的鼻唇沟,显示出冷峻而生硬的线条:一顶狐狸皮帽,两块耳帕微微上翘,宽大的光板老羊皮袄筒重重地垂到脚面,恰似一位威风凛凛的山大王。当老猎冷峻、忧郁的目光接触到闪耀在一团烈火中的两块淡蓝色的宝石时,他那双百发百中的神枪之手,不由得颤动起来。夕阳幻化的红狐使他心潮涌动,脸上涨着少有的赤红,双目凝聚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是爱、是恨、是悔、是怨?以致他那双老猎人的眼睛不敢直视渐渐西沉的夕阳。不,那是一只漂亮潇洒飘逸的红狐。

老猎双目紧闭,右手食指用力扣动扳机,轰隆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似翻江倒海。枪弹在山野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光,准准地射向夕阳。

硕大如血的夕阳中弹沉落山野,秋风萧萧,落叶纷纷,山野茫茫。

老猎那沙哑而忧伤的歌调沉落在寂寥、神秘的山野,一股遥远而又近在眼山底的惆怅和无穷无尽的悲凄苍凉,从山野深处缓缓流泻。

山野犹如一个古老的图腾,存储着数不清的古老童话和神秘的诗篇,她敞开胸怀迎接着这壮丽的黄昏,远古哲人的思考轻轻叩问世界的终极。一阵山风吹来,林涛猛起,整个山林交织着一股幽深厚广、悲壮苍凉的旋律。

山岚由红变暗,轻缓地飘散着,游弋着,仿佛一个神秘莫测的幽灵,挥洒着巨大的魔力,把山野卷入一个灰暗苍茫的世界。

在山岚的幽冥中,老猎神情游荡,飘然若飞,一忽儿升入缥缈的仙境,一忽儿坠入幽深的阴府。只有此时,他才感到自己这般的超然,这般的净化。他那山里人的思维,山里人的身心,山里人所拥有的一切,都同周围的万物生灵一起,完全彻底地融入了山野。

山野、丛林、古柏、悬崖、溪流、水潭,一切的一切,都伴随着被猎枪射入地下的夕阳,沉重地丢在了老猎的身后。

老猎同这片山野结下不解之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老猎姓啥名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凭着一杆祖传的猎枪,凭着一个猎人的胆略和机敏,凭着几十年闯荡山野的猎人生涯,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留下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老猎。

老猎的名字之所以叫得响亮,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同这山中一种名贵的动物——红狐狸,有着传奇而动人的故事。

这故事当从老猎年轻的时候说起。

老猎年轻时候的一年秋天,风把山野撩拨得秋意流溢,到处弥漫着浓重的秋的气息。这是猎人收获的季节,尤其是这山里虎口崖上出现了多年难遇的红狐,对猎人无疑是一种极强的召唤和吸引。这红狐浑身是宝,特别是它身上的两种狐狸宝,更是价值连城的珍贵药材。

父亲带着老猎在虎口崖上已经狩猎十天七夜了。十天七夜中,无数个猎物从老猎父亲,一个山里神枪手的枪口下溜走,他不愿让枪声惊动这沉静的山林,执意等待红狐的出现。

虎口崖是这片山林的最险要之处,陡峭的山崖如一道直立的石壁,险峰林立,如出鞘的利剑直刺云天,峭壁下是黑洞洞、深不见底的深渊,不论是仰观还是俯视,不论是远望还是近看,深渊都像一个大大张开的虎口。峭壁险峰上树木茂盛,野草山藤丛生,尤其野山藤掩藏着数不尽的沟沟坎坎,仿佛山林为猎人有意设下的一个个陷阱,只要一脚踩空,便会跌入深不可测的虎口。偶有山风吹来,林涛怒号,声如惊雷在山涧滚动,整个虎口崖环生着神奇而惧人的险象。

山里猎人敢到虎口崖来狩猎的为数不多。老猎的父亲不光自己敢来,还带来了他的独生子:当时人们还不叫他老猎的一个毛头小伙子。他不只是为了打到红狐,更主要的是让儿子冒冒虎口崖的险,听听虎口崖惊天动地的滚雷,在这里把猎人的胆略和机敏教给儿子。

夜幕抹去天边最后一缕暗红色的晚霞,渐渐地把黑暗笼罩在虎口崖上。天低低地匝了下来,就在老猎和父亲的头顶,一颗又一颗闪烁的星星似乎只要伸手就能摘下来。山风停了,喧嚣的虎口崖出现了少有的寂静,连松柏枝梢上的一根根针叶都纹丝不动。黑黝黝的山峦凝固了,把无数生灵凝固在一个静静的空间。在这黑暗中,猎人的眼睛是最亮的,能窥到猎物的动静,哪怕是一点点。

老猎的父亲从这出奇的平静中,预感到红狐将要出现,一双烁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最茂密林处的一个缺口。看着父亲的那副神情,老猎不禁有点紧张。

他尽力屏住气,像父亲一样盯着远处。一只猫头鹰扑闪着有力的翅膀,在山涧发出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在上空盘旋一阵,似乎发现了什么猎物,便一头扎进丛林中。远处传来一声声野狼的嚎叫,悲哀尖厉的嚎声撞在虎口崖壁上,然后重重地沉入谷底,使虎口崖平添了几份神秘的野气。渐渐地,动物们搅动了虎口崖的沉静,使山林又充满了生机。老猎和父亲依然感到山林是沉静的,因为那些动静,那些猎物不在他们的视听之中,心里只有珍贵的红狐。

突然,那茂密林木的缺口处出现了一阵骚动。老猎发现父亲的眼睛更加烁亮,他听到了父亲那咚咚的心跳声。父亲那专注的神情,那纹丝不动的身架,那杂乱的满头花发,那岁月雕刻出来的满脸皱纹,在黑暗中愈发显得冷峻沉重,他是蹲在虎口崖上的一座青色的石雕。茂密林木缺口处出现了第二次骚动,老猎父亲知道这是鬼日的红狐向经验不足的猎人投出的信号,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红狐便会悄然消失。父亲回头看了一眼老猎,尽管只是一瞬间,老猎却领会小了父亲的眼神:沉住气,以静制动,猎人要有比猎物多十倍的鬼精才算猎人!

当骚动再一次出现时,茂密林木的缺口处出现了一团红色的火焰。忽然,红色的火焰又熄灭在密林中。“****的鬼精灵!”老猎听到父亲小声地骂道。

这一次,老猎看到父亲的眼睛离开了那个缺口,一双眼睛似两颗流星在那野道黑色的屏障中来回巡视,像是清楚地看到了密林中往来窜腾的那只红狐。猛然间,从黑色的林墙中窜出一道红色的弧光,划破了林层,划破了山崖,红狐终于出动了。红色的火焰慢悠悠地跳动着,红狐慢慢地向老猎父子靠近,因为这是它走出那片林木的必经之路。红狐渐渐地清晰起来,浑身红得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那条长长的红尾巴像一颗红色的流星。老猎在心中暗暗地惊呼。父亲乜斜着眼睛,顺着颀长的猎枪,准准地瞄着红狐,右手食指牢牢地把着枪机,当他要扣动枪机的刹那间,心中却泛起一股恻隐之情。

他的手有些抖动,红狐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它停止了走动,在一块平坦的石坎上东张西望着。此时是最好的猎取机会。然而老猎的父亲却没有扣动枪机,因为在他的打猎生涯中从来没有打过不动的猎物,猎取静止的猎物是笨拙的猎人,他一生打中的都是腾跳、奔跑中的猎物。

不安的红狐两腿直立起来,两只前腿抱着头。一双淡蓝色宝石般的眼睛直望苍穹。忽而,它又紧紧地趴在岩上,一动不动,如死了的一般。蓦然,它又在岩石上急速地滚动起来,宛如一个旋转的大火球。

“****的鬼精灵,你的死期到啦!”老猎的父亲故意地大喊一声,以惊动红狐。喊声洪亮且有一种威力。

红狐闻声急忙逃窜,一道红色的弧光从老猎父亲眼前划过。刹那间,那百发百中的手扣动了枪机。而就在他扣动枪机的刹那间。老猎大喊了一声:“爹,市打。”父亲心头猛地一颤,轰地一声,走火的枪弹击了红狐一条后腿。随着一声凄惨的哀鸣,红狐消失在虎口崖的山野之中。

眼看到手的红狐,老猎人一生中遇到的最珍贵的猎物,从他那百发百中的枪口下逃走了。是神使,是鬼差,是儿子的一声呼喊,是自己的一念之差,还是红狐不该命绝于他的枪口之下?老猎人来不及细想,只觉得头脑轰地一声炸响,眼前飞溅一片火花。老猎人心中胀满了愤怒、后悔和惋惜。他不由得狠狠一跺脚。他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最佳猎位是一个最危险的地方,只能挤住两人,头上是直上直下的峭壁,眼底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四周布满了山木野藤,像是一个硕大陷阱上的巧妙伪装。老猎人一脚踩空,身子一闪,竟飘飘荡荡、迷迷糊糊地掉进了虎口崖。这飘荡只是一瞬,离崖的老猎人便像一块重石,沉重而迅猛地跌向渊底。轰隆隆……虎口崖滚动着一串骇人的回响。“爹……”老猎从惊骇中猛醒过来,撕心裂肺地呼叫着。悲惨凄哀的呼号冲破山林、冲破山崖、冲破虎口崖这神秘莫测的山野,猛烈地撞向谷底,又从谷底发出巨大的回声,悠远地飞荡在虎口崖的上空。

天苍苍,夜茫茫,虎口崖像一位原始老人,在那悠远的记忆里又增添了一个凄凉悲惨的故事。

老猎从昏厥中醒来时,月亮已挂在空旷的天空,凄惨的月光如水般流泻在已恢复平静的山野。是那般自然,那般匀称,那般圣洁。虎口崖静悄悄的,这里一切如故,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老猎怀抱着父亲遗留下来的猎枪,一杆颀长的月光下闪着寒光的猎枪,凝视着月光笼罩的山野,心中空荡荡的,一双极度悲哀的眼睛流淌着无声的泪水。

山野的远处,传来一声狐狸的凄惨嚎叫,那叫声太悲哀了,仿佛一根银针颤颤地扎在人的心窝上。老猎听得出来,那是红狐发出的哀鸣,只有受伤的红狐,在极度惊恐之后才会发出那样的嚎叫。一声接一声,声声裂人心肺。渐渐地,其他动物随着鸣叫起来,狼声哀号,虎声哀啸,猫头鹰厉笑,百鸟齐鸣,百兽齐叫,虎口崖在声声哀鸣中颤动起来。蓦然,一股山风从谷底幽幽吹来,由小渐大,由弱渐强。缓缓地在山林中形成一股强大的风势。山风摆动山野,山呼啸着,山野激荡着,虎口崖滚动着一股撼天动地的怒涛,使人惊惧,使人颤抖。在这猛然出现的山怒中,老猎却异常地平静下来,他抑住了泪水,停止了悲伤,任凭巨大的怒涛冲撞着他的身躯,他的心灵仿佛在经历着一次山野馈赠的考验和洗礼。他记起了父亲的教诲:悲伤会使猎人的心颤抖,握不牢手中的枪机,泪水会遮住猎人的视线,看不清枪口下的猎物。

“****的鬼精灵,等着瞧吧!”老猎紧咬牙关,把一句镂刻在心灵的话,狠狠地甩向怒涛滚动的山野。他紧握着猎枪,毅然地离开了虎口崖。

这是一片环带状的原始森林,苍松翠柏,奇花异草,山藤野蔓,疏疏密密地布满起伏的山峦。森林以外却是一眼难以望穿的荒山老岭,光秃秃的,没有鲜花,没有绿树,没有村庄,没有人迹。有的尽是褐色的石头褐色的山。这里是一片小荒凉的没有生命的褐色的世界。粗狂、原始、险峻、苍凉,这独立的褐色天地是造物主给人世间留下的一块山的最初的标本。奇怪的是这毫无生命的空间,却冒出一片充满生机、充满神奇、充满灵气的原始森林。远远眺望,宛如无边无际的山荒山野岭间的一条墨绿色的蟒带,愈发使这片山野野气横生,灵气直透云飞雾野绕的峰端,使人难以认定这是世间之地,还是上苍护佑的一块混沌的世界。

原始森林脚下,有一个无名山庄,十几户山民祖祖辈辈在这里靠打猎、采药、伐木为生。一座座不大的石头房子散落在一片山坳的坎坎壁壁上。房子全由石头构成。石头地板,石头墙壁,石头房顶,它们形状各异,千奇百怪,或如洞穴,或如墓陵,或如庙宇,是山民们用这大山的智慧构筑的奇特群落。一条山溪龙腾蛇蠕般地绕着一座座石头房子穿庄而过。庄子上下,四周长满苍翠的树木,遮天蔽日,把个小小山庄严实地盖在山里。晚间一盏盏松油灯燃着幽幽的火苗,时隐时现,阴沉沉的一片恐怖的气氛,仿佛一个幽冥地界。这片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小天地,与其说是一个山庄,不如说是一个原始小部落更为确切。

老猎回到山庄,把不幸带回了山庄,也把悲痛和恐惧带回小山庄,小小的山庄因为红狐骚动起来。

红狐在山里人眼里是一种神一般的精灵,猎人很难碰上它。碰上了红狐,打中了,便撞上了大运,成为人们敬佩的猎人。若红狐从谁的枪口下溜走,便撞上了厄运,会大难临头,会给山庄带来不幸,猎人便成为人们眼中的瘟神。山民们传说着、诅咒着,红狐在他们心中神奇地变幻着,一会儿成了狐仙,一会儿成了红色的山神,石红色的山神,一会儿成了勾人性命的狐鬼。随着人们的传闻和诅咒,老猎一夜之间成小山庄的众矢之的。

老猎的母亲,一位胆小、善良而多病的山庄妇女,听到这塌天般的恶信后,当时就昏厥了过去。醒来之后,她便神志不清,两眼直直地盯着虎口崖的方向,长跪在石头房子门口,口里不断地呼喊着:“红狐子、红狐子……”直到快咽气的时候才突然清醒,她拉着老猎的手,一双哀怨的眼睛直透老猎的心底。她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一定……要……打中……那只……红狐。”只有“红狐”两个字她说得清晰、响亮,而且充满着一种恐怖和仇恨。

母亲死后,山民们无人过问一声,甚至连帮助下葬的人都没有。老猎眼里没有泪水,没有悲伤,只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强烈地喷射。

按照山里人的规矩和说法,像老猎父亲这样葬身山崖,且为神狐而死,俗称山葬,是极不光彩的。妻子死后,不能入山中祖坟,须抛尸龙尾涧,不用棺木,不用任何东西卷裹尸体,山里人称之为水葬。水葬是一种最悲惨,最不为人们看得起的葬礼。只有不幸的人家才会水葬,在山里是百年不遇的事。

没有眼泪,没有哭声,没有纸钱,没有孝布,更没有山里人送葬的那种有节奏的石鼓声。天阴沉沉的,一片片乌云笼罩在人们的头顶,毛毛细雨飘洒着。一盏盏松油灯像鬼火般地飘忽在山坳的一座座石头房子里,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凝固了的一般。老猎把母亲的尸体捆绑在背上,在浓重的夜幕中踏上了去龙尾涧的坎坷山道。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道越来越陡,母亲的尸体越来越沉,老猎手擎巨大的松油火把,在坎坷曲折、又陡又滑的山间小道上艰难地攀登着。

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虽然他身强力壮,像只山豹子,但眼下他处在巨大的打击和无尽的悲痛中,他的心在哭泣,在颤抖,他处在极度的劳累中。旺盛的泪泉仿佛是山野中瀑涨的溪流,但老猎从小便种下了坚强的猎种,而山野又赋予他山一般的性格,父亲告诫他猎人是没有眼泪的,老猎竭力地压抑着瀑涨的泪泉,让那将要喷涌的泪水缓缓地、沉沉地向心里流淌。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老猎终于走不动了。他咬着牙关,背着母亲在山道上吃力地爬行,身后留下一串串殷红的血迹。霎时,又被雨水冲洗干净。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龙尾涧依稀出现在老猎眼前。

风停了,雨住了,东方的山顶泛起鱼肚白。继而,灰色的天际闪现出一抹暗红的彩霞。龙尾涧渐渐地清晰起来。只见两条巨龙般的山脉,蜿蜒地向前奔腾,越向前越宽阔、越高大、越险峻,而逐渐减弱的两条山尾恰似两条龙尾巴游弋在千山万岭之间。山梁上树木葱茏,翠绿一片,两条隆起的峰峦夹着一条奔腾湍急的山溪,像一条硕大的银练从高远之处飞泻而下。山溪的走势同山峦相反,高远处宛如一条游弋的银蛇,经过一道悬梁般的山脊后,形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瀑布,直泻两条龙尾巴夹着的深不见底的山涧。其势壮阔,其景壮观。

老猎背着母亲,爬到涧边,衣服已被山石和树木扯得七零八碎,一条条,一片片,挂在满是血迹的身上,一双血红的眼睛寒光闪动,蓬乱粗硬的头发直直地竖立起来,宽大的四方脸此时像一块褐色的石头。他像一头疲惫的野牛,又像一只被悲哀和愤怒困扰的豹子。

老猎解开绳子,把母亲平稳地放在山崖上,那轻微而细心的动作,唯恐惊动小了母亲的灵魂,惊动了母亲那甜美的永无休止的梦。他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半葫芦酒下肚,老猎心口上燃起了一团火,他的眼睛更加血红,四方大脸更加冷峻。无际的山野一片肃静。

旭日已跳上了东方最高的山顶,在山与天的连接处滚动着。一个挂在山尖野上的流血的大圆球,一个漫游山野边际的红色的幽灵,它把红灿灿的霞,红灿灿的云,红灿灿的光洒播在山峦上、丛林间、水涧里,整片山野变成了红灿灿的世界。从远处飞泻而来的山溪在霞光的辉映下,变成了一条五彩缤纷的长虹,里面跳动着无数个流血的太阳。挂在丛林绿枝翠叶上的数不清的水珠,被映照成无数个色彩纷呈的小小世界。深涧里波光闪烁,仿佛一面硕大的银镜子,把天上的一切全部都藏入它那深深的城府中。

旭日给山野带来了无限美妙的生机和景色,给这山野中的万物生灵注入了奇异的灵气。而它在老猎的眼中却是一个流血的怪物,一个受伤而给他带来巨大灾难的红狐,他眼前闪动着虎口崖那颗飞速转动的火球,这火球由近及远,慢慢地与天边的太阳叠化在一起。

老猎的心被悲痛撕成一个个硬块,悲痛无情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他的躯体。他不得不狠命地撕扯着头发,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轻轻地解开母亲的衣服。按照山庄祖祖辈辈的规矩,水葬者不能穿衣服,要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沉入龙尾涧底。衣服是身外之物,只有赤裸裸的躯体才是死者自己的,龙尾涧历来不接受水葬者躯体以外的任何东西,玷污了水涧,龙会发怒的,死者不光不能赎罪,还会给生者带来灾难。母亲****的尸体在旭日的照耀下更加惨白,奇怪的是母亲的嘴尸体并不僵硬,软绵绵的,像一朵圣洁的云,像一团轻柔的雾。那端庄的脸型,那山匀称的躯体,依然隆起的乳房,激起了老猎深厚的感情。他颤颤抖抖地用酒为母市亲擦洗着身体,从闭合着的眼睛到陡峭的鼻梁,从突出的额头到厚厚的嘴唇,从尖尖的下巴到宽厚的胸膛,老猎一点点地擦洗着。当他的双手触摸到母亲的乳房时,他那被悲伤撕成硬块的心又拧成一团,一股深厚的神圣的感情泛涌心头,迅猛地流遍全身。

母亲的乳房已冷如冰块,然而在老猎手中却如此温柔,这是他小时候抚摸千万遍的地方,里面装着永远流不尽的乳汁,永远流不尽的母爱。那泉水般的****,他吸吮过无数次,长到十二岁时他还吸吮着。老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把头轻轻地伏在母亲的乳房上,让泪水尽快地流淌。他压抑已久的泪水像山泉,流淌在母亲那宽厚的胸膛上。

老猎流尽眼中的最后一滴泪水,他清醒地感觉到:该给母亲下葬了。他双手托起母亲,两腿沉重地站在深涧边,猛然把母亲紧紧地抱在怀中,随后缓缓地松开双手。母亲的身体顺着他的双臂滑向深涧。恰在这时,一阵山风吹来,山岚萦绕着尸体,尸体卷裹着山岚,急速地沉向深涧。一团五彩祥云在山涧中滚滚下沉,随着一声沉雷般的闷响,把一起山里百年不遇的水葬惨景,重重的抛在了深涧中。骤然间,一阵狂暴的山风吹来,两岸林涛呼啸,山涧大浪滔天,整个山野都被这突如寄来的山怒撼动了。

“娘……”老猎凄惨的呼号随着山野的怒吼,向深深的山涧,高高的天空,远远的群山飞荡。

山风过后,山野依旧,深涧依旧,旭日依旧,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是那一轮流血的朝阳,在老猎眼里幻化成一只红狐,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中。

母亲水葬的当天晚上,老猎悄悄地回到了山庄,回到了那座给他温暖,给他留下无数古老、神奇故事的石头房子。他点燃了松油灯,惨淡的灯火给石头房子洒上了一层凄凉悲伤的气氛。在老猎点燃松油灯的同时,山庄的十几盏灯火却突然熄灭了。从这熄灭的灯火中,老猎深知山庄已不是他的山庄了,这古老的原始小部落已不能栖身。他掂起父亲留下的那杆祖传的猎枪,蘸着松油用力地擦起来,从枪托到枪筒仔细地擦着,直擦到猎枪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他站起身来,穿上老羊皮袄筒子,戴上狐皮帽子,系上酒葫芦,扛上猎枪,松油灯不灭,石头房子门不关,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家,离开了原始森林下小小的山庄,走进茫茫的山野。

从此,老猎便栖身于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山林之中,天当房、林当被、山当床、老猎过起猎人的流浪生活。

从隐入山林的那一天起,老猎一刻也没有忘记那只红狐。他踏遍了这片原始森林的角角落落,却始终不见红狐的影子,是那只红狐死了?不,凭着一个猎人的感觉,老猎预感到那只红狐没有死,特别是从那天晚上它在虎口崖的哀鸣中,老猎知道它没有死。他心中也希望红狐没有死,盼着它是一只更加健壮,更加精灵,更加火红的红孤。这样他才能在山野中活下去,奔波下去,流浪下去,他那杆猎枪才能射出一个猎人的胆略、一个猎人的智慧、一个猎人的神奇、一个猎小人的怒火,才能报一个猎人沉积心头多年的仇恨。老猎急于找到红狐,可他又盼望红狐不要一下子撞在自己的枪口上,那样就不是红狐了,他也就不是老猎了。他就是怀着这种异常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感情在山野里苦苦地寻找红狐的。山红狐没有死,只是一条受伤的后腿稍微有点瘸。它更加隐蔽、更加精灵地生野活在这片山林里。老猎终于遇到了它。

也是一个异常寂静的山野黄昏。夕阳在西天山边缓缓下沉,在把阳光洒向另一片世界的时候,它毫不吝啬的把余晖洒在这一片世界里。晚霞透过山林的缝隙,把一个个染透了的梦,悄悄地藏进神奇的山林。当夜幕吞没晚霞,浓重地笼罩着山野的时候,老猎在一棵苍翠古老、硕大无比的苦楝树下,察觉到异常猎物的眼睛,心里蛮有把握地骂道:“****的鬼精灵,我老猎总算找到你了!”

这棵苦楝树算得上山林中的一棵奇树了,高数丈,粗粗的树干托着五层枝叶繁茂的枝干,每层形状枝叶各异,给这片山峦带来惊人的景象,带来一派直透云天的野气。老猎万没想到红狐会在这里出现。从四周隐隐透出的一股或淡或浓的狐臭中、他断定这是红狐散发的气息,只有红狐才会有这样异常的气息。老猎在心里狠狠地骂到:“****的鬼精灵,猫舔老虎鼻子啦。”

苦楝树上百鸟的喧叫,老猎浑然不觉,他的两耳和一双眼睛被苦楝树梢覆盖的小山坡所吸引。山坡处异常平静中的一点悉悉的响动,一层最密枝叶处的微微闪跳,都告诉他,他苦苦寻找多年的红狐就要出现于夕阳沉没的刹那间,晚霞透过丛林,把橘红色的霞光洒落在山野的深处。这是山野最美妙、最神奇的时刻,石刻,山峦、丛林、溪流、水潭、坡坡坎坎都沉醉在晚霞染织的梦幻之中,就连树上嘴的百鸟也怕惊扰了这黄昏的静默,渐渐地停止了喧闹。空旷、寂寥、温柔、恬静,山山野是一位净化在远古童话中的少女。

老猎在最隐秘的丛林中,双手托着猎枪,双目灵光闪射,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富灵气、最富光彩的眼神。随着一股浓重的狐臭,老猎眼前闪过一道红光,红狐从浓密的枝叶处跳了出来,它警觉地四处张望着,优哉游哉地走动着,一条后腿略微有点瘸,那眼神,那优哉游哉的漫步,那警觉而又满不在乎的神态,充分显示它狡猾、老练的城府。

老猎眼中喷射着怒火。把黑洞洞的枪口紧紧地瞄准红狐,****的鬼精灵,看你今天怎样逃生?父仇母恨集在心头。红狐进入了猎枪的射程,当老猎要扣动枪机时,心中又泛起了无名的恻隐之情,致使将要扣动枪机的手有点不听使唤。老猎暗暗地责怪自己:猎人在扣动枪机时的怜悯最可悲的。他镇定情绪,思考着对红狐的报复,他要用最惨烈的枪法来惩治这只他刻在心中多年的红狐。他不打算一枪击中红狐的致命处,他要把枪弹射中红狐的两个前腿夹处,让它欲死不能,欲逃不得。他要看着红狐流尽最后一滴血,凄凄惨惨地死在他面前。想到这一层,他那满脸乱草丛般的须发抖动起来,一双埋在乱草中的眼睛寒光逼人,面部流露出一股冷峻的得意之情。他想到了虎口崖上父亲坠落悬崖的惨状,想到了小山庄那一盏盏熄灭的松油灯,想到了龙尾涧中那一团神奇的山峦……刹那间,他停止了思考,什么也不想了,心中空荡荡的,一片空白。这空白中慢慢地游弋着一丝红光,红光由小渐大,由暗渐亮,不断扩大,不断增强,最终演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与眼前的红狐交织在一起。

红狐依然漫游着,仿佛一个红色的幽灵在摄取山野美妙的黄昏之景。突然,红狐停止了走动,坐立在一个石坎上,它似乎嗅到了什么异常,一双惊恐的眼睛直直地射向老猎的隐蔽处。一会儿,它又若无其事的低下头,缓慢地向老猎的枪口走来。猛然,红狐卧下来,弓腰翘尾,四蹄扒地,跃身一窜,平地划出一道红红的弧光。在弧光将要消失在丛林的瞬间,老猎扣动了枪机,轰隆一声巨响,黑洞洞的枪口喷出一道火光。枪声震动寂寥的山野,火光划破橘红色的黄昏。一声动人心魄的惨叫,红狐倒在了老猎的枪口下。

粗犷、沙哑的山歌野调,混合着红狐凄惨的哀鸣,冲破丛林、冲破山峦,在山野中盘旋。

西方的天边抹去最后一丝红霞,低垂的夜空把神秘的夜幕,从浓密的林梢渐渐地压入山间,把一个精灵的幻化和感觉铺展在山野的灵魂中。

红狐不知道咋啦。只感觉到自己在发现异常时,凌空一跳时耳边轰隆一声,两个前腿夹中便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穿了。它眼前一黑,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小尖叫,便重重地跌落下来。它感到疼痛难忍,觉得一股湿漉漉的、腥稠稠的、黏糊糊的东西从体内向外流淌。它拼命地号叫着。这号叫声好像离它十分遥远,从高远的天边,从深厚的大山底层飞来,经它的耳边,划破山野的寂静,一声比一声山悲哀、一声比一声凄惨地飞向山峦、飞向丛林、飞向夜空,发出沉重的回响后,又野萦绕在自己的耳边。这时,它才感到这声音是自己创造的,这般奇异,这般惨烈。

红狐拼命蹬着两条后腿,试图逃出这块要它性命的地方。前边不远处就是浓密的丛林,是它平时隐身、漫步、腾跳的好地方,只要进入里边,就是自己的世界了。可眼下它干折腾动弹不了,哪怕一寸也难以移动,只觉得两条前腿牵着心尖,发出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疼痛,猩红的鲜血染红了它身下的一片山石。它从头到尾的红色毛发都炸开了,直直地散立着,由火红变成了暗红。它大睁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从眼底向外流动着一股凄惨哀绝的光,在渐渐浓重的夜幕里,像两颗磷火。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因为它爱这片山野,爱这片山野中浓密的丛林,爱这片山野四处弥漫的灵气。从它记事起就同这片山野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山给它以生存,给它以艰辛,给它以欢乐,给它以美妙的向往。它同山野中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切都和睦相处,未曾招谁惹谁。尤其它那一身火红的毛发,像是山野中点燃的灯火,给山野以生机和火红。这使它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骄傲。它觉得它离不开山野,山野也不能没有它。尤其是它肚子里己怀上了狐崽。它眼中流着绝望的泪水,向四周发出求救的乞怜。

红狐发现离自己不远的老猎,只见他手拿酒葫芦,不停地喝着酒。它看到一杆长长的猎枪,它看到了一双仇恨的冷峻的眼睛,一张忧郁而阴沉的脸,它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它绝望地哀鸣看,而它得到的却是一种仇恨,一种它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仇恨,似乎他要看够自己死在山野中的惨状,他要听够自己那透穿山野的惨叫,他要等到鲜血从自己身上流尽最后的一滴。红狐实在不明白那双眼睛为什么会这么仇恨,那张脸为什么会这么阴沉?上帝不是说生灵都是善良的吗?我为什么会倒在他的枪口下?它不相信自己会真的会死去,带着一颗红色的种子死去。它不相信眼前这个生灵会这样狠毒,眼看一个生灵惨死在山野中,它拼命地哀叫着,它要用它那让山野颤抖的哀鸣,去打动一颗仇恨的心。

红狐的叫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微弱,那凄惨哀怨的神情让山野为之怜悯。随着鲜血的流淌,红狐的身子软了下来,浑身的毛发更加暗红,乱作一团了。渐渐地,它走进了一个幽冥的境地。

老猎,我红狐知道你恨我。多少年来,你心中燃烧着的一团怒火,比我身上的毛发还炽烈。我更知道你手中那杆猎枪的厉害,它百发百中,威震这片山野,使我和这片山野中的生灵望而生畏。为了练就一杆神枪,你瞄太阳,射月亮,奇树怪石都是你练枪法的靶子,有时端枪瞄准百步外的一个小小的树叶,一瞄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动,不论是烈日暴晒,还是风吹雨淋,你都像一尊冷峻的雕像,你仿佛进入了一个神化的终极,又仿佛处在一个无生命的世界中。只有你那奇异的眼神才告诉这里的万千生灵,你是一个猎人。尽管你与外界接触不多,但你练就的神枪,以及神枪赋予你的一种特殊的性格,使老猎在山中越叫越响亮。多少年来,这山中的生灵敬畏你这杆神枪,但大都知道你这杆神枪只打恶狼,只打那多得数不清,叽叽喳喳吵得山野不得安宁的山鸡。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般仇恨,多少年来苦苦追寻着我,我的一点蛛丝马迹,一点异味的狐臭,都对你有着无限强烈的吸引力,仿佛山野吸引着山峦,吸引着丛林,吸引着山潭水溪,吸引着万物生灵一般。害得我整日不得安宁,食不甘,睡不安,多少年来一直苦心地寻找着这山野中最隐秘的地方藏身。从你的一双眼睛,尤其是你枪瞄夕阳的神情,我深深地知道危险时时伴随着我,早晚一天要撞到你的枪口上。有时我真想一下子跳到你的枪口上,但我不想死,我想活,因为我是一个有益于山野的稀珍的生灵。

我红狐又十分明白你老猎为什么恨我,那是你把你爹、你娘的死都记在我的账上。你爹的死能怪我吗,那是他心太狠,要打死我,要得到我的红皮子和我身上的狐狸宝。要知道,这红皮子是这片山野赋予我的衣裳,只有同我的躯体,我的灵魂连在一起才会火红,才会美丽,才会神奇,一旦离开我的躯体和灵魂,便会失去火红,失去存在的价值。至于狐狸宝,不论在人们眼里多么珍贵,一旦离开了我红狐,便什么稀奇和珍贵都不存在了。

我红狐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只不过山野把我染成了红色,我同山中一切生灵一样,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猎人打到我,撞不上什么大运,猎人打不死我,也不会有什么厄运,一个普通的生灵怎么会是红色的山神?又从哪儿去弄到捉神弄鬼的本领,说句实在话,对于像你爹那种想打死红狐的猎人,不论他的枪法有多高,我真想获得一种能给他带来厄运的神通,让他家破人亡,让他整日像我一样不得安宁,因为他太残酷了,对一个无害于他的红狐太残酷了!可我使尽周身小的解数,也只能在山野中寻找藏身的地方,躲藏你们手中那黑洞洞的枪口,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给你们厄运的神通。至于你老猎家破人亡,那怪不得我红狐,是你们人类这种生灵自己造成的。

你母亲的葬礼太悲惨了。那天,我被你父亲打伤后,逃到密林中,凄惨的哀野叫你是能够听到的。尽管我的叫声能穿透山野,可我知道打动不了你的一颗愤怒的心,只能使你闻声更加愤怒。但找是一个抑制不住哀痛的脆弱的生灵,悲惨和疼痛使我竭力地号叫,直到叫不出声来。昏死复醒后,我便忍着剧痛逃到龙尾涧,你母亲葬身的地方,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养伤。躲在暗处,我清楚地看了你水葬母亲的情景。当你把母亲赤裸裸地抛向深涧时,当一团紫色灵气缠着你母亲沉向深涧时,我的心碎了,我真想对着山野放声大哭,可我哭不出声来,不是我怕惊动你,怕死,而是我的心痉挛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种比我高级不知多少倍的生灵这么残酷,尤其对于母亲。所有生灵的母亲都是伟大的,都是神圣的,不论几月怀胎,都是怀父性的精血,孕母性的精华。才能使一个生灵降生人间。当一个生灵呱呱坠地,睁开一双充满好奇和稚气的眼睛,窥视这千奇百怪的世界时,母亲才处于一生中唯有的安静中。这时的母亲是多么的安详、多么的圣洁、多么的伟大!直到母亲操劳殆尽,闭上眼睛离开我们时,这种安静才会第二次出现。而你老猎不让母亲安静,把她抛在没有温暖,没有情意的水涧中,而且让她一丝不挂的离开山野、离开你。我母亲离开我时,我还把她拖到这山野最有灵气,最不易被发现的地方,用青青的树枝、用翠翠的树叶、用绿绿的山藤,把她遮盖起来,让她带着一团绿色走进另一个世界,去编织一个永恒的绿色的梦。这山野有着无限的绿色,蕴藏着无数个绿色的梦,你老猎无论如何应该送给母亲一个绿色的梦,而不应该让她赤条条的带着一片空白,孤寂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知道你打伤我的要害之处,让我欲死不能,欲逃不得,是要报藏在心中的多年的仇恨,一种不易化解的仇恨。你不是为了一张红皮子和一个狐狸宝,因为这些你都不稀罕。你的仇报了、你的恨解了,我要离开养育我的山野了。你尽快地从仇恨中解脱吧,如果我的死能使你善良,能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猎人,也许我能得到一个母性的安静,因为我已经怀胎,尽管这未出生的生命要同我一起走进一个永恒的静止的世界,但我毕竟做了一次母亲。

我不希望你怜悯我,更不希望你拯救我,只希望你在我死去之前能化解对我的仇恨,让我在你我之间的一种异性生灵的理解中安静地死去。

夜,像一位飘逸的少妇,用飘逸装饰着山野;夜,像一位机敏的猎人,用机敏笼罩着山野;夜,像一位龙钟的老人,用龙钟的脚步叩响着山野的终极;夜,像一个远古的童话,用童话诉说山野的秘密。老猎渐渐地进入了飘逸、机敏、龙钟、童话的境界,他想了很多很多,想了一个猎人围绕一只红狐几十年的生活。但他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一双猎人的眼睛乜斜着不远处伤痛难耐的红狐,头脑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丝红色的幽灵在脑子中飘飘游弋。他手拿酒葫芦,一口又一口地喝着浓烈的烧酒,仿佛要让烈酒产生的烈火把自己烧成灰烬,又仿佛要在烈酒的燃烧中获得一种永生,一种融入山野的永生。红狐那一声声的哀鸣,那一双凄惨悲绝的、渐渐失去淡蓝色光泽的眼睛,似乎使他明白了另一种生灵的发自心底的倾诉,可是他又什么都没有听见,山野是那般的不可理解,一个猎人面对一只受伤的红狐又是那般的不可思议。不知为何,多年报仇的夙愿将要实现时,他心中的仇恨却在山野中渐渐地融化,被惆怅所代替。他是猎人的儿子,他亦是山野的儿子,他有着山野一样的胸怀、他有着山野一样的性格。他曾不相信一只红狐,一只山野孕育的特殊生灵,会给猎人带来什么灾难,更不相信红狐会成为什么红色的山神,他心中只有山野长期存入的一种灵气,一种集山野之精华的灵气。但现实又残酷地让红狐作为一个灾星始终缠着他,缠得他几十年透不过气来。今天他终于打中了红狐,积在心中几十年的闷气,得以徐徐地吐出。

老猎来到红狐跟前,双手捉住红狐,高高地举过头顶,走到苦楝树笼罩的边缘,一个小山峰上。眼下是不算险峻的山峦,他要把红狐,一只将要死去的红狐抛下去。他不稀罕什么狐狸宝、什么红皮子,他只为了解一桩难以说清的心事。红狐在老猎手中挣扎着,微弱的哀鸣,惨不忍睹的一双泪眼,尤其那已隆起的腹部,都重重地敲击着老猎的心。在他将要抛出红狐的刹那间,他的心碎了,手软了。他未曾打过怀崽的猎物,猎人打猎是为了生计,但打怀崽的猎物他不愿为之,他认为那是连草木都不原谅的犯罪。生灵比君子嘛,怀崽的生灵像怀孕的母亲一样神圣。老猎本来就不想猎取红狐,他喜欢那一团如火的红色,特别是在这山野中,红狐是那般的神奇,那般的稀有。当初要不是自己的喊声惊动了红狐,惊动了父亲,红狐怎能逃出他家那杆祖传的、百发百中的猎枪呢?红狐知道自己要死了,悲哀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洒在老猎的手上,洒在老猎那张古铜色的小脸上。

老猎实在不忍心将红狐抛下山坡,他紧闭双目,颤颤抖抖地把红狐放在脚下。他坐了下来,又慢慢地喝起烈酒来。喝着喝着,老猎渐渐地平静下来,等他重山重地吐出积压在胸中的最后一口闷气时,心中的仇恨化解了,对红孤只剩下怜野悯了。他讨厌这种怜悯,但怜悯却幽灵般的占据了他的心胸。老猎把红狐抱回苦楝树下,从怀中掏出一个药袋子,取出一粒药丸,揉碎后放在酒葫芦中,用力地摇荡着酒葫芦。待把药酒摇匀后,他轻轻地把药酒洒在红狐的伤口上。这是一种很灵的救命药,是一种祖传的秘方。药丸用山中十几味稀有的草药制成。治伤治毒有起死回生的妙力。此时的老猎仿佛是在给自己的亲人治伤,那么专心,那么轻柔,那么慈爱,同射击红狐时判若两人。把药酒均匀地撒在红狐的伤口上,老猎又把红狐藏在一个隐秘的山洞中,看到红狐在药力中安静的昏睡着,老猎转身离开了红狐。

“****的鬼精灵,让我永远甭再见到你!”老猎山一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一轮明月跳上了树梢,圆圆的、亮亮的、大大的,把清洁温柔的光均匀地撒落在平静的山野。它像一个童稚的娃娃在轻轻地讲着一个趣味浓浓的童话,又像一个古稀老人在缓缓地讲述着一个远古的神秘故事。

巨大的伤痛使老猎处于沉沉的昏睡之中。老猎想抬手,双肩像压着两块巨石,一点也动不得。他想挪动双脚,两条腿软塌塌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他胸中如闷雷滚动,一股闷气在胸中横冲直撞,像一股找不到出口的风,把他的胸腔鼓得嘴胀胀的,随时会爆炸似的。他口中干燥燥的,向外喷着火焰。头昏昏沉沉,挤满了山浓浓的、黑黑的、沉沉的雾团,天、地,还有最为熟悉的山野,都被雾团挤成一片市片细小的碎块,渐渐地在他头脑中消失殆尽。忽然,一丝红色,他十分熟悉的一丝鲜亮的红色,在雾团的缝隙间游动起来。这飘动的、丝状的红色在一片昏沉之中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鲜亮。老猎竭力想把这红丝拧戊一团,拧成红狐旋转时的那团红色的火焰,可无论如何也难做到。渐渐地、这红丝愈加细长起来,像一条燃烧的绳索缠绕着他,且越缠越紧,以致把他那粗壮的躯体缠成一根细木板,把他直立地拉起来,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牵着他走进一个神秘而恐怖的境地。

一个阴森的地府,其大无边,阴沉深远,笼罩着浓重的幽冥之气,没有一点光明,连黑夜的一点星光都没有,只有那牵动着他的一丝红色。一股幽深的阴风从远远的黑暗中吹来,冷飕飕地直透老猎的骨缝。一种难以逃脱的恐惧流遍他的全身,使他不由得颤抖起来。害怕不是猎人的性格,更不是老猎的性格,他竭力地镇定下来,驱赶着他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恐惧,审视着眼前这块黑暗的世界,心里暗暗地骂道:“****的鬼精灵,看你能把我带到何处去。”

红丝越飘越快,更加明亮,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划破沉沉的黑暗。红色的光亮中,老猎眼前时隐时现一种奇特的景象:一片他熟悉的而又十分陌生的山野,奇形怪状的山峰,一座座的倒挂在黑暗的大幕上,山林横七竖八,纵横交织,无根无梢,在云雾中搅动着,像一团乱麻,树干有的大如山峰,有的细如线丝。飘飘忽忽,难以定状。山溪悬在空中,一忽儿如银练,一忽儿如旋风,浪涛横冲直撞,把倒挂着的山峰切成一截一截的,形状奇奇的、怪怪的,百样生灵都与他在山野中见到的大不一样。那叫声、那长相,简直是天外飞来的一群怪物。这一切都十分清晰地出现在老猎眼前,老猎大睁着一双猎人的眼睛,观察着、辨认着,竭力从中寻找着那个他十分熟悉的山野,可无论如何也难以找到。这景象越变越奇,越变越神。骤然间,老猎眼前一黑,一切又都消失在黑暗中。黑暗更加浓重,渐渐地吞没了那一线红丝,阴风更加强烈,把老猎像一粒尘沙似的卷裹着,飞速地冲向远处的黑暗。

飞着、飘着,黑暗渐渐淡薄,红丝再次在老猎头脑中闪现,且由小变大,由弱变强,由细变粗,由长变短,逐渐地拧成一团。这红丝终于被老猎拧成了一团,且飞速地在他头脑中旋转起来。老猎眼前忽然一亮,黑暗变成一片火红。火红中,一只流血的红狐大张着血口扑向老猎,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咬住老猎的咽喉,他大叫一声,神志渐渐地清醒过来。

老猎想睁开眼睛,可双眼紧紧地粘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他口干舌燥,四肢麻木,身上的多处伤口向外流着殷红的血,伤口牵着心,一阵阵难以忍耐的疼痛无情也袭击着他,使他不得不把牙齿咬进嘴唇中,一股腥热的东西从嘴唇不断地流淌。生存的本能使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水……”伤痛中,老猎的神志进一步清醒,他知道自己是在枯木滩采摘生长在一种枯树上的“还魂草”时,不慎跌入悬崖的。这种还魂草是这片山野中一种特殊的草药,治伤治病有奇效。山中一种名叫还魂鸟的山雀,从山林中衔草在枯树洞中垒窝,草子在鸟窝中发芽,把根扎在枯树中,直扎到枯树没有枯死的树心,从中吸取养分长出来的。这种草很难找到,只有在枯木滩才能偶尔发现。老猎发现的这棵还魂草是长在一小根颀长的枯藤上的。这千年枯藤粗如蟒蛇,盘旋曲折,伸展在一个悬崖的上空。这棵还魂草鲜嫩无比,棵大叶壮,他当时喜出望外,在手即将摘到这棵还魂草时,身子不知咋地便失去了平衡,一闪便跌下了枯藤。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以后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下,老猎从伤口的剧烈疼痛中知道,自己的伤势不轻,但没有伤到致命处。可在这渺无人烟,连猎人也很少涉足的枯木滩,甭说狼虫虎豹了,就是渴也会把他渴死的。他试着抬动手脚,可四肢依然沉沉的,“水、水一点也动不了,水、……”他竭力地咬着一个字眼,渐渐地又昏迷了过去。

昏迷中,老猎隐隐感到干裂的嘴唇湿润起来。温热甘甜的湿润起来。一滴、一滴、又一滴,一股甘甜从干裂的嘴唇直透心窝,一种曾未有过的感觉流遍老猎的全身,驱赶着四肢的麻木和伤口的疼痛。

“水,救命的水……”老猎在昏迷中喃喃着。当昏迷逐渐减轻时,老猎又本能地意识到,这一滴滴、一股股的不是水,它轻绵柔软,润滑甜蜜,像是小时候吸吮的母亲的乳汁。他又觉得与母亲的乳汁不太一样,有一股浓烈的腥气。这腥气随着老猎的苏醒越加浓重。当他清醒过来,缓缓地睁开一双沉重的眼睛时,不禁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红狐,一只他十分熟悉的红狐,正把****塞进自己干燥的口中,用力地摩擦着。随着红狐用力地摩擦,一股股乳汁不停地流到老猎口中。

老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的情景是一种幻觉,一种未曾有过的幻觉。它真的是那只自己十分熟悉的红狐吗?他定了定眼神,千真万确,就是那嘴只给他带来沉重灾难,自己打中又救活了的红狐。这次红狐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山自己眼前。他仔细地看着,心里暗暗惊奇,好一个山野中的精灵,浑身红个透彻,市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杂色,鲜红油亮,尤其一条长长的尾巴,摇动起来像窜动的一串烈火,小小的耳朵是红的、尖尖的嘴巴是红的、细短的四条腿是红的,就连四个蹄子都是红的,一团红色的火苗在老猎眼前燃烧。它红得热烈、红得可爱,比几个月前在大苦楝树下被他打伤的时候,真是判若两只。它那柔软胀胀的****,不停流出的乳汁,以及它那尚未完全收缩的下腹,让老猎知道红狐刚刚下崽不久。

红狐晃动着身子,以使****不停地在老猎口边蠕动,清甜而带有浓重狐腥的乳汁不停地流进老猎口中。红狐此时是那么慈祥,那么温情,像是在喂一只幼小的红狐,又像是在尽一个母性的慈爱去拯救一个异性的生灵。老猎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心看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情景。更不忍心去看红狐那留下重重伤痕的前腿夹,以及被父亲打伤的那条有点瘸的后腿。一只两次遭到父子二人枪击的红狐,一只被老猎救活过的红狐,在他生命垂危时,用世间母性特有的血液来拯救他,老猎的心颤抖了,苍老的眼睛湿润了。他竭力地驱赶着伤痛,驱赶着人类赋予他的山野以外的东西,使自己的躯体、自己的灵魂回归到山野之中。他的心净了,净化得如死了的一般,使自己完全处在一种异性生灵的母爱中。这母爱是这般圣洁,这般伟大。一种无比的幸福融化了老猎,融化了一个刚强、淳朴的猎人。此时,老猎真的像一只幼小的狐崽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不想睁开眼睛,什么也不想,只想让这种母爱永久地存在,他盼望在这种异性生灵的母爱中得到永生。一阵微风吹来,像是一种古老而神奇的催眠曲,老猎进入了巨大伤痛后的酣睡中。

当老猎从酣睡中醒来后,太阳已把万道霞光铺撒在了枯木滩。眼前是空荡荡的山野,红狐早已无影无踪。老猎挣扎着站了起来。

枯木滩在阳光中闪现出奇特的景象。这枯木滩方圆几十里尽是枯木枯藤,纵横交织着,密密麻麻,像无数条龙互相盘绕着。这里的枯木并非枯死之木,它们只是外表枯死,树心却蕴藏着极强烈的生命力。这生命力沿着树心浮动,在枯木枯藤的枝梢绽出一条条、一根根枝芽,有的亭亭玉立,有的蜿蜒伸展,有的嫩绿一片,景象尤为奇特,仿佛一片枯死的海洋上泛起一片片、一层层生命的绿波。当阳光在绿波中播撒,把无限的生命倩影投在死亡的海洋之中时,老猎也像枯木一样获得了生命的活力,他在悬崖中找到那杆祖传的猎枪后,又消失在山野之中。

花开花谢,日出日落,年复一年,这山野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山崖依然平缓的平缓,陡峭的陡峭;丛林依然茂密旺盛,枯死的悄悄地枯死,新生的悄悄地新生;山溪依然奔流不息,流去的匆匆地流去,接续的继续接续……老猎在山野一天天、一年年的生存着。天亮了,他忙着打猎。天黑了,他酣酣地睡觉。天热了,他知道夏天到了;天冷了,他知道冬天到了;花开了,他知道春天到了;山果熟了,他知道秋天到了。山野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就是这片山野。

自从枯木滩上红狐救了他的性命,一个山野猎人喝了异性生灵的乳汁,从死亡中逃脱出来后,那只红狐更加牢固地刻在他的心中。由憎恨到怜悯,由怜悯到热爱,红狐在老猎的头脑中产生了异常的变化。它是一个普通的生灵,又是一小个奇特的生灵,是老猎被这片山野异化了,还是这片山野异化了红狐?他仿佛同红狐割不断,分不开了。白天打猎他想到红狐,晚上睡觉,只要做梦,红狐便会活灵活现地走进梦中。红狐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幻想,也使他更加坚定地生活在这山片山野之中。

沉沉的夜幕、沉沉的山峦、沉沉的丛林,一股浓浓的狐臭气息,沉沉地飘散在老猎身边。这气息神使鬼差地吸引着他。以致天黑了下来,他也忘记了返回住宿地。本来他也是把天当房,山当床,林当被的,可今天他却是被红狐特殊的气息拴在这不为猎人栖身之地。

这里山势险峻,山林极密,山崖交错,沟壑纵横,是这片山野有名的百兽洞。险峻的山峰、沟坎,崖壁布满了数不清的洞穴,山中的猛兽毒虫,奇禽异鸟,稀有生灵,大都栖息在这里。洞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鸟兽的居住分区散布,领区划分分明,互相不得越境一步。这里是上苍给兽类选就的天地,猎人一般谁也不敢轻易进入。它地形复杂,像一个迷宫。山野中奇有的迷宫,猎人误入其中,十有八九很难出来,即便找到一条可以攀登的山径,也会让你血汗湿透山径又回到原来的老地方。相传,曾有一位不信邪的猎人,他偏要闯闯百兽洞,走进去后,他才知其中不可闯的缘由,身置其间,白天也是阴沉沉的一片。阴森森的,一眼只能看到数步远的天地,山像一个盖,林像一层幕。就连山溪也是七拐八折的,从这里流出,又穿山过林,越沟过壁地流回原地。偶尔露出一点缝隙,陡陡的,窄窄的,真叫一线天哪!他在百兽洞转了七七四十九天,还没有转出来。该他命不绝百兽洞,最后偷偷地跟在一条吃饱了的大蟒蛇后面,钻了一条大布袋子般的山洞,才找到一线通向外面的山径。他总算爬出了百兽洞。但怎么出来的,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这位猎人信邪了,他告诉山里的猎人,百兽洞万不可闯。

狐臭的气息浓一阵淡一阵,把老猎从百兽洞的边缘一步一步地引向深层。凭着一个猎人的特殊嗅觉,老猎断定那只他由恨到爱的红狐已离此不远,这气息对他有着极强的吸引力。已有好几年了,他要再次见到这个鬼精灵,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报恩,他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感情把他和山野,把他和红狐紧紧地连在一起。自从枯木滩喝了红狐的奶汁后,他时刻忘不了那奶汁的甘甜,忘不了那奶汁的特殊气息。感到他的血管里流着红狐的血液,他的灵魂里融进了狐,一种淳朴的、精灵的狐性。他认为他和红狐都是这片山野孕育的生灵,尽管山野赋予它、它们各自不同的属性,但山野又在猎人和红狐这不同的属性中铸造了一种共同的本能——善良和机灵。有时老猎真想把两只手变成两只利爪,让自己长出红色的毛发,加入红狐的行列,整日与红狐一起厮守山野;有时他亦幻想把红狐的两只前爪变成五指分开的两只手,让红狐把兽性变成人性,可山野赋予的属性是无法改变的,他变不成红狐,红狐也改不了兽性,他依然是老猎,红狐依然是红狐。但人性和兽性在他心中模糊了,淡化了。他用人类用智慧造出的猎枪,打伤了红狐的两条前腿,那血淋淋的惨状是多么的野蛮和残酷,是一种赤裸裸的兽性;红狐把****塞进自己嘴里,用乳汁救活一个垂死的猎人,那情景是何等的圣洁和伟大,这不能单用一种本能去解释,这是人性在人类以外生灵中的具体体现。这山野从蛮荒时代,经过漫长的变化,把人和兽分开,可又在漫长的岁月中把人性和兽性融在了一起。老猎不是哲人,把****严格分开是哲人的伟大哲理。老猎是猎人,把****融为一体,是猎人在山野中的淳朴的特殊的思考。他思考着,在红狐特殊气息的吸引下,一步一步地迈向百兽洞的深处。

四周黑沉沉的,他不点火把,不喝烧酒,像一个幽灵一样游荡在山野之中。他要在幽静中体会山野的本性和神秘,从这本性和神秘中得到更多的兽性,以便同红狐更加贴近,更加融合。不知走了多久,偶尔从林缝中望到一点星光,在浓密的山林中像一点点忽明忽暗的火种。尽管红狐的气息始终伴随着老猎,可怎么也发现不了红狐的一点踪影,更加难以找到它的洞穴。老猎累了,累得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只好找一片平坦的地方躺下来。山林浓重地匝着山峦,静悄悄的,沉闷的气息压得老猎透不过气来,闷热使他浑身汗水不断。他不知道自己走到百兽洞的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百兽洞。眼下他什么都不想,一心要尽快找到红狐,找到这个已几年不见的鬼精灵,他要把心中的一切都告诉红狐,让红狐了解老猎,把老猎带进山野的最深层,把山野的神秘装进一个猎人的心中,看看它到底有多神、有多野、有多灵。

老猎下意识地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仰面躺着。没有林涛声,没有野兽鸣,山野静得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原始,那么古朴。此时的老猎才真正体会到山野离他这么近,他仿佛已经融入了山野这特殊的气氛中。他是山野的一棵树,他是山野的一棵草,他是山野的一条流动的溪水。从他那跳动的心脏,他那散发着热量的躯体,他那清晰的呼吸声,他意识到自己是山小野中的一种生灵,一种有别于鸟兽的生灵。极度的疲劳使他沉入静静的思考。

一股更加浓烈的狐臭,顺着山岩和丛林夹着的一条极其险要的幽径,猛烈向老猎袭来,老猎下意识地猛一翻身,趴在铺满野草和树叶的山地上,他把鼻子山紧紧贴在地上,狠命地嗅着那股令他陶醉的狐臭。狐臭一阵强似一阵地袭来,他野身不由己地沿着幽径爬行起来,这条山径他也只能爬着才能通过。这时,他仿佛真的把双手变成了红狐的利爪,只是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没有那红色的毛发。他艰难地爬行着,山石、树枝、野刺,像针一般划在他赤条条的身躯上,他忘记了流血,忘记了疼痛,心中只有那只红狐。这是一种梦幻,是一种本能,还是人类在特定环境中停止高级思维后,一种返璞归真的奇异表现?老猎终于爬行到一个洞口。

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洞口。这里林木已不算太密,山崖也不算险要,一块不方不圆的山石像一道隐洞墙,把洞口挡得严严实实的,即使走到跟前也很难发现后面是一个兽洞。石头上长满了山藤野草,同山崖连在一起,完整无缺。老猎沿着狐臭的气息才在石头下方右拐角处找到被一棵茂密的野果树遮盖着的洞口。皎洁的月光透过丛林洒在这块不显眼的山崖上,老猎顺着洞口爬进了洞中。

顺着洞口漏进的一丝月光,老猎仔细地打量着。这是一个口小内大,形状古怪的山洞,记不清楚是什么形状,低低的洞顶,矮矮的洞帮,幽深阴沉,洞顶挂着尖秃不一、摇摇欲坠的石块,洞帮凸凹不平。越往里爬,似乎洞越大,越宽敞,狐臭的气味也越浓烈。爬到洞的尽头,老猎伸手一抓,杂草、树叶松软轻绵,平平坦坦的一个兽洞,趴卧其中,老猎感到是一个平安舒适的家,一股暖流流遍全身,那腥躁恶臭的气味也似乎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红狐不在洞中,但他断定这是红狐的洞穴,因而异常地兴奋。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劳累。低沉的洞穴,闷热的气氛,使他昏昏入睡。老猎很快进入了酣睡中。

什么东西?

热乎乎的,湿漉漉的,软绵绵的,轻柔柔的,麻酥酥的,强烈的肉感中带着一股温情,像一块温热的湿布,似一只温柔的手,在老猎的脸上、身上、腿上不停地擦拭着,抚摸着。老猎睡意大减。每当那东西在老猎被划破的伤口上擦拭时,痒痒的,疼疼的,一种异常舒服的感觉在皮下流动,重重地冲击着老猎的心窝。一点点、一处处,那么轻柔,那么仔细,那么精心。老猎感到是母亲在为自己揉摸小时候不慎摔破的皮肉。他渐渐地从睡意中醒来,但他不愿睁开眼睛,不愿看清眼前的情景,在蒙眬中尽情地享受着除了母亲的感情以外有生以来最动人的感情。

老猎凭着感觉,他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尽管他克制着自己闭上眼睛,但一种神奇的力量又促使着他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切。当他微睁双目,透过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进洞中的一丝月光,他看清楚了那只红狐,是它。月光中像一团红红的火焰在洞中燃烧。它伸长着舌头,正舔着自己的身躯,柔柔的,痒痒的,疼疼的,老猎在舒适、畅快、甜美、幸福中再次闭上了眼睛。

潜在的下意识中,老猎感到红狐那血红宽厚的舌头,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夕阳在自己身上滚动。随着那硕大无朋的夕阳的滚动,他身上,他周围闪现出一个又一个七彩光环,老猎处于一个温柔的七彩世界中,在血红宽厚的舌头的擦拭下,老猎身上的疼痛逐渐消失,一种异性生灵的温情陶醉着他,感染着他,降服着他。此时,他完全丧失了人的尊严,仿佛是一只狐崽安静地躺在母狐的身下,那热乎乎湿漉漉的,肉感特强的舌头,把狐性的一切,通过皮肤,浸透肌肉,进入他的血脉,缓缓地沉入他的灵魂。老猎感到自己的一双眼睛变得淡蓝了,身上生出一层红红的毛发来。几十年的人间往事如烟似云,遥远而又十分淡漠,他脑际又游动起那根红丝来。

那硕大无朋的夕阳,在老猎的大腿间滚动,当一个完美无缺的奇异无比的七彩光环,罩着他那羞于见人,有生以来只有小时候母亲摸过的部位时,一股热血直冲他的脑门,脸上热辣辣的。身躯骤然间变成了一张绷紧的弓,全身被一股亮丽的色彩染透了。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引他像被一股强大的山风掀动着,直直地抛向云霄;又像被一股山泉激荡着,悠然地游弋在清凉甘甜的溪水中,这般神奇,这般激动,这般惬意。他如痴如醉,飘飘欲仙。

蒙眬中,一位俊俏的红衣女子出现在老猎眼前,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柔情似水,透过全身的火红把诱人的妖媚传向老猎。她站着像亭亭玉立立的山花,坐着如流红溢彩的女神,走动如款款流动的溪水,飘飘如流动的浮云。她鲜红的头巾半遮着羞涩的脸面,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老猎。老猎被这位突如其来的女子惊呆了,他不知所措,只是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因为他从未接触过女人,尤其如此美丽的女子。红衣女子微笑着,飘飘然地走进了他的怀抱,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身,轻似山野的微风,柔似山间的泉水,一股女性的温情在老猎的心底涌动。他处在极端的欢愉和幸福中。这温情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使老猎在清醒中认识到只有人才能产生这种感情,他恢复了有别于山野中小其他生灵的思维,恢复了人的尊严,从一只狐崽恢复到人所具有的一切,一种人类特有的强大的优越感占据了他的心头。他从那硕大无朋的夕阳的困扰中解脱了出来。他在心中默默而顽强地述说着:“我是人,是山野中一个了不起的猎人。”

老猎坚定地睁开双目,眼前并没有什么红衣女子,只有一个黑暗幽冥的洞野穴,一只山野孕育的精灵红狐。他镇定情绪,终于摆脱了狐性的诱惑,在红狐的洞穴中恢复了人的理智。

红狐闪动着一双精灵的眼睛,仿佛在告诉老猎:这是野兽的世界,而不应该是猎人待的地方。

红狐转身走出了洞穴,老猎紧随其后,在红狐的带领下走出了百兽洞。

又是一个山野中的黄昏,秋风瑟瑟,秋水绵绵。阔叶淡黄了,针叶墨绿了,山岚清秀透明,淡淡的飘逸在山峰上,丛林间,水面上。它们追逐着山间的微风,嬉戏着山峦,在山野中变幻着奇妙的景象,绕着陡峭的峰尖,给千奇百怪的山峰披上一层轻柔的细纱,便山野平添了几分虚幻、几分缥缈、几分神秘;散在浓密的丛林,缠枝裹叶,把枝枝叶叶连在一起,凝固了枝叶间大大小小的空间,给丛林铺展着一个神奇的梦,笼罩着一首无声的歌;低低地洒在水面,在细碎的浪花间游戏,是开在水面上的花儿,是飘在水面上的云,运用特殊的韵律同流动的水面诉说着一个永恒的话题。

山野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在秋天里它显得丰硕,显得成熟。秋风以它特殊的威力洗去了山野的尘垢,也洗去了春天的艳丽和稚嫩,洗去了夏天的热烈和繁茂,使其更加清澈更加淳朴,更加本色。这大概是老猎喜爱山野之秋的一个重要原因吧。此时,老猎无心欣赏眼前的黄昏秋景,他心情颇为烦躁,一股无名的恼怒困扰着他。几天来,他苦苦追猎着一只白色的十分狡猾凶残的老狼,迟迟不得下手。他如此苦苦地追猎这只白狼,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白狼咬伤了一只他心爱的红狐崽子。这山野中的红狐都刻在了他的心上。这红狐崽子被白狼咬得鲜血淋淋,惨不忍睹。在白狼将要咬死红狐崽时,恰被老猎发现,白狼乘老猎顾及红狐不得开枪之际逃脱,老猎救下红狐崽,便追捕起白狼来。说也奇怪,这又是老猎遇到的一个棘手的猎物。老白狼白如一朵漂流的云,一忽儿在远远的地方闪现,一忽儿在他眼皮底下忽然消失,一道白色的闪电时隐时现地诱惑着他,刺激着他,不知是老白狼难以逃脱猎人的一双敏锐的眼睛,还是老白狼在有意地捉弄一个猎性十足的猎人?老猎草丛般的胡须炸开了,直直地竖立在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面上,两块突出的颧骨在黄昏中更加黑紫。那异样的肤色是山野在一个猎人的脸上刻下的特殊印记,他一双深埋在草丛中的眼睛流动着愤怒,愤怒中又闪射着焦躁和困惑的神情,一件穿了几十年的皮袄筒子顺着双肩重重地垂在脚面,依然使他显得威风凛凛。老猎摘下酒葫芦,喝了几口酒,心烦意乱地把猎枪重重地扔在脚下,轰隆一声闷响,猎枪不慎走火,一条红色的火龙从老猎的头顶窜上高空,一声闷雷在山间隆隆滚动,空旷的山野发出一串骇人的回响。这大出老猎的意料,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林中百鸟惊飞,群兽窜动,远处跳动一条白色的流光,狡猾的老白狼发出一声嚎叫,又消失在丛林中。山野掀起一阵异常的骚动。“****个姥姥的,今天咋啦?!”老猎狠狠地骂了一声。

这是老猎猎人生涯中少有的现象,他十分纳闷,在这片山野中还没有我老猎想打而打不中的生灵。只有红狐在他枪下死里逃生,可那是红狐啊,是这山中特有的精灵打动了他的猎人心肠,让它死里逃生。它用一个生灵的情感化解了老猎的仇恨,并在他心中留下了抹不掉的烙印。可你老白狼是一个恶种,山野中的一个凶残的恶种!也许你是上苍的骄子,这片山野没有你就会少一种生灵,少一份野气,少一块天地,但我老猎心中容不下你,今天非打中你不可。老猎强压心胸的恼怒和烦躁,使自己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慢慢地装起弹药来,借以使自己更加平静。“****个姥姥的,看你这只老白狼有多大神通!”

老猎背上猎枪。镇定神情,以一个猎人的神察鬼视,继续追捕着老白狼。

天色渐渐地昏暗起来,老猎把握着这最佳的打猎时间,闪动着一双异常敏锐的眼睛,仔细地捕捉着老狼的踪迹。山峦渐渐地陡峭起来,丛林渐渐地稀疏起来。老猎驻步四望,心中一惊,这是何等去处?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没有到过这里!透过稀疏的丛林,老猎已能看到远处黑黑的山峦,看到天空闪烁的星星,这是在丛林深处所看不到的情景。远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狼嚎。不好,是不是闯到野狼谷了?老猎心中暗暗惊叫。年轻的时候,老猎听爹讲过野狼谷。

这里是野狼的天下,野狼成群结队,漫山遍野,没有猎人敢闯野狼谷的。这里山峦险要,沟壑纵横交错,没有丛林遮蔽,到处光秃秃的,是原始森林以外的地方了,猎人进入其中便暴露在狼群之中,凶残的野狼会把闯入者吞食的。野狼谷和百兽洞相比,更加恐怖,更是山野中的一块禁地。

老猎竭力稳定自己,紧握着猎枪。恰在这时,他前方不远处闪现一道白光,小老猎咬咬牙,心中暗暗骂道:“老子今天豁出去了,非要闯闯这无人敢闯的野狼

老猎紧紧地追寻着游动的白光,一步一步地向老白狼逼近。他心中此时只山装着猎物。似乎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和危险。其实不然,老猎毕竟是老猎,他不同野于一般猎人,在紧盯着猎物的时候,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相当危险。他明白自己已闯入了野狼谷的边缘,并不断向野狼谷逼近,只要一枪打不死老白狼,老白狼便会逃进野狼谷,发出求救的嚎叫,召唤来大批的野狼。狼群是疯狂的,那时自己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出凶残的野狼群。想到这层,老猎暗下决心,非一枪打死这只老白狼不可。

白色的光团慢慢地闪动着,不慌不忙,不惊不怕,它似乎知道已回到自己的家族中。而在这个大家族中它又有着特殊的地位,平时谁也不敢惹它,就是狼之王也偏爱它三分。在这里它又从未遇到过异性生灵的危害。好一个傲慢的野种!老猎暗暗称奇。他双手稳端猎枪,把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已进入猎取圈的白色光团。老白狼的灵性和嗅觉并不比红狐差,它甚至比红狐更加狡猾。它好像发现了什么异常,嗅到了什么异味,转头直视着老猎的方向,一双绿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泛着惧人的寒光,那在黑暗中的绿色寒光让人颤动。老白狼停止了走动,一下子趴在一块石头后面,同老猎形成了对峙局面。这是一块孤立的石头,白狼离开石头便会暴露在老猎的枪口下,老猎靠近石头便会逼急老狼,采取意想不到的形式逃窜,老猎决定不轻举妄动,等待合适的机会开枪打死这狡猾的野东西。

老白狼到底不是一般的野狼,老猎在以静制动中,万没想到老白狼会朝着他的枪口猛窜过来。只见一道白色的弧光向他迅猛地扑来。老猎此时真的有点失措了,他心头一惊,在白光扑进枪口时,他扣动了枪机。轰隆一声,一道火焰射出枪口,老猎眼前一黑,待他清醒过来后,白色的光团却扭曲着逃离了他老远。忽然,白色的光团不动了,只听一声凄厉万分的嚎叫,顺着山地的表层冲向远方。一声比一声凄惨,一声比一声尖厉。果然不出老猎所料,老白狼向狼群发出了求救的号叫。

老猎追踪老白狼已进入野狼谷。老白狼的呼救引起了野狼群响应,野狼谷爆发了一片狼嚎,那嚎叫声撕裂山野,震撼夜空,一声声地向老猎逼近。老猎扑向受伤的老狼,他脑际闪出一个可怕的现实,老白狼招来野狼群!自己处在一个难以逃脱的险境,只有迅速地捉住老白狼,将它打死后扔进山谷里,把狼群引进山谷,自己或许有救。可山径险陡,老白狼边号叫边拖着受伤的身子逃走。尽管白色的光团近在老猎眼前,但要抓到它却十分困难。狼群的号叫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吓人,向老猎的包围越来越小。老猎临危不惧,竭力镇定自己,他一心要捉住老白狼,哪怕是死在狼群之中,也要捉住这只凶残而狡猾的老白狼,再丧身狼群。老狼同他若即若离,野狼群渐渐地扑向自己。老白狼终于躺倒在一个石坎上,老猎捉到它时,它已奄奄一息。而此时老猎已完全处在野狼的包围之中。

天昏暗暗的,山黑森森的,老猎处在一个恐怖的黑夜之中。

轰地一声巨响,一道红色的弧光划破昏暗深沉的夜空,枪声震慑着空寂的山野。老猎一边装着弹药,一边镇定地观察着四周漫山遍野的狼群。突然出现的枪声威震着野狼群,它们停止了号叫,停止了前进。无数双野狼的眼睛在老猎四周闪动,形成了一个凄厉、凶狠的绿色的光环,这奇异的情景是老猎从未见过的,绿色的光环闪烁着,流动着,越来越严密,越来越强烈。枪声过后不久,狼群又骚动起来。一只野狼带头发出号叫,那叫声尖厉无比。老猎打了一个寒战,脑门沁出一层冷汗来!狼群紧跟着号叫起来,此起彼伏,声声相连,整个狼群中爆发出一股撼天动地的吼声。随着疯狂地吼叫,狼群飞速向老猎扑来,绿色的光环在不断地缩小。好厉害的野狼群,老猎好像处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中。

又是一声轰响,老猎举枪对天鸣放,红色的火焰散落着,瞬间即逝。借着瞬间的光亮,老猎看清了野狼群,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这次枪声似乎没有第一声枪响的威力,野狼群只出现了短暂的平静,接着便以十倍的疯狂骚动起来。当老猎放出第三声枪时,枪声对狼群完全失去了震慑作用,反而激起了狼群更大的疯狂。这时月亮已跳出了山头,淡淡的月光驱散了山野的昏暗,把山野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揉在月色中。老猎的脚下是一片平缓的山地,无处逃走,无处藏身,他暴露在野狼的包围中。

老猎深感处境的危险,狼群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已成不可抵挡之势。眼下只有奇异的响声和奇异的红光才能驱散狼群。可身边只有空旷的山野,荒凉的山石,没有枯木和野草,点不成火堆,更难使山野发出奇异的响声,更可怕的是他处在明亮的月光中。他已清楚地看到一只只,一群群张着血口的野狼了。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单和弱小,感到狼群的势众和强大,以致这势众和孤单,强大和弱小之间没有一点可比性。这预示着他将被野狼撕成碎片,被野狼吞没。面临死亡,老猎依然不那么慌乱,这大概是一个猎人的胆略在支撑着他。他赤条条一身小无牵挂,生在山野,归宿在山野,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事,只是没想到闯荡山野一生的他,会死在野狼谷中。老猎抖抖神威,壮壮胆,正了正那顶狐皮帽,理了理那跟着他几十年,威武宽大的老羊皮袄筒子,把那杆祖传的猎枪竖在胸前,叉开两山腿,双手扶枪,大睁着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威风凛凛地等待着野狼的到来。

看着枪杆下白狼死亡的惨状,老猎心中荡起一股神圣的骄傲,狡猾凶残的劣种,你不是死在我老猎的枪口下了吗?今生我不能杀尽你们这些凶恶的生灵,来生我老猎依然要做猎人杀尽你们!老猎没有想到死亡,只想到他要回归这给他憎恨、给他热爱、给他烦恼、给他欢乐的山野了。这时,他不禁想起那团终生萦绕着他的红色火焰,想起那只使他由憎恨到爱怜,到心中一刻也离不了的红狐,这是他心中唯一的牵挂了。他心暗暗地呼叫着:“红狐、红狐……”

狼群已逼到离老猎只有几步远了,老猎依然威风凛凛地扶枪而立,他要死得像个猎人。就在那群狼要扑向老猎时,狼群突然出现了一种异常的骚动,一只老狼发出一声惊恐不安的号叫。这嚎叫是一种特殊的信号,特殊的命令。野狼停止向老猎的猛扑。直直地站立起来。无数双野狼的眼睛转同远方,绿色的光环在老猎眼前消失了。老猎惊呆了。

只见不远处一团奇异的火焰向这里飞速地滚动,在山野的夜色中像一颗红色的流星。那红光奇异无比,耀人眼目,让人惊骇。红色的火焰像一把利箭,直射狼群,在黑压压的狼群中刺开一条血路,直直地、神速地奔向老猎。老猎又惊又喜,好一个鬼日的红色精灵!

红色的火焰飞到老猎跟前后,又调转方向,沿着狼群的包围圈飞速地旋转嘴起来。老猎眼前又闪现出一个红色的光环。红色的光环碰撞着绿色的光环,红色山的光环不断扩大,绿色的光环不断后退,逐渐淡化。红与绿在夜色中演变出一种市壮烈而神奇的景观。绿色的光环越闪越远,迅速地消失在山野中。老猎持枪追赶着红色的火焰,在狼群溃散得只剩下一小群时,他看到红色的火焰猛烈地撞向一双绿色的眼睛,野狼种发出一声惊骇的号叫,急速地率领最后一部分野狼仓皇逃窜。

狼群消失了,红色的火焰停止了旋转。被皎洁的月光盯死在一块石坎上。老猎狂奔到石坎前,甩掉猎枪,双手抱起湿淋淋、软塌塌的红狐。狐汗顺着红色的狐毛洒落在老猎脚下,湿透了他脚下的一片山地。红狐奄奄一息地抽着气丝,瘫软在老猎怀中,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流着泪水,温情地望着老猎。老猎的心碎了,他把红狐紧紧地抱在怀中,用力地亲吻着红狐的面颊,一双苍老的眼睛泪水纵横。他亲吻着,哭泣着,“红狐、呼唤着:红狐……”

突然,红狐发出一丝微弱的鸣叫,那么温情、悠扬、缥缈,深深地流进老猎的心田。红狐吃力地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老猎的脸,一股难以说清的感情流遍老猎全身。骤然,红狐停止了颤动,重重地闭上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沉沉地死在老猎的怀中,一个神奇的,惊天动地的红色精灵累死在山野中。

没有泪水,没有喊声,什么都没有,只有惨淡的月光,空旷的山野。老猎怀抱红狐,呆呆地站立着。

夕阳染透轻纱般的山岚,把一个淡红色的梦洒落山野。

一棵古老的柏树下,老猎双手托着一杆颀长的老式猎枪,把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滚滚西沉的夕阳。这是他第一万次枪瞄夕阳了。他的双手剧烈地颤动着,更加苍老的双目凝结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是爱、是恨、是怨、是悔,以致他那双老猎人的眼睛不敢直视渐渐西沉的夕阳。不,那是漂亮飘逸的红狐。老猎双目紧闭,右手食指用力地扣动扳机,轰隆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似翻江倒海,枪弹在山野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准准地射向夕阳。

硕大如血的夕阳中弹沉落山野,秋风萧萧,落叶纷纷,山野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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