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是丁香盛开的季节，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花白花在微醺春光里竞相绽放，每朵花都暗中较着劲儿想当花中之王。然而，当七年级（二）班叶溪走到花树下，花儿们便知趣地合拢了花瓣，与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孩相比，它们的美瞬间失色。
“小美女，你长得像谁？”同桌张梦曾不止一次问叶溪这样的问题，均被她巧妙岔开。
“你长得像谁？”每个称赞叶溪漂亮的人都爱这样问。上小学时每当有人这样问她，她会扬起小脸骄傲地回答长得像妈妈。但自从上初中，她大了，心里藏了许多想法，再不会像小时那样童言无忌。
这次叶溪仍是没正面回答张梦，她说：“我长得像我呗。”其实她长得像谁自己最清楚，白润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曼妙的身材，就连笑时翘起的嘴角和两个甜甜的酒窝都像极了妈妈，当然是像以前的妈妈。
“下周六我过生日，我家老帅哥和老美女同意在家开生日party，到时候你要参加哦。”张梦发出邀请。
叶溪、张梦和班里几位同学商定，逢谁过生日就请谁到家里参加生日party。
“好，不见不散。”叶溪欣然应允。
日子一旦有了企盼，就会过得飞快，一晃张梦生日到了。周六大家准时聚在张梦家，她家住二层别墅，每个房间装修豪华，金碧辉煌的，处处显出主人强大的经济实力。叶溪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房子。张梦爸妈楼上楼下热情招待大家，尤其是她妈妈，身体苗条，穿着时尚，姿态优雅，又是倒水，又是削水果。她拉着叶溪的手说：“张梦经常提起你，夸你学习好，长得也漂亮，果真不假。张梦学习不好，你要多多帮她哦。”叶溪连连点头。她喜欢张梦妈妈待人时的端庄、得体，不像自己妈妈身材肥胖，不注重仪表，说话大嗓门。其实以前妈妈不这样，半年前她跟爸爸离婚了，无论是性情还是形体都起了让叶溪接受不了的变化。
那天张梦爸妈很给力，妈妈去超市买回一大堆食品和水果，然后又分给每位到场同学一个红包。爸爸呢，指着宽敞的房间说：“今天这里是你们的天下。”说完，俩人像热恋中情侣一样，手拉手去公园散步了。叶溪捏着红包并未像其他同学那样急切打开，而是站在窗前目光恋恋地追着张梦父母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淡淡的哀愁，她多希望那俩人是自己的父母啊！
二
下周是叶溪的生日，她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这是上初中的第一个生日，紧张的是她担心生日场面不如张梦气派，让同学耻笑。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同学之间开始学会攀比了？除了攀比彼此间的衣着、长相、学习，还攀比谁父母有钱，谁家房子大，甚至比谁父母长得帅气、漂亮。衣着、长相、学习，叶溪不怕被谁比下去，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显出无可挑剔的美；长相更不用提，她是学校当之无愧的校花；学习呢，在班里数一数二，无人能及；但是涉及到父母方面，叶溪泄气了，工作很忙的爸爸除了每月准时送抚养费，平时很难见到他的影子。至于妈妈，更没有让她引以为傲的地方，抛开并不富裕的家庭条件不说，单是那臃肿的身材就让叶溪觉得丢人呢。
其实妈妈原本是个标致美人，白润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曼妙的身材，浑身透出一股优雅的波澜不惊的美。妈妈在剧团是台柱子，做家务是好手，叶溪觉得长相平平的爸爸没有哪一样配得上妈妈，但是妈妈就是那样死心塌地爱爸爸。书上说过“爱情能使人发疯”。是的，妈妈是那样爱爸爸，时刻打电话问经常出差的爸爸在哪里？在做什么？吃饭没有？甚至问，睡着没有？叶溪常笑话妈妈的爱泛滥了，爸爸睡着怎么会接电话呢。爱情专家说爱就像风筝，抓得越紧，线越容易断。这话没错，爸爸终于厌倦了妈妈的爱，半年前他当了爱的逃兵。
叶溪和妈妈从原来的楼房里搬出来，搬回长期无人居住的老房子，尽管爸爸一再声明，你可以和女儿住，但是妈妈跟他拧着劲儿，不接受他的好意。在他们离婚最初几天里，妈妈不吃不喝，经常悄悄流泪。后来，爱说爱笑的妈妈彻底变了，整日拉着脸，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八百吊子。叶溪小心翼翼忍受她的坏脾气，尽量不招惹她。她理解妈妈，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爱情像个魔鬼，吞掉妈妈身上所有的精气神，这样压抑的日子没过多久，突然有一天妈妈开始暴饮暴食，每餐都要吃到饱嗝连连，好似饿鬼投胎，半年内体重猛增十几斤，那才是真正的自残。妈妈的巨变令叶溪手足无措，似乎不认识妈妈了。她感觉与妈妈中间隔了很远的距离，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在妈妈哭泣的时候陪她一起哭，然后拿小手帮她抹去泪痕。
自从跟爸爸离婚后，妈妈在几次重要演出中都唱错了词。就拿前几天演经典剧《沙家浜》来说吧，妈妈饰演阿庆嫂，戏里有这样一段唱词：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不知妈妈哪根神经搭错了，把“人一走，茶就凉”直接唱成“人走茶凉。”句子倒是简化了，节拍却少了，配乐的也乱了套……事后团长找她谈话，她还辩驳，说那天天太热，脑袋迷糊记不住词。其实团长也知道这是借口，要知道以前连演十几场唱词都是分毫不差。剧团跟经济效益挂钩，观众要的是完美，团长不是慈善家，就这样妈妈离开了热爱的舞台，被安排到后勤组打杂。
叶溪有心跟妈妈商量商量过生日请客的事情，但是她看到妈妈每天无精打采上班，无精打采下班，就闭了嘴。叶溪是个懂事的女孩，不想给妈妈添麻烦。然而，她心里有个“鬼”，这个“鬼”不懂事，一直在闹，怂恿她过生日那天一定要把张梦比下去。
三
自习课老师发张表格让大家填写，有家长姓名、工作单位、职务、联系电话等项。叶溪在填写母亲职务一栏时打了个奔儿，妈妈在令人羡慕的剧院工作不假，但现在不是演员了，只是个打杂的，如实写会不会被老师和同学笑话呢？斟酌半天，仍是写下“演员”二字。张梦看到后大呼小叫：“呀，我说你长得那么漂亮，原来你妈妈是演员啊，什么时候让我见一见？给我签名哦。”张梦学习不行，追星却很在行。
张梦提醒叶溪不下三次了，这周日是你生日，应该好好庆贺一下。叶溪说我妈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呢。实际上她还没跟妈妈摊牌。这几天妈妈似乎很开心，饭量又加大了，周六晚饭时叶溪试探着说：“妈，明天我过生日。”妈妈放下手里的肉包子，哦了一声：“过生日？这么快又过生日了？煮个荷包蛋意思意思得了。”叶溪的心一下冷了，眼泪汪汪低下了头。其实她还有好多话想跟妈妈倾述，她想请同学到家里来，她希望妈妈能像张梦妈妈那样热情招待同学，大方地给每个人发红包……静谧的夜晚，叶溪遥望窗外闪烁不定的夜星失眠了。小时候天天盼长大，想像长大后那些美好的事情，可是当长大来临，烦恼却多了。小时候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管别人感受；小时候她是爸妈手心里的宝儿，现在却不行，她得在妈妈面前得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在同学面前努力保持完美形象。
第二天是周日，妈妈对叶溪说剧团有演出，中午不回，自己在家对付一顿吧，说完匆匆走了。妈妈不在家，更好，省得张梦她们看见，叶溪心里暗自高兴。但高兴之余也有一丝委屈，过生日不可缺少的长寿面和荷包蛋妈妈都忘了做，看来她的记忆确实有问题。这时电话响了，是张梦打来的，她嚷着你想让我们吃闭门羹啊？你家门铃坏了赶快下来开门。叶溪打开门，张梦和一帮同学一涌而进。
“哇！你家装修真高档，比我家的还要好。看，地板是今年最流行的。瞧，电视也是名牌。”张梦像个行家，屋里屋外看个遍。其实楼房和楼房里的东西是姨妈的，她出国了，叶溪和妈妈从平房搬出来暂时居住这里。
面对张梦的赞美，叶溪装作听不见，有时候沉默能掩饰一切。
“叶溪，你妈妈去哪里了？”张梦手里拿个本子想找她签名。
“她有演出，今天不回。你把本子放这儿，我让她签好了。”叶溪用了缓兵之计。
“叶溪，这相片是你妈妈吗？”另一个女生在房间里喊。
那是前几天她跟妈妈在公园丁香树下的合影。妈妈搂着她肩膀，大胖脸上笑容飞扬，比丁香花还灿烂。
“你什么眼光啊？叶溪妈妈是演员，哪能这么胖呢。”张梦说。
面对张梦自以为是的解释，叶溪并未解释，她借坡下驴：“是，这不是我妈，是我姨妈。”
“啪啪啪”有人敲门，没等叶溪去开门，张梦先跑出来。叶溪也跟着跑出来。
啊！是妈妈！手里拎着一个大蛋糕。叶溪懵了！早不回，晚不回，妈妈偏偏这时候回，这可怎么办呢？最要命的是今天妈妈的打扮实在雷人，上穿灰色无领偏襟大衫，下穿肥腿裤，而且一条裤腿高挽，像要下河摸鱼。脸上虽浓妆艳抹，不过粉霜啊眼影啊腮红啊跟汗水混在一起，脸早已成了花猫脸。
妈妈把蛋糕递给叶溪，说：“小寿星，生日快乐！”
“咦，这人跟相片上的人一样，是你姨妈吧？”张梦问。
妈妈愣了一下，眼里充满疑问，可是片刻她就觉察到什么，迈上台阶的脚又缩了回来。
叶溪心里那个“鬼”又跳了出来，它说不能认妈妈，她那么胖，认了同学会笑话你的。将错就错，叶溪红着脸接过蛋糕，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一句：“谢谢姨妈。”
姜倒是老的辣，妈妈顺水推舟：“是的，我是叶溪姨妈，今天她过生日，特意来祝贺。小溪，这是你同学吧？你们玩吧，我先走了，晚上有空再来。”说完还亲亲热热地摸下叶溪的头。叶溪心里五味杂陈，妈妈原本可以进屋凉快凉快，为了不被同学看破，她不得不顶着烈日离开家。
原来早上妈妈到剧团后，因人员不足，团长让她扮演群众演员，她欣然领命，终于有上台机会了，多不容易啊。然而就在演出将开始时，她突然想起今天女儿过生日，于是不顾团长气得暴跳如雷，穿着演出服顶着烈日跑到蛋糕店买了蛋糕，马不停蹄送回家。
四
有惊无险，生日总算过去了。叶溪把全部精力投入期中复习中，她要保住第一宝座，结果毫无悬念，她第一。考完试必开家长会，老师让叶溪家长在家长会上谈谈家庭教育方法、心得。可是叶溪一想到妈妈的胖样子，还有那不体面的工作，心里就没了底气，推脱说：“我怕妈妈演出忙，要不，让别的家长谈吧。”
老师不高兴了：“不行，再忙也得来，你就跟妈妈说是我的意思。”
师命难违，走出老师办公室叶溪心里像长了草，总是安静不下来。
回到家她打开日记本写道：这次期中考试虽说考了第一，但是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老师让妈妈参加家长会，一想到妈妈胖乎乎、不注重形象的样子，我心里真难过，多么希望妈妈能像从前那样美丽、自信，做一个漂亮的妈妈！
很奇怪，最近几天妈妈饭量锐减，而且饭后积极出去锻炼，说她要像芙蓉姐姐那样励志减肥。叶溪不知道妈妈发什么神经，她向来这样，做事不按常规出牌。
放晚学叶溪路过楼下一片草坪，看到树下草丛中有一只小麻雀在叽叽叫着，它刚出生不久，嘴丫子还是黄色的，显然它出了意外，从树上掉下来。叶溪伸手想帮它，突然有一只老麻雀俯冲过来，它以为她要伤害小麻雀。那一瞬间，叶溪不但没恼，反而心头一颤——老麻雀的护犊之情让她想起妈妈那天汗流满面为她送蛋糕的场面。想到这些，她快步向家走去，她要给妈妈道歉。
走到家门口，叶溪听到妈妈在屋里高声朗读什么，她以为是在背台词，细听却惊住了，原来妈妈在背为家长会写的发言稿。妈妈不经意从女儿的日记里读到抱怨和不满，开始反思了，主动减肥，还写了一篇发言稿：各位家长，同学们，我女儿叶溪是个热爱学习热爱家庭的好孩子，她能自主学习，从不用我操心。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处处关心我，此生我的最大愿望是她每天都开心……其实妈妈一直在爱她啊，默默地，用那种平淡如水的母爱弥漫在生活中。叶溪躲在门后，哭了。
第二天上学路过丁香林，丁香花比哪天开得都美，都艳，叶溪亲吻了它们，迎着灿烂的朝阳步伐轻快地向老师办公室走去。她要告诉老师，妈妈有时间参加家长会，还写了精彩、感人的发言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