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来的时候，大都是黄昏或晚上。有时回来得太晚，我们兄妹几个都睡觉了。第二天，看院子里扎辆自行车，这才知道父亲回来了。
父亲工作的那个公社，离我们家很远。父亲一两个月才回来一回。
父亲每次回来，都要在家过个把天。有时，还能过上三五天再走。
我们兄妹几个都盼着父亲回来。父亲一回来，我们家就吃好饭，就有叔叔大爷什么的到我们家喝酒。挺热闹的！
但我不喜欢父亲回来带我去仲大嘴那儿剃头。
小时候，我最怕剃头了。刀子剪子的不说，关键是那头发茬儿，弄在衣领里面，痒痒死了，好几天都很难受。
父亲说：“不行，你头发太长了！跟个长毛贼似的。”
我不知道长毛贼是什么。但我猜到长毛贼肯定不好，只好跟父亲去找仲大嘴，力争做个好孩子，不做长毛贼。
仲大嘴是个光棍，跟我们家沾点老亲。每回父亲领我去剃头，他都不要钱。
父亲呢，早料到他不会要钱，领我走在当街的小卖店里，不是买两条白毛巾带上，就是买几块肥皂让我拿着，总不空着手去。
父亲是公家人，吃工资的，回到村里，说话做事是很大方的。
仲大嘴看我父亲来了，老远就打招呼：
“哟！表弟又回来啦？”
父亲说：“表哥你忙。”
“不忙，不忙！”
仲大嘴说“不忙”的时候，就知道是领我来剃头的，忙弹弹他那把可以折叠的木头椅子。等仲大嘴看到我怀里还抱着毛巾、肥皂时，他立马就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表弟呀表弟，你怎么又弄这些事，上回你带的毛巾我就说不要不要，你硬放下了。这回，你怎么连肥皂也带来了！”
父亲笑着把烟卷递上，仲大嘴接过烟不急着抽，他把烟卷夹到耳朵上，很麻利地把我抱到椅子上，一看我的头发，立马又唬下脸来。这一回，是说他自己：“哎呀！也不知我整天瞎忙乎什么，让小孩的头发长得这样长！”
那言谈话语中，带着几多亲近和亲热，好像我的头发长长了，全是他仲大嘴的责任似的。
这时间，父亲一旁插话，说：“就这，还不愿意来。”
仲大嘴把话接过去，问我：“是吗，俺表侄子？”
我不吱声。
仲大嘴说：“这可不行，下回头发长长了，你就自个来。要不，再让我看见你长这么长的头发，腿裆的小鸡我就给你割下来了。”
我知道他不会割我的小鸡，我就想让他快点给我剃完头，让我到街上耍去。可那仲大嘴，偏要给我剃得仔细，原本给我剃个“葫芦瓢”就行，可他偏要给我留个“小盖瓦”或“猫舌头”，还一个劲儿地左修右剪地没个完。好歹刀子剪子的结束了，还不放我走，还要给我抹香香。抹上了香香，还要问我饿不饿。
我说：“不饿。”
父亲也说：“在家刚吃过。”
可那仲大嘴非得给我包块煎饼拿着不行。
回头，我拿着仲大嘴给我的煎饼跑到街上耍了，父亲还要留在那儿刮胡子。父亲的胡子原本是不用刮的，可仲大嘴硬要给他再刮刮。
半晌，我在街上耍够了跑回家。
进门，妈妈看我头发剃了，就猜到又送东西给仲大嘴了，仔细盘问我一番后，就跟我父亲拌嘴：“看你大方的，小孩子剃个头，你又是毛巾，又是肥皂的。俺有那些钱，多少头剃不了！”
那时间，大人剃一个头，也不过一毛钱。可买一条毛巾要三四毛钱，稍好一点的毛巾要五六毛钱。妈妈心疼那些钱花得太冤枉，太不值得！让我下回不要去了。
父亲说：“乡里乡亲的，计较那多干啥吗！”
可妈妈不让。
妈妈说：“你挣两个工资都穷撒了，我们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呀？”
妈妈告诫我：“下回不许去，头发长了，去找庞拐子。”
庞拐子也是个剃头的，他六亲不认。亲弟弟家小侄找他剃头，他都要追上门，要两个鸡蛋。
我听妈妈的话，下回头发长了，真拿着五分钱或一个鸡蛋去找庞拐子。
可这以后，仲大嘴看我不去他那剃头了，有些恼！
有一回，我父亲又回来时，仲大嘴在小街上堵上，开口就说：“表弟呀，什么事呀，小孩子剃个头你都不让到我这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