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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一个月里,林舒雅第二次在车上悠悠醒来,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头磕到了车窗。

今天晨跑时,她前面的人的手机链掉落在地上,她把手机链交回给那个人时手掌心忽然一麻,一阵天旋地转,掉手机链的人那时的行为看在其他晨跑的人眼中俨然一副好心帮忙的样子。

天旋地转间林舒雅被带到停在一边的车里,透过车窗,她看到不远处正在接电话的达拉,车子拐过那个弯道时林舒雅眼前一片漆黑。

林舒雅再次醒来时日光垂直,她左右两边分别坐着两名阿拉伯男人,见她醒来,其中一名阿拉伯人拿着枪朝她晃了晃。

一切不言而喻。

从车窗外的黄色泥土、戈壁、石漠的局部布局上看,他们现在已经远离拉斯维加斯,此时此刻,林舒雅也差不多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了。

2013年,两名法国人在网上直播焚烧法国护照,一种叫作“本土恐怖主义”的新名词在西方盛行。每一个季度都会有几千名欧洲人抛弃他们的国籍前往中东,这些人出现在极端主义的宣言视频里,他们朝着本国国旗吐口水。

这些人中不乏知名学者的孩子、上市公司的精英、社交网上的红人、高校学生。

随着2015年初的“查理周刊”事件,这种新型恐怖主义让欧洲人神经紧绷,但对那些极端分子来说“查理周刊事件”只是小菜一碟,真正能在世界范围内提高他们声望的是紧随其后、他们送给整个欧洲人的那场致命的“完美风暴”。

那场精心炮制的“完美风暴”都被送到点球点上了,一切都很顺利,罚点球的人脚踩在点球上,漫不经心地看了守门员一眼,那一脸倒霉长相的老兄一看就是黄油手。

他们猜得没错,球滑过守门员的手,直奔网窝,可……直奔网窝的球遭遇了球门门框。

那个叫厉列侬的男人就是那根狙击他们得分的门框,看台上绷紧神经的看客们齐齐发出了一声:“切——”

恼羞成怒的极端分子们发誓要摧毁那根门框,他们抓了厉列侬的妻子。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厉列侬早已做好了准备。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他们抓的其实是一名冒牌货,这个冒牌货就叫林舒雅。

“我们保证,你合同结束就可以回去。”言犹在耳。

车窗外的戈壁越来越陡峭,林舒雅的心越来越绝望。

夜幕降临时,一直在行走的车终于停下来了,车停在一处戈壁夹层中间,那真是一处绝好的藏身之所,龙卷风形状的峭壁像天然的扇形,可以让他们消失在卫星云图上。

几百平方米的戈壁夹层中间,有一个土色的临时帐篷。

林舒雅被带到帐篷里,帐篷里有数十人,清一色的男性,这些人长相都差不多,皮肤黝黑,留着大胡子。他们看起来和一般阿拉伯人没什么两样。负责看管林舒雅的两位看起来年轻一点,他们闷头玩手机,剩下的则是围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用阿拉伯语交流。

半夜,林舒雅被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帐篷里黑得吓人。在黑暗中她看到那双近在眼前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朝林舒雅做出安静的动作,英语中带着浓浓的墨西哥口音:“别担心,厉先生会有办法的。”

这个称谓乍然间让林舒雅百感交集,恨不得手里有把刀,把厉列侬大卸八块。

曙光来临时,林舒雅被带到帐篷外,那些阿拉伯人面对着日出的方向念念有词,一边放着的枪械还有写着阿拉伯语的传单都在证实着互联网上的那个传说——“割喉仪式”。

日出的光芒穿过那排男人的肩线落在搁在一边的刀背上,从刀刃处发出的白光让人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据说刀法好的人在实行“割喉术”时,被割断喉咙的人死时眼睛会是睁开状态。

林舒雅努力想从那数十人中找出昨晚的那个人来,可无果。那些人的眼睛或者麻木淡然,或者跃跃欲试。

祷告完了的阿拉伯男人变成互联网上、电视上广为流传的形象:一张脸被头巾包裹得就只剩下一双眼睛。

一切都在按照互联网上描写的进行:数十人摆出造型,面向日出方向,手举冲锋枪,枪口朝向天空。其中一位拿着手机拍摄,另外一位则是面对着手机摄像镜头,发表着宣言。

在那把刀没搁上她肩膀之前,林舒雅还觉得让人们谈之色变的“斩首行动”“割喉行动”也不过如此,怎么看都像是孩子们在玩过家家。直到宣言念完,那些人站直身体,手机摄像头对准她,那把闪着白色光芒的刀刃架在了她脖子上。

此时此刻,林舒雅才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一场过家家。绝望铺天盖地而来,绝望中,她大喊大叫了起来。

实行割喉术的人就站在林舒雅身后,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把她的头往后仰去,这样一来,林舒雅的颈部整个呈九十度倾斜,刀口点上了她的喉梗。

恐惧让林舒雅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地沿着眼角滴落。她睁大着眼睛,仿佛下一秒出现在她面前的就是从喉咙冲出来的血柱。

那一刻可以用千钧一发来形容,即将栽倒到万丈深渊的人在最后关头被拽住了手,大刀搁在她喉咙上,眼看着就要切下。

电话响起。

数分钟后,刀被搁回原处,林舒雅的头还维持在被强行后仰的状态。

操着墨西哥口音的男人正对两边的电话进行翻译,把阿拉伯语翻译成英语,又把英语翻译成为阿拉伯语。浑浑噩噩中,林舒雅听得最清楚的是那句:“你们抓错人了,但我们没抓错人。”

林舒雅被带回了帐篷。

按照那边打来的电话要求,他们剪开了束缚住她双手的胶布,给她倒了热水。

最后关头厉列侬给这伙人的头儿打了电话,他告诉这些人他们抓到的并不是他妻子,反倒是他把侯赛因家的三位妻子、四个儿女都请到他家里做客了。

正午时分,林舒雅透过帐篷窗户看到有车轮扬起的黄色沙尘由远而近,两辆深色越野车停在帐篷外,从车上下来六个人。一行六人向着帐篷入口走来,厉列侬走在倒数第二的位置,墨绿色军装款短外套配黑色牛仔裤、马丁短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名极限运动爱好者。

最终进入到帐篷里的只有厉列侬,那些人并没在他身上搜到任何枪支,林舒雅也没有在厉列侬脸上找到任何愧疚的表情。

四把冲锋枪枪口分别从四个方位对准了厉列侬,持枪者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缓缓走向帐篷的办公桌前。被称作侯赛因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也许是因为他家人还在厉列侬手里,他并没有表现出之前念宣言时的穷凶极恶。

那两人看起来更像是在谈一桩买卖的生意人,操着一口墨西哥口音英语的男人为两个人充当翻译,最后厉列侬直接表明来意: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叫侯赛因的极端分子顿了顿,之后打了一通电话。那通电话打完,林舒雅在连线视频上看到全球百名恐怖通缉犯排名第十八顺位的通缉犯面孔。那张面孔的主人是也门人,这位也门人主要负责拉拢西方一些有潜在极端思想的人群,利用三寸不烂之舌让那些人为他们卖命。

到了这时,林舒雅又明白了一点,这是1942领导人采用的一箭双雕法:他利用了一个叫林舒雅的诱饵,不仅排除了对他妻子的威胁,还得到了和也门人谈判的机会,从而一举消除了由那次“完美风暴”带来的不满。

在林舒雅获得的那份资料里还表明厉列侬接受过专业谈判训练:“我们没携带任何武器,我们很诚心地来和你们取得和解。”这是今天厉列侬摆出的姿态,效果不错。

“我们拥有完美的掮客体系,从散布流言、游说战争到武器物资输送,然后再到战争结束后的资金流向渠道。”厉列侬以这样的话题拉开了谈判帷幕。

在这场谈判中,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言辞犀利,从表情、语速到说话节奏都表现得像是一名天生的演讲家:“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敌人,这是比金子还要真的真理。你们需要战争,混乱的局势可以扩大你们的生存空间;而我们则是想在一场场战争中大捞一票。西方某些国家需要兜售他们的武器,这个部落的酋长一直很眼馋另外一个部落的油田,这些都有可能成为一场场战争的契机。从来都不是战争找人,而是人主动找到战争。如果有一天这个星球像那些有爱人士希望的那样世界和平,到那时我们和你们就没任何生存空间。说起来我们的立场一样。”说到这里,厉列侬似乎想起什么来:“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们,你们手上的那个冒牌货叫林舒雅。”

这话大约是在提醒:你们要是把这样的冒牌货推上斩首台,得多丢人现眼!

也门人的表情略带尴尬。

厉列侬手朝着林舒雅这个方向一挥:“她妈妈叫林秀玲,如果你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陌生的话,可以给你们的科威特老板们打电话问一下这个人的来历。”

也门人从视频上消失,一小会后又重新出现。

林舒雅离开帐篷时日光呈现垂直角度,她站在车旁边,冷冷地看着厉列侬和那位叫侯赛因的人表现出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1942领导人还夸起侯赛因最大的儿子来,说那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孩子。

林舒雅想,看来她的任务到这里是真正完成了。比起好莱坞谍战片,她这一个月的经历毫不逊色。

夹层里的土黄色帐篷已经被卸下,正在收帐篷的人和那个龙卷风夹层在一点点变小,逐渐消失在黄色的尘土里。

林舒雅和金沅等四个人坐在前面的车上,厉列侬坐在后面的车上,两辆车正快速地向着拉斯维加斯方向行驶。

“给我把车停下!”伴随着这声歇斯底里的女高音,车子停靠在路边。

没理会金沅的警告目光,林舒雅强行打开了车门。几步之后林舒雅往公路中央一站,横着张开手,深色越野车车头挨着她的膝盖停了下来。

林舒雅在车前玻璃上看到了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她目光穿过车前玻璃,直接射向坐在车后座上的厉列侬。

午后,没有遮挡的平原采光极好,林舒雅清清楚楚地看到厉列侬微微皱起的眉头。厉先生看来不耐烦了!她脱下一只鞋,扔向厉列侬的那只鞋被车前玻璃拦住,她拳头握得紧紧的:“厉列侬,你给我出来!”

先从车里出来的是司机,厉列侬弯着腰从车里下来,站在烈日底下看着她。

脱下另外一只鞋,林舒雅一步步朝着厉列侬走去。较为遗憾的是,她脚上穿着的是昨天那双跑步鞋,如果现在拿在她手里的是高跟鞋就好了,她可以用鞋跟在他脸上凿出一个窟窿来,看以后还有没有那么多的女人爱他!

握着鞋砸向厉列侬的手在半空中被他的司机拦阻,林舒雅挣扎着,目光恶狠狠地瞪着厉列侬。这次厉先生会不会又说出那句“因为你瞪我了”,要知道,原本很普通的话从那个男人口中说出来,就变成了醉人的情话。

厉列侬摆了摆手,司机松开手背过身。

跑步鞋被林舒雅拽在手里,距离厉列侬的鼻尖仅仅一公分,即使不能在他脸上凿出一个窟窿,起码也可以在他脸上烙下一个鞋印。

鞋子却在距离他脸一公分的所在停了下来。

很近的距离,林舒雅看到遍布在他眼窝周遭的淡淡乌青,目光在他眼窝逗留了几圈后别开了脸,鞋子从手上滑落。林舒雅开口:“厉先生,我也和你妻子一样,是活蹦乱跳的生命,我死了,我的亲人朋友也会为我伤心。”

回应林舒雅的是略带沙哑的一句:“鞋不扔了吗?”

那语气中毫不掩饰地表明了一种态度:“我给了你一个机会发泄你的不满,是你自己选择放弃,那么这件事情就到此告一段落了。”

这个浑蛋!她可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在帐篷里不是能言善辩吗,现在怎么惜字如金?

厉列侬重新回到车里,拉下车窗:“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赶,希望林小姐能克制住好自己。等回到拉斯维加斯,你有什么不满可以和我助手说,我们会针对你表达的不满给予合理赔偿。”

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继续向着拉斯维加斯方向行驶。

昏黄的落日还有黄色的灰尘让人昏昏欲睡,林舒雅极力和金沅保持着距离,目光望着车窗外。

淡淡的嘲讽声音响起:“受过良好教育、习惯假期去当义工的知识青年觉得我们双手沾满了鲜血,觉得我们很可恶,一边打从心里唾弃我们,一边又惧怕着我们?”

林舒雅没有说话,厉列侬在帐篷里说的话让人不寒而栗。游说战争?听起来鲜血淋漓。

“你真以为从这个部落到那个部落、从这个国家飞到那个国家,然后再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发动一场战争?只要那些人不想打仗,不管我们费多少力气,战争都打不起来。”

更无耻的话还在后面:“我们只是给了那些想打仗的人一个借口、一次契机。换一个角度想,我们只是让挂在那些普通人头上的刀提前落下了下来而已。再漫长的战争也总会结束,结束战争之后再重新开始。”

“你们强词夺理!你们和那些战争屠夫没什么两样!”说完这话,林舒雅就有些后悔了。

离开那伙极端分子后,有一辆小货车一直紧随着他们,从金沅的通话内容中林舒雅知道,那辆货车后车厢里放着枪支,不仅有枪支还有狙击手。在厉列侬和那些人谈判时,有十名狙击手携带配有红外线的狙击枪,从各个方位对准了帐篷内的十个头颅。

对于这些人来说,她现在只是一个用完了的诱饵。

好在金沅并没被她的话惹怒,看了她一眼:“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个林舒雅自然知道,她像许戈,那个“女魔头。”

映在车镜里的她看起来糟糕透了,带着一点点不甘心,林舒雅鼓着气说:“我没有得罪你们吧?你们知不知道,一不小心……”

“厉先生会讲阿拉伯语。”金沅打断了她的话。

讲阿拉伯语关我什么事!这个金沅的讲话模式和他主子一模一样,喜欢答非所问。

他叹气一口气:“厉先生之所以采用翻译,目的是想让你知道事态的发展,这样一来……”

接下来的话金沅没说下去,闭上嘴,抱着胳膊作闭目眼神状。

金沅的话经过脑子几个回合后,林舒雅才明白了那句话背后的意义。她目光往前,透过车前玻璃看着前面的车。厉列侬就在那辆车上,从这里看过去,可以捕捉到他模糊的剪影。

愤怒、恐惧、怨恨,到了这一刻好像已经烟消云散。

回到拉斯维加斯时差不多十点钟,这一夜,林舒雅并没看到厉列侬乘坐另外一辆车离开。

次日林舒雅起得特别早,她在院子里的跑道慢跑时,目光不时望着厉列侬的房间处,昨天那两辆越野车就停在他房间门口。

七点左右,林舒雅看到穿着深色短风衣的厉列侬从房间出来,跟屁虫达拉站在门口,厉列侬从房间走出时她伸手关上了房间门,之后跟在厉列侬身后。

两辆越野车旁边站着四名身材健硕的男人,厉列侬走下台阶朝那四个人走去。那个瞬间,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在告诉着林舒雅:这是她和他的最后一面。

从此以后,她也许像厉列侬的支持者们一样,只能通过互联网、报纸电视去寻获他的消息。这个念头催生出了大胆的想法,她朝着那个身影跑过去,声音穿透晨曦:厉列侬!

正要进入车子的人停顿下来,目光触到她时微微皱起了眉,真是皱眉时间比说话时间还要多的男人。

“你不能就这样走掉!”林舒雅大声说着。

厉列侬眉头皱得更深,达拉朝她走近几步,在她耳边低声说:“厉先生要赶飞机。”

林舒雅推开达拉,目光死死地落在厉列侬脸上。数分钟后,她和厉列侬站在棕榈树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只能在这里待五分钟。”他提醒她。

林舒雅继续看着自己的脚。

“已经过去了两分钟。”厉列侬再次提醒她,“我能理解你的愤怒,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昨天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那么……”

那双黑色皮鞋已经开始移动了。

林舒雅涨红着一张脸,抬起头:“厉列侬,你也知道我妈妈是谁了,我想你也知道她的能力,如果你想……想……想……”

就那么一瞬间,眼前的男人眼眸底已然结着厚厚的冰,那道射向她的视线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和他说的话很多:“厉列侬,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我妈妈帮你,我妈妈很爱我,只要我去求她她会答应的。厉列侬,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和你失去任何联系。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偶尔能和你见面。如果……如果你觉得她让你感觉到疲惫的话,也许……也许你可以回头看看我,我……我保证我不会像她一样,我会给你很多空间。”

结着厚厚冰层的眼神注视着她,仿佛她若是再吐出一个字来,下一秒他将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那么多的话,她一句也没说出来。

五分钟后,林舒雅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原来的地方,目送厉列侬离开,他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留下,朝着她微微点头致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从敞开的大门离开,电子门再次紧紧关闭。

一个礼拜后,林舒雅站在那幢被褐色围墙、高大棕榈树包围着的建筑前,从这里她可以看到那个有着乳白色窗框的房间。她曾经在那个房间住了一个月,现在那个房间窗户紧紧关闭着。

厉列侬走后的第二天,林舒雅一觉醒来,发现整个房子空空的,所有隐蔽的摄像头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不见了。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张银行卡及银行卡密码,和那张卡放在一起的还有写在米色卡片上的一句“谢谢”。之前被拿走的手机搁在林舒雅左手边,林舒雅刚拿起手机就接到上司让她明天开工的电话,那通电话后是汉克的电话,再之后是她同事的电话。

一个礼拜过去了,在这一个礼拜里林舒雅又回到了她的工作岗位上,和汉克看了一场电影,礼拜天到他家去吃饭,一切仿佛都未曾改变过,就像当时签下合同时那位朝鲜人说的那样。

但一切真的没有改变吗?这一个礼拜里,林舒雅就像在倒时差,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让林舒雅一有时间就来到这里,每次迎接她的都是紧闭的大门。

今天一早那扇大门是开着的,然而林舒雅并没在敞开的大门里看到她想看到的人。

这个早上林舒雅见到了这所房子的真正主人,房子主人告诉林舒雅,一个多月前有人支付了半年的租金租下了他的度假屋。几天前他的租客打电话告诉他,由于私人原因,他们决定搬走。房屋主人对前租客很满意,因为前租客并没有在提前支付的半年租金问题上喋喋不休,那可是一笔不少的租金。

介绍完了,房屋主人问她:“你的名字是不是叫林舒雅?”

确认她的身份后,房子主人交给林舒雅一张信函,说是前住户曾交代他,如果在他的房子里遇到一名叫林舒雅的女人的话,就把信函交给她。

信函签名处写着金沅。

信笺上寥寥几行字:忘了他吧,即使你头上冠着英女王的头衔,即使你是美国总统的女儿,你也得不到他。在这个世界上,厉先生最不会背叛的,就是他的妻子。

信笺从林舒雅手上滑落,被风一直吹,一直吹。一双深灰色高跟鞋挡住了信笺的去路,信笺被一双不再年轻的手捡起。

黑车轿车在拉斯维加斯街道上行驶着,林舒雅望着飞逝而过的街景发呆,那双手盖上她手背时,她开口:“妈妈,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不能,妈妈没有那个能力,”一声叹息之后,“即使有,妈妈也不会帮你。”

林舒雅抽开了自己的手。

“他们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厉列侬最不会背叛的就是他的妻子。”仍是一模一样的话,不过这次是以听的形式传达。

沉默。

“舒雅,想知道那个被称为‘女魔头’的女人长什么样吗?”林秀玲把一张照片交到她手里,“这是许戈十八岁的照片,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影像资源之一。”

照片中,身材娇小的身影坐在老得像是下一秒就像要坍塌的桥上,军式短靴配深色长裤、深色中长外套,外套下是深色卫衣,卫衣帽子罩在头上,露出小部分脸。

从卫衣帽露出的小半部分脸往左看着,像在凝望着桥下远去的湖水。老桥上空积满厚厚的黑色云层,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天色昏暗,无法看清楚坐在桥上的人的眉目,独独她眉间的眼钉在暗色照片背景中显得尤为亮眼,就像是黎明前的曙光一样

那身影乍看像是不合群的少年,倔强、孤独、桀骜。

墨色湖水、古老的哥特桥,暗沉的天色使得坐在桥梁上的身影有种被全世界遗忘的感觉。不,应该是她遗忘了全世界。

“她看起来和那些女人们口中形容的不一样,对吧?”

林舒雅眼睛盯着照片,恍然间想起那天在洗手间那个女人说的话。那天那个女人说了句:“代我向林伯母问好。”

“妈妈,你认识她!你还说我和她很像,你还把我的照片给她看!”

林秀玲从她手中接过照片,一小会儿后,林秀玲语气讶异:“我可以确信我不认识她,这张照片我花了很多功夫才拿到手。”

眼睛像被粘上了胶水,不管怎么使劲撑开都徒劳无功,颓然让自己重新回归混沌状态,身体宛如棉絮。酒精让她的脑子塞满了万花筒,有熟悉的气息由远而近,近到仿佛要亲吻上她的嘴唇。她颈部微微昂起,但那道气息就是迟迟不肯落下。

她伸手,想去钩住他颈部。然而,扑了空。

她奋力睁开眼睛,从有他的那场迷梦中解脱,熟悉的气息飞速远去,眼前的世界一片晴朗。眼睛最先触到的是摆在床头柜上的照片,她还以为自己是在酒店房间里呢,昨晚她很清楚地告诉高云双:“我不想回家。”

看来,高云双的胆子变大了!

她酒量不好,一杯最小容量的鸡尾酒就可以让她酩酊大醉。她记得自己以前酒量好像不错,怎么酒量没随着她年纪的增加变大,反而变小了?

心里嗟叹着,要是年纪能像她的酒量一样,越活越回去就好了。

脑子里依稀回响着自己昨晚的声音,空洞而尖锐:我不要回家!

家?目光再次落在摆放在床头柜的照片上,那是许戈十八岁时在捷克一处旧桥上照的照片。当天,她要拿掉伴随了她三年的眉钉,照片是厉列侬给她拍的,她在桥上,他在桥下。

拍完照片后,她摘下了眉钉。第二天她戴上假发,涂着透明颜色的口红,坐上了从捷克前往土耳其的航班。

照片里的那抹人影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魔力,想靠近一点、再看仔细一点,看看那从她眉间穿过、亮亮的东西是星光还是曙光,但最终靠近的人却被那双眼眸所吸引。

女孩,你在悲伤些什么呢?

她闭上眼睛,打开床头抽屉,把照片放进抽屉里又关上抽屉。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无数次,但她知道,明天早上、最晚是后天早上睁开眼睛时,照片就会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负责清理房间的佣人会把照片放到床头柜上,这总是让她有点闹心。因为这样她没少换佣人,但从玛丽到曼丽再到艾丽,她们都会固执地延续着这一举动。

她悲哀地发现,这里的人从管家到司机再到佣人,都只听厉先生的,厉太太的话她们从来都只当成耳边风。她好几次想毁掉那张照片,但那也仅仅是想想,单单是厉列侬的眼神就让她的心发抖、发怵。

她躺在床上,环顾四周。

这个房间从格局乃色系都偏暗沉色调,如果不是那台化妆镜,没准这里还会被误认为是男性房间,许戈从小就讨厌花里胡哨的东西。

她伸了个懒腰转过头,看到另外一边的枕头。枕头是这个房间中为数不多的浅色系,从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给枕头镀上一层柔柔的光圈,如果这时枕头上的主人在的话,她一定是移不开眼睛的。但,那个位置总是空空的。

打开浴室门,映在镜子里的脸仿佛处于浑浊的水底下。昨晚真不该喝酒,她身体往前,想要去看清镜子里的自己,还有点模糊。再往前一点,凝神,镜子里的那张脸终于清楚了一点。

眼睛圆溜溜的,很灵动,一副装不住心事的样子,眼角弯弯,只要一往下扯,成串成串的笑声便脆生生地洒遍漫山遍野。

在那漫山遍野的笑声中,她仿佛窥见了另外一个灵魂。

许戈……

她倒退三步,背贴在墙上,手指触到一边的开关,啪的一声,周遭迅速亮堂了起来。

强烈的光线使她本能地闭上眼睛,依稀可以感觉到仿佛要从胸膛跳出来的那颗心脏。这感觉她可是一点也不陌生。

忘开灯了!

紧闭着眼睛,等待心跳回到之前频率,等到眼皮适应骤然亮起的光线,她缓缓睁开眼睛,懒洋洋来到洗手盆前把脸埋进水里,等冰凉的水把残存在脑子的酒精驱散,她再次来到镜子前。

深深呼出一口气,手拍自己脸颊,她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你是连翘,你不是许戈!

说完,连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了挑眉。

有着一双爱笑眼睛、很喜欢笑的人是许戈,有着一双爱笑的眼睛、但不喜欢笑的人是连翘。许戈成长于时局纷乱的耶路撒冷,而连翘成长于素有阳光海岸之称的加州。

某天,在捷克的查理桥上,连翘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她在桥的这一端,另外一张脸在桥的那一端。她慌慌张张地拨通电话:“爸爸,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或者是双胞胎妹妹?”

“没有的事情!你是爸爸唯一的心肝宝贝,这个爸爸可以对天发誓!”

许戈总是挽着厉列侬的手咯咯地笑个不停,而连翘和厉列侬在一起时大多数是沉默的。然后某天,她顶着一张和许戈一模一样的脸住进这里。这里是许戈选的,是许戈和厉列侬在拉斯维加斯完成登记后选的房子。厉列侬和许戈说:“等从索马里回来,我们就举行婚礼。”

拉斯维加斯那间有着红色屋顶、白色墙壁的房子是他们的蜜月地,是他们的家,然而住进这个家里的人叫连翘。

没有人逼她,她放弃工作、提着小小的行李袋,心甘情愿地跟着厉列侬来到这里,即使谁也没有挑明,但谁都清楚,她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想起洗手间里的女孩,连翘荒唐而又可笑。

用一个替身来代替另外一个替身。厉列侬还真变态,居然想得出这样的事情。不过厉列侬的做法连翘还是能理解的,她和许戈从脸到身材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那个女孩最多就只和许戈达到百分之六十的相像程度。

连翘和林舒雅的差别好比是成品和半成品。

金沅告诉连翘,那女孩叫林舒雅,几天后连翘想起她应该和那女孩有点渊源,林舒雅是林秀玲的女儿,林秀玲是连赫校友,也是连赫一手提拔的,这使得连翘无法坐视不管。

在洗手间见到林舒雅时,一切宛如历史重演,连翘在林舒雅身上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不顾一切、飞蛾扑火。

中枢神经末端仿佛承受不了重压一样,一抽,熟悉的疼痛感席卷而来。这是她之前太蠢而烙下的病根。

拍拍脸颊,连翘让自己从往日的漩涡中解脱出来。她很久没想起过那些事情了,都是宿醉惹的祸。

昨晚她太高兴了,大队的跟屁虫被撤下,这样一来,等于宣告她可以出入她经常去的公共场合了。连翘喜欢的公共场合有那么几个:赌场、赛马场、特色俱乐部。

这些乍听起来很普通,可拉斯维加斯人可以在一种项目上玩出几百种花样来,这里甚至还有几家什么都不干就专门为你安排玩乐的经纪公司。只要你注册成为这家公司的会员,他们就会给你提供经纪人,经纪人要做到的是分析你的心情、身体状态,用十分科学的方式在五花八门的娱乐消遣中找出合适每个人的玩乐方针,前提是你得足够有钱。

连翘是其中一家经纪公司的会员,还是那种钻石级别的会员,这会儿智能管家提醒负责安排她玩乐的经纪人已经给她电话留言了。

这一个多月把连翘都憋坏了,她梳洗一番,让管家把午餐拿到她的房间里。

管家叫薇安,是个五十出头的丹麦女人,做起事情来总是一板一眼。她不大提倡连翘在房间用午餐,正因为丹麦女人不喜欢,连翘才越发喜欢。

餐厅太大了,餐桌上的菜式五花八门,但餐桌座位上大多数时候只有她一个人。

把午餐放下,丹麦女人垂手站立在一边,另外一名佣人则是站在另外一边。连翘席地坐在地毯上,面前摆着日式餐桌。餐桌面前是电视机,电视遥控器就拿在那名佣人手上。

电视被调到最受拉斯维加斯人欢迎的本地频道,这个频道利用无数摄像头,二十四小时记录赌城的风貌还有最新动向,谁来了、谁走了、哪个国家政要在轮盘前被逮个正着了、哪个明星闪婚了、哪个当红偶像在这里出糗了……

一些菜式隔得太远,这时管家就派上了用场,连翘只需要把刀叉指向哪个碟子,艾薇就会在她所指定的碟子里夹上小样的菜式放到她面前,而拿着遥控器的佣人则需要集中精神观看她的手势,她摆手指就代表更换频道,手指往上就是声音调大、手指往下就是声音调小。

这听起来很有阔太太的风范。

厉列侬很会赚钱,厉太太自然是阔太太,阔太太自然要有阔太太风范。

偶尔,连翘会被这样的自己吓一大跳。这一套许戈偶尔会用,许戈对厉列侬生气时总是能折腾出很多花样来。果然,当替身时间长了,一些骨子里的东西好像都被潜移默化了。

想当初,她一边念书一边打工,千方百计地隐瞒她是连赫独生女的身份。

眼睛盯着电视机,连翘被电视上播报的一条新闻给吸引住了:西点军校今年周年庆典地点选在拉斯维加斯。那可是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著名军事学校,从那所军校曾经走出诸多人物。

厉先生也是该所军事学校的毕业生,他每年都会出现在学校的周年庆典上,出席周年庆典的有很多名人,即使他和这些人没少在公开场合打口水战,私底下却主这些人相处甚好。

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今年厉列侬肯定会出席,刚让极端恐怖分子吃瘪的1942领导人,肯定会成为庆典上的焦点人物,遗憾的是,鉴于这所军校的威望,这家电视台没给出举办庆典的具体地点,如果有的话,连翘也许可以想个法子混进去。

扳起手指数着,连翘有三个月没见到厉列侬了。

好在电视台交代了时间,就在三天之后,说不定日理万机的厉先生会抽个时间来见厉太太。即使他没想来见她,她也会想方设法地让他来见她,连翘想,到时也许可以给厉先生一份出其不意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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