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梦都想不到若干年后的今天,从老家进入邯郸的标志不再是那直入云端的烟囱,而是一栋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
初夏,单位把我和办公用品一起打包到了新址,我皱着眉嗅着装修还没完全散净甲醛味和苯味的新办公室,怯生生地看着周遭。所幸,我是个喜欢自我安慰的人,尤其是当我起身站在十六楼窗前时,就仿佛跳到了红尘之外。
目光向东,是裸露的土地、青青的庄稼,还有那蓝的、红的屋顶,鳞次栉比,一览无余。再把目光调适至东北方向时,景色突然就变了,“××花苑”“××园”,在蓝色天空的映照下,那字真红,红得像面饭店招牌。
那又是哪儿?以暖黄为主色调的高层;还有那儿,灰色的,白色的,远远望去,像建在云里的童话世界。这些建筑都呈现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酷似模特空灵的眼神。
我坐下来开始看信箱里的文稿,可窗外的动静刺激着我的耳膜。几天来,村里的风要么一动不动,要么扯着嗓门大叫。不像市里的风那样暧昧,明明不爱树,偏嗲声嗲气挑逗着它的承受极限。村里的高音喇叭也向风一样热辣:“那个谁谁谁,听到广播后来大队一趟。”我揉了揉眼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听力,我分明是坐在办公室里,怎么觉得回到了乡下?
“呜呕,呜呕,呕呕呕”,只有村里的狗才敢这么大声叫。家属院的狗不敢这么造次。你家的墙是我家的墙,你家地面还是我家的房顶,只允许呻吟,不允许大叫。这不仅是主人对狗的训斥,也是或激情或争吵时,家长对孩子、男人对女人的唏嘘。
小时候,家里养了一条皮毛油亮的大黑狗,因它从不出声,二哥就骂它哑巴。它反而一脸温和地看着二哥,似乎在说:“主人说得对,我就是哑巴,我就是哑巴。”嘿,哑巴一旦会说话,就说明它之前一直在装聋作哑!我想楼下村里的这条狗一定很讨主人喜欢,它发现问题就叫,顺应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生存规则。
可狗叫的声再大,也超不过闪着寒光的电锯,它能使钢筋铁块粉身碎骨,这个世界它还怕谁?
“刺啦、刺啦”,刺耳的声音使我把敲打键盘的手指僵在那里,田园风光顿时成了城市喧嚣。
这里距离我家实在是远,如果乘公交车顺利的话,一个小时才能到达。要不是这里空气清新,鸟会唱歌,狗会大叫,还有部队传来的悦耳军号声,我一准不会动情。是它们时而送我回到乡下,时而又带我穿越军营,使我感受到一只脚刚踏进军营、另一只脚还在泥泞中挣扎的艰难,即使我后来穿过一条马路到了警营,依然没几人正眼看我这只丑小鸭。所幸的是,一直以来我把轻视当成了助推我前进的动力。
一天我去等公交车,猛抬头看到西北方向林立的楼群缝隙中,夹杂着会喷云吐雾的电厂烟囱。我太熟悉它们,儿时从老家来邯,因晕车只差把心肝肺都吐出来时,二姐就一惊一乍地对我说:“小红快看,那不是电厂烟囱吗?”闻听此话,我双眼四处寻找,可车窗外除去一望无边的绿和若隐若现的村庄外,哪有什么烟囱?在煎熬中,车又行驶了很久,我才隐隐约约看到被云被雾缠绕的高烟囱。说也奇怪,我立刻竖起耷拉了一路的脑袋,再也没吐。
我做梦都想不到若干年后的今天,从老家进入邯郸的标志不再是那直入云端的烟囱,而是一栋栋高耸云端的摩天大厦。
楼下这个叫“北陈庄”的小村,不知已有多少年的历史,或许它还记得昔日我的狼狈。但我估计过不了多久,这里的高音喇叭和狗叫会循着村庄一同消失。南陈庄不是已经成为历史了吗?
母亲说新办公地儿好不,我说楼下有村庄,村里有人家,人家里养着狗,远离了城市的嘈杂,很惬意。最后我喘口气补充:就是远了点。单位班车呢?我说没开。本来还挺高兴,被母亲这么一心疼,一片小阴云马上趁机撩拨了我的眉头。
“有人家就有咱!”母亲一向这么开导我。
从十八岁到四十三岁,换了两个单位,一个路南、一个路北,骑自行车上班不过二十来分钟,可那时也觉得远,觉得要是把家安在单位门口多好。那会儿很多人和现在的我一样上班需要个把小时,当初咋没见人家吵着远呢?
人就怕想不开,凡事换位思考后,眼里的雾顿时就会消散。
我把目光投向东南,浅灰色的楼,在远处村庄的衬托下,像幅没完成的巨幅水彩画。
我站在十六楼,接着这个夏天的梦呓。
对于自己的行动不要懊悔,也不要过于在意,人生一切都是实验,实验的次数愈多,对我们愈有利。
——爱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