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教授中等身材,长相很年轻,仿佛能让人联想出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他提着一个小小的公文包,友好地让病友们让出一条通向柜台的路。这个护士值班用的两米长齐胸高的台子,被暂时用作讲台。这一路,大家默默注视着他。
这时门口悄悄走进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个子女生,低着头钻到房间的角落里。除了一个护士看了她一眼之外,没人发现她。
我猜测,这个女孩可能就是教授的女儿。她看起来很拘束。
“很高兴今天能站在这里跟大家讲话,那么,大家先都坐下吧。”教授讲话很平和,双手自然地放在柜台面上。
原本站着的几个病人快速的就近凑了别人的椅子坐下,现在大厅里站着的就只剩下护士和那个小个子女生了。她藏得实在太好,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教授露出满意的笑容,继续说道:“那么,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汪由理,三点水的汪,理由的由,道理的理,翻译一下就是,有理由,有道理。”
台下传出低声的笑,教授很满意,继续说道:“那么,我来这里讲话的原因是这样,我了解到我们这家疗养医院很偏远,不像市中心那样设施齐全。而且我听说,好像这里的医生不是一直呆着,是半个月才来一次的,对吧?”他的目光望向门口扎堆的护士们。
“对对对。”护士们点着头七嘴八舌地说道。
这一望,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看到那个小女生。不过教授的笑容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那么,我们的护士也一共只有你们几个吗?”他面露同情。
“对对对。”
我对他喜欢说“那么”感到好笑,很有趣。
“这是社会的失职。”他突然严肃起来,而且没有说“那么”。
“我认为,我们国家在应对难以支付高额医疗费的患者这个问题上,不应该开一个什么疗养医院什么低价住院喽,”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开始来回走动“这是不对的!政府该做的不是敷衍的形象工程!而是应该,”他回到柜台中央,“是应该降低医疗费,增加医保补助力度,踏踏实实给大家实惠。”
他的声音高亢有力,台下掌声一片。
教授的表情僵持,继续严肃,一动不动,眼珠却转来转去,扫视着整个大厅。
“不过我们大家住在这里也是幸运的,不用感到难过、不公平,”他的表情跟着他的语气平和下来,“有的住总比没有要好嘛。”他故作笑容。
台下笑声一片,被他的幽默打动。
“但是,”他提高了嗓音,又变得严肃,“我们要一直这样住下去,一直认命?”这次他的表情又僵持了,嘴歪到一边,眼珠扫视着大家。
台下也跟着严肃起来。除了我,竟觉得教授表情丰富很想发笑。
“我虽然能耐不大,但总能做点事情帮助大家的噢。”如我预想,他的脸下一秒就进入谦和状态,语气也很温和。
扑哧我笑出声了,淹没在一片掌声中,哎,实在没忍住。
我感觉右边手臂沉沉的,转头一看,林天居然已经睡着了,靠着我的手臂。
不只是林天,旁边这个古怪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他低着头,以一种奇怪的平衡睡着了,还能听到轻微的鼾声。
教授一直讲话,不断的有掌声、笑声,一波接一波。林云侧身坐着,背挺得很直,每次鼓掌总是特别带劲。
大家都听的很认真,我则是一直关注着教授表情的变化,也很认真。
“那么,今天就讲这么这么多。大家看看,怎么样啊?”教授温和地问道。
台下嘈杂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讲着话。
“教授,那你下次一定要再给我们讲讲啊。”马护士高声说道。
众人看向马护士,随即都附和着点着头。
“那一定的,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再跟大家讲啊,放心。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也累了,都回去吧。”
“都回去吧,回去吧。”马护士高声喊着。
人群开始移动,陆陆续续的离开大厅。
旁边怪老头由于自己奇怪的睡姿,头一直往下垂,差点栽倒。这一下,他惊醒了,迷迷糊糊的也走了。
林云、护士们以及几个病人正挤在“讲台”周围,围着教授,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东西。
这时候的林天,完全没有睡醒的意思。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没反应。
加大了力度,还是没反应。
我拍了拍他的脸,终于,他醒过来了,一脸迷茫看着我。
迟疑了几秒,他明白了情况。
“我哥还在呢,哎。不能让他看见我。”他边说边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一块折叠的布,抖落着把自己全部盖了起来。
我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他突然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右手腕,闷闷的声音传出:“白添,掩护我。”
我实在,无言以对,目瞪口呆。
还好他们正忙着跟教授讨论问题,并没有看到如此荒唐的一幕。
忽然我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往左看向那个小女生——果然,她正看着我,偷偷地笑。
我只能尴尬地回以笑笑。
平心而论,我觉得林天的心智可能真的在白武之下,实在太幼稚了。害得我此时只能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白添,你在啊。”低沉的声音传来,林天的手颤了一下。
转头,林云在我旁边的位子坐下了。
“恩。”
“你旁边,这么大的布遮起来的是什么东西啊?”林云好奇地指着“不明物体”。
林天的手开始对我的手腕用劲,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只好回应道:“杂物。”
“哦,是这样啊。”林云将信将疑。
沉默了,我们不再讲话。
今天的他,温和了许多,也年轻了很多,终于能和他的真实年龄匹配了。
“那我们今天就到这吧,我等会儿还得去开个会,你看。”教授的声音传来。
“哦哦,那我们不能往下聊了。”一个护士说道。
“对对对,不能碍着教授开会去。”另一个护士附和道。
“汪教授,那您赶紧让您女儿住进来吧。”苏佳温和地说道。
“哎对对,那教授你女儿呢?我们帮你搬行李,来来来。”马护士热情地说着,拉着教授的袖子往门外走。
“哦谢谢你们啊。清清,快过来谢谢护士阿姨。”
“哦。”那个一直站在角落的小女生小跑着走到她爸身边,轻声说了句阿姨好。
“哎呦,好文静啊,好漂亮呢。”
“对啊对啊,跟白添一样文静的小姑娘呢。”
“啊,教授,她还在上大学吧?不知道是哪个名牌大学呢?”
“对对,一看就知道小姑娘长得很聪明。”
“恩,是这样,她现在不读书了。”
一阵尴尬。
马护士赶紧拉起清清的手,对大家说道:“哎呦,大家赶紧帮着清清搬行李了。这么叽叽喳喳,会耽误汪教授开会的。”
“对对对,你瞧瞧我们健忘的。”说着,一行人簇拥着教授和清清出门了。
大厅里,只剩下林云和我,以及“杂物”。
“你好安静啊。”林云打破了沉默。
“你也是。”
又沉默了。
“我觉得你长得好白,很漂亮。”
“我觉得你长得很显老。”
“哦呵呵。”
沉默。
“你……”我们异口同声。
“你先说吧。”林云道。
“你腿好了吗?”
“哦,上次离开这里之后就好得差不多了。车祸是意外,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太多影响我的工作。”
“哦。”
“到你了,要说什么。”
“我……忘了。”
“好吧。”我很无奈。
“对了,你看见我弟了吗?”
“啊,没。怎么了?”
“哦,没什么。昨天我们吵了几句,他……”
“林经理,董事长让我接您回公司,说有事找您商量。”门口走进一个黑色职业装束的成熟女人。
“哦,知道了。”林云严肃地回应,起身,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感觉到那个女人复杂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之后,跟着林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