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三三两两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从书屋前经过，岳虹出神地看着他们。
赵强盛打电话将岳虹约到餐馆里吃早点，说有事要谈……两人刚坐下，赵强盛就羞愧地说：“对不起，岳老师，我爸都告诉我了。”岳虹的心突突乱跳，忙问：“他说什么了？”赵强盛说：“他说他……多年前伤害过你……”岳虹一愣。赵强盛又说：“岳老师，你上诉吧，我爸爸说他愿意为这案子的改判尽最大的努力。”
这时，孟建峰和他的司机也走到了这家餐馆。他们在大厅里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这位置正好在岳虹他们的雅座间门口。所以孟建峰刚坐下就听见岳虹的声音传出来：“不！我不同意！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事儿不要再提……强盛，你也不要管长辈们的事了，好好搞你的事业，把亮亮培养好。”
司机端饭去了，孟建峰继续凝神倾听着雅座间里传出来的谈话。
门开了，岳虹先出来，看见孟建峰，两人都一愣。片刻，岳虹就加快步子走了出去。孟建峰追到门口，问岳虹还见赵家的人干什么？岳虹拒绝回答。孟建峰又说：“他们害得咱家还不够吗？”岳虹说：“你不要用恶意乱揣测别人，他只是来道歉的……”孟建峰说：“你跟赵家到底是啥关系，朋友不像朋友，敌人不像敌人。”岳虹说这跟你没关系……孟建峰恼怒地进去了。
赵强盛结完账出来，他送岳虹回去。路上，赵强盛又说：“岳老师，你为啥拒绝上诉，是担心社会影响吗？你尽可放心，我会非常谨慎地处理这事的，保护您的隐私，也保护我爸爸的隐私。”岳虹颤抖了一下，依然摇摇头。
赵强盛回去就给父亲打电话说：“算了，爸爸，你们俩都是怪人，一个非要给对方翻案，一个却死活不同意申诉。”赵富说：“儿子，再让李晶去试试。如果李晶也劝不动她，我就亲自登门去谢罪求她。”
此时的孟建峰正器宇轩昂地走在的省政府大楼的台阶上，他边走边给岳虹打电话：“岳虹，刚才只顾了跟你争执了，把一个重要事忘了。昨晚我和云云通话了，她说后天就回来。咱们不能这样僵着啊，就算是给我一个机会吧，也算是为了云云吧。”这时，有人从身边经过，孟建峰匆匆结束通话：“就这样吧，今天下班后我来接你。”
放下电话岳虹一脸怅然。有对恋人相拥着从门口经过，岳虹羡慕的眼神追随她们，渐渐这一对恋人的背影化成了自己与孟建峰，两人往日的生活片段接连浮现出来。
片段一：岳虹跟孟建峰在一座桥上散步，走到桥中间时，孟建峰回头看前后没什么人，就赶快将岳虹亲了一口，岳虹不好意思地打了孟建峰一下……
片段二：裹着大衣的岳虹坐在孟建峰的自行车后座上。孟建峰奋力蹬着自行车，热得将围巾都解下来挂在车把上了。岳虹靠在他的后背上说：“慢点儿，别太累了。”孟建峰一边用力蹬车一边回答说：“没事儿，你坐在后边是我的加力器。”
片段三：岳虹与孟建峰隔着一个小茶几分坐在两张简易沙发上看电视。孟建峰的目光从电视机屏幕上转到岳虹脸上，冷不防伸头亲了她一下。岳虹假意伸手去挡，茶几上的水杯被碰翻了。
片段四：岳虹织着毛衣，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岳虹凝神静听着，脚步声消失了，岳虹又拿起毛衣织着……又一阵脚步声传来，岳虹再次凝神静听。孟建峰开门进来，岳虹朝他嫣然一笑，孟建峰快步过来先吻一下岳虹。
片段五：孟建峰与岳虹带着三岁的云云在郊外的草地上坐着。云云掐着无名野花，岳虹和孟建峰高兴地看着她……
想到这里，岳虹的心湿了，眼也湿了。
下午李晶又来了，见岳虹在整理箱子，她惊异地问：“老师要出门吗？”岳虹说：“云云马上要回来了，我想搬回去，她的学业正在关键时刻。真情也好，假象也罢，总要哄她一段时间。”
李晶理解地看着岳虹说：“老师，搬回去也好。另外，您还是接受强盛的建议上诉吧。”岳虹跟李晶之间总是更亲近一些，她说：“李晶啊，我实在是身心都很疲惫，不想再去打什么官司了。与其上诉闹得更加沸沸扬扬，自己难以见人，孩子都难以见人，还不如就这样算了。好在我判的是缓刑，不会再进那里边去了……”
李晶：“老师，他父子俩现在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帮您脱罪。所以我认为这案子改判的可能非常大，老师您真的不应该放弃这胜诉的机会。我知道您现在身心都很疲惫，也理解您想尽量缩小社会影响。但是，您承受一时的麻烦，会还给自己终生的清白，这个意义是无价的。”
岳虹抚摸着李晶的肩头轻声说：“我考虑的是，即使那件事已过了追诉期，赵富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但还是会给他造成很负面的社会影响，也会影响到你和强盛，这是我不能不顾虑的。”
李晶搞不懂岳虹为什么替赵家想这么多，她也顾不得细想这个问题，她今天的中心任务是说服岳虹同意上诉。所以她又强调说：“只有帮您开脱了罪名，我公爹他良心上才能安稳一点，我和强盛今后跟您的相处才能坦然一点。”
岳虹怎能不知这些利害关系呢？然而她有更重要的利益需要顾及啊。
见岳虹不为所动，李晶有点发急了，又说：“老师啊，您再想想，如果云云知道你含冤受刑，她难道不心痛？她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妈妈是清白的？您难道从没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吗？”
这话真正触动了岳虹的心，她一时之间竟然怔住了。
孟建峰来接岳虹了，李晶忙笑着打招呼。孟建峰却马上阴了脸，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提起岳虹的箱子就出去了。李晶低声对岳虹说：“老师，这事就定了吧，强盛该去准备了。”岳虹向外面看了一眼，见孟建峰已经上车等着了，她终于轻轻朝李晶点了点头。
到家了，司机从后备厢拿出岳虹的小行李箱，又拿出大大小小好几个食品袋子。岳虹习惯性地帮司机拿东西，孟建峰破天荒地拦住她说：“你不用动手了……”岳虹缩回了手，听任司机和孟建峰两人将东西都提到楼上。
司机走了，岳虹勉强笑着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亲自去买菜了。不过买得也太多了吧，做起来很麻烦的。”说着她皱了皱眉头，并用手摸着胸前的伤口处。孟建峰似有所悟：“你身体还没复原，就坐在一边指导我做吧。”
岳虹心里一热，于是柔声对孟建峰解说着做饭做菜的基本流程，并做着示范……孟建峰专注地听着，看着，渐渐皱起了眉头说：“还挺麻烦的，这么多工序，还得用统筹法安排呀。”岳虹失望而气恼地看着他。孟建峰有点不耐烦地说：“咱简单点，一辈子的时间都耗在这些琐事上了，太不值得。”
岳虹说：“你不想受麻烦，就只能我受麻烦了……我这辈子有多少时间都耗费在家务上了？你习惯于享受现成，从来都体会不到我的辛苦和劳累。就该让你干一干，体会一下家务的麻烦。”孟建峰：“好了，别说这么多了。”岳虹一愣：“你听着都嫌麻烦，可想而知干的人该有多么麻烦。不想受这些麻烦，那就只能一辈子下饭馆，或者吃一辈子方便面了。”
孟建峰又一次说：“先弄饭吧，说这话的机会多着呢。”岳虹只好闭嘴了。
吃过饭，孟建峰倒是主动去洗锅。岳虹便指导他洗碗的基本工序……我们的厅长大人便笨拙地洗着，一不小心，碗掉在地上了。岳虹生气地说：“好了，还是我来吧。”孟建峰闻此言如蒙大赦般的松了口气，赶紧到客厅去了。
岳虹洗完碗盘径直进了卧室，不悦之情显而易见。但孟建峰却不知道岳虹的心理，依旧优哉游哉地看电视。半天不见岳虹出来，他朝卧室喊：“你干什么呢？”里屋传出岳虹闷闷的回答声。孟建峰这才有所觉察……
显然，不愉快的情绪又悄悄地掺进他俩心里了，今晚又好事难成。
五十岁左右的刘律师很精干，他一边整理着手边的案卷，一边接赵强盛的电话。赵强盛先不说案子的事，而是问：“老兄，上次你看的房子还满意吧？”
刘律师说：“哦，比较满意，你们公司的房子质量我还是信得过的啊。”
赵强盛说：“满意就好，回头我把合同书给你。我会按照最优惠的价格给你的。”刘律师半真半假地问多优惠，赵强盛也半真半假地说：“就像卖给我亲哥那样优惠。”刘律师明白了，这房子将是尽可能便宜的。这就是一种送礼和收礼的方式，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说破。
这时赵强盛才说：“那事，我父亲想亲自给你说，不知你今天有空吗？”
刘律师说自己今天全天都约满了。赵强盛说：“那么今晚怎么样？咱找个安静地方，让我父亲陪你吃顿便饭。”刘律师同意了。赵强盛又说：“最好把董院长也拽来。”刘律师笑着说：“老弟你太聪明了！知道我们律师的作用还必须通过与法官沟通才能实现。”赵强盛也笑着说：“我也知道你的这种”沟通“能力是很强的……”
挂断这边后，刘律师立即给董院长打电话：“董院长啊，今晚有空吗？”
董院长说：“哦，今晚吗，好像没别的事情。你大律师又有什么活动啊？”
刘律师说：“今晚跟朋友一起吃饭，这朋友是个大老粗，我怕饭桌上没多少话题，喝酒不尽兴，你来凑凑热闹吧。”董院长便声明：“先说好啊，只吃饭，什么案子也别牵扯……”
饭桌上，刘律师给赵富介绍了董院长，赵富急忙上前与董院长握手。这董院长跟赵强盛熟悉，却没有正面接触过赵富，加上这类人不论官大不大，架子都是比较大的，所以他丝毫不理睬赵富伸过来的那只手，却居高临下地问：“你是赵强盛的父亲吧？”赵富尴尬地缩回了手，恭敬地说：“对，我是赵强盛的父亲。”
董院长敏感到什么了，他突然冒出一股烦躁：“你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又有啥事？”赵富更尴尬了，但他依然努力保持着平静说：“还是上次的案子，不过……”董院长有点恼怒地说：“我马上要走，今天还有事儿……”
刘律师一把拉住他说：“董院长，今天不会让你头疼的，你就安心坐在这里吧。”董院长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赵富张口想说什么，却见菜端来了。
刘律师打圆场说：“来来来，先吃饭喝酒。”说着，他举起杯子对董院长说：“来，干了！干了！”董院长一仰头将杯中的酒都灌了下去。刘律师又说：“我知道您是大人大量，来，再干了！干了！”董院长又一仰头干了。
作为主人的赵富似乎受着冷落。他不停地给两位客人把酒杯添满。董院长借酒发话：“先声明啊，今天绝对不谈工作，只喝酒，只喝酒。”刘律师轻轻皱了皱眉头，但马上就陪着笑脸随声附和说：“好！好！只喝酒，只喝酒。今天我陪董院长一醉方休。”赵富一听，不禁焦急起来。
似乎为了故意冷落赵富，董院长一个劲儿跟刘律师碰着杯。刘律师也想快点让董院长喝到够意思的地步，所以也一个劲儿殷勤地劝酒。很快，一瓶茅台酒快要见底了。
赵富急于说正题，他不断地向刘律师示意。董院长看出来了，他朝赵富说：“赵老板，人要知足，你那案子已经够让你占便宜了，还想怎么样。”赵富张口欲解释，刘律师忙插话说：“董院长你误会了，今天赵老板是负荆请罪来的。”董院长一愣：“刘律师你喝醉了了吧？怎么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
赵富原本就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此刻他的精明劲儿被激发出来了。他急忙举杯对董院长说：“董院长，即便刘律师醉了，我总没醉吧，我确实是向您认罪并求您替岳虹开脱罪责的。您先干了这一杯再听我说好吗？”董院长很迟疑，但他还是将杯子里的酒喝干了。赵富接着说：“董院长，不瞒您说，我确实是个十足的坏男人……”说到这里，他故意卖关子不再往下说了，而是凝神盯着董院长，看他怎样反应。
赵富的这个办法是故弄玄虚，此刻不但引起了董院长的兴趣，还吊足了董院长的胃口。他的酒劲儿也似乎过去了，一双精明的眼睛不停地从赵富脸上巡视到刘律师的脸上。刘律师大约也不曾想到赵富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开场白，所以他也惊异地看着赵富。
赵富清了清喉咙说：“董院长，我说完后，您如果带着手铐，可以当场把我铐走。”董院长更加糊涂了，他忍不住催促说：“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啊？我倒想听听。”
刘律师松了一口气，他看着赵富，并微微点头表示赞赏。
于是赵富便将三十多年前发生在红崖村的那次强奸对刘律师和董院长做了坦白，他的坦白中充满着自我批判和自我谴责。他说：“董院长，刘律师，事情就是这样，你们也听明白了吧？不过我刚才把自己评价成一个十足的坏男人，这只对了一半儿，其实我还是一个敢于负责的男人。因为男人的那种没出息，我祸害过自己的心上人，现在我把肠子都快悔青了，将以前的丑事亮到您二位面前，就是表明我舍死也要为岳虹开脱罪责……因为让一个被自己祸害过的女人背黑锅，我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说着，他眼里有了泪花。
董院长办案这么多年，还没有见到过赵富这样的案子，更没有见过赵富这样的人，他真是被震惊被感动得的一塌糊涂……
赵富去结账，董院长真诚地对刘律师说：“这赵富倒是一个真情汉子。”刘律师说：“是啊，他很有良心。他这一坦白，岳虹的行为就有新的解释了……”
此时赵富家里，李晶担心这次能不能说动董院长。赵强盛说：“我爸是一个很聪明的大老粗，他会想办法说服董院长的。李晶说要不你咋这么精明？有啥样的老子就有啥样的儿子。赵强盛得意地笑着。亮亮在一旁用积木搭着楼房，听见这话他抬头说：‘老师说我也很聪明。’”赵强盛将亮亮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脸蛋说：“亮亮聪明，比爸爸还聪明。”
李晶：“看你们父子俩，说你们胖，你们立刻就喘上了。”
赵强盛：“亮亮，你妈妈嫉妒了。其实啊，你妈妈才是最聪明的，比咱爷儿俩更聪明。”说着，他转向李晶讨好地说：“当初我就是看上你的聪明，才死气白赖地将你追到手。”亮亮问怎么叫死气白赖地追，赵强盛说：“儿子，再等十几年爸爸再指导你吧。”李晶笑着骂他没正经，把儿子都教坏了。
赵强盛的手机响了，是董院长，他说：“老弟啊，你到底是咋回事？前番游说不能判岳虹无罪；此番你老爹却说情，要我设法替岳虹开脱罪责。各级法院都是你家的御用机构吗？”
赵强盛尴尬地说：“董院长，对不起您。以前我不了解全部情况，恨她差点要了我老爸的命，现在听父亲说了前因后果……我们父子俩沟通好了，要尽力补偿岳虹，这样我父亲的良心才能安稳。麻烦您了，改天我向你谢罪。”
这时董院长正在自己家里，他一边走向洗手间一边说：“老弟你别自以为是了，前次判岳虹缓刑，并不是听从你的尊意，而是鉴于她没有救治当事人，又伪造了现场。”
董院长说这话可能是为了给自己穿上一件原则外衣吧，但不管怎样，此刻赵强盛都只能随声附和说：“那当然！那当然！不管咋样我都很感谢您。那么董院长啊，这次？”董院长说：“你让当事人先递材料吧，然后一切按法律程序办，至于结果，我可无法预测啊。”说着，不等赵强盛回答就关了手机，接着，冲洗坐便器的哗哗声就传出了卫生间……
赵强盛拿着已经挂断的手机发愣。赵富回来了，正担忧地看着赵强盛。赵强盛便朝父亲发牢骚说：“爸，您真是没事找事，自己将脸送过去挨打。搞得我被董院长好一顿抢白。”赵富怯怯地问，他不愿帮忙吗？赵强盛说：“那倒不是……他这人，没把握时，说话总是很原则的。”赵富松了一口气说：“吃饭时给我的感觉，他是愿意帮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