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福祸依（1）
汴京，点花坊。
刚刚过了午时，大多数的姑娘们都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偌大的坊里空无一人，偶尔经过一两个脚步匆匆的丫鬟，也是如惊鸿般一闪即逝，很快便再次恢复了水一样的寂静。
二楼，被噩梦惊醒的花飘儿缓缓坐起身，抬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她无力地靠上床头，失去血色的俏脸上只剩下苍白。
静坐了一会儿，狂跳的心渐渐趋于正常，她这才掀被下床，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地一饮而尽后，开始梳洗、更衣。
换好了一身天青白的衣裙，她在铜镜前坐下来，拿起梳妆盒里的紫檀木梳，有一下没一下梳理着自己的长发。镜中映出的容颜依然苍白着，就连嫣红水润的樱唇，也沾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霜白。
那真的是个很可怕的梦境，她想不明白，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做梦，为何会突然梦到她这一辈子都不愿见到的场景？是她老了吗？
突然，她的手微微一震，木梳从指间滑落，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凑近铜镜，双手颤抖地拨开额前的发丝，隐在一丛乌发中的银白刺痛了她的眼眸，还有她的心。
白发呵——
轻叹了口气，她用力将那根银发拔下来，怔怔地望着，直到铜镜中多了一个人，“逸，我真的老了是不是？你看，都有白头发了……”
“你不老。”出现在她身后的人正是箫逸，他说着从她手中取过银发，走到窗边丢出，然后再折回到她身边。
“二十三了，还不老吗？”花飘儿抿起嘴笑了一下，接着梳理头发，“我刚才做了个梦，想不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梦见什么？”
虽然是问句，可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好奇，花飘儿叹了口气，转过身迎上他的黑眸，“我梦见，梦见你跟着别的女人走了，我好气，气得控制不了自己，结果就失手杀了她。在她倒下的那一刻，你的剑也刺进了我心里，冰冷、冰冷……”
她说着这些的时候，两道好看的弯月眉打成了结，箫逸伸出手指抚平，“只是做梦而已。”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会杀了我为她报仇吗？”花飘儿不理他说了什么，偎依在他怀里，幽幽地问道。
“别胡思乱想，不会有这一天的！”她的不确定，令箫逸微微皱起眉头，“飘儿，渺渺已经不在了，你不需要为任何人担心，因为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你对我来说更重要！”
因为她不在了，我才成为最重要的，是吗？
在心中轻轻问出这句话，花飘儿黯然地垂下眼眸，她当真是爱上了一个无情的男子，连安慰的话都能说得如此伤人！可即使会被他有意无意地伤害，即使自己在他心里永远比不上那个人，她还是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地爱着他！
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从他怀里抬起头，俏脸上挂起恬淡的笑容，“我还没问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来告诉你一声，我要去趟洛阳。”
“去洛阳？”花飘儿眨眨眼睛，不解，“迟暮不是在那儿吗？难道还有什么事，是连他也解决不了的？”
“他不是解决不了，而是暂时没这个心思。”说起这个，箫逸似乎笑了一下，“你上次不是说要跟傲君拿一些东西吗？是什么？我办完事给你带回来。”
经他一提醒，花飘儿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赶紧从梳妆盒的最底层拿出一张字笺，递给他，“我上次只是随口提到，没想到你还记着。喏，都写在这上面，你交给傲君就行了。”
“好。”箫逸接过来，折好收入袖中。
“你可千万别忘了！”又嘱咐了一遍，花飘儿这才转回身，将梳理好的长发绾起，用凤尾金钗固定好，“能不能陪我用完膳再走？”
箫逸点点头。
两人下楼用完了午膳，又将他送出门，花飘儿这才折回身，刚欲进门却听到身后响起一声轻唤：
“飘儿。”
“昊堂？”眼前见到的人令花飘儿倍感意外，所以她用了最热情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欢喜，“好久不见了！”
接住她扑来的身子，傅昊堂轻拍了拍她的背，笑道：“是啊，上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看你，这不一回到汴京就过来了吗？”
“这么说，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花飘儿吃吃笑着从他身上离开，凤眸瞄向他身边的可人儿，“她就是新嫂子吧？”
调笑的语气令裴夙雪羞红了俏脸，“你叫我雪儿就行了。”
“好，雪儿、昊堂，我们进去说吧。”花飘儿说着，亲昵地拉起她，另一只手挽住傅昊堂，三人一起朝点花坊里走去。
在她私人招待宾客的潇月居里坐下，花飘儿亲手为其他两人斟上茶，抿嘴笑问道：“你们这次回来是为了正事，还是趁着新婚燕尔出来四处游玩的？”
“两样都是。”傅昊堂端起茶浅呷了一口，放下，“我们成亲的时候没有邀请你们，所以我带雪儿来看看大家，顺便将龙璇玉佩交给阁主。”
“我明白，你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三年前发生的一幕，花飘儿也是亲眼见证，因此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真的在一个月内找到了龙璇玉佩，几年不见，傅堂主是越来越厉害了！”
对于她的夸赞，傅昊堂只是笑笑，“不是我厉害，只是我运气好罢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值得恭喜。”花飘儿说着，端起茶杯朝他敬了敬，“寻回三件宝物可是大功一件，飘儿实在佩服得紧，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飘儿谦虚了，谁不知道花坊主巾帼不让须眉，乃是凌殇阁的中流砥柱？”说到这里，傅昊堂低笑了一下，“而且我这次来，也是想请飘儿你帮忙的。”
“你是想让我帮你找那个女子吧？”没等他开口，花飘儿已经猜出了他想让自己帮什么忙，“这件事阁主前两天跟我提过，毕竟我找女子比你方便，所以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有了结果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她都已经安排妥当，傅昊堂心中只有感激，但他感谢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的茶杯敬回去。
花飘儿会意地笑了笑，低下头优雅地喝着手中的茶，等到一杯清茶快见底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道：“雪儿，你的头发生下来就是这个颜色吗？”
不妨她有这么一问，裴夙雪怔了怔，这才想起回答她的问题：“嗯，从我一出生就是。”
花飘儿点点头，若有所思，“那你们家还有人跟你一样吗？”
“没有。”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发色如此感兴趣，裴夙雪还是如实地回答，“爹爹和娘亲都是黑头发，只有我一个人是这种颜色。”
没有太多的惊奇与诧异，花飘儿的反应依然是点点头，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不过这次她没有再接着问下去，这让裴夙雪悄悄地吁了一口气。
她心思单纯，以为花飘儿只是觉得她的发色奇怪，才多问了两句，可坐在一旁的傅昊堂却听出了不对，“飘儿，怎么了？”
“没什么。”花飘儿冲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有点好奇。”
她不肯说，傅昊堂也不再问。但是他了解，飘儿绝不是个会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就对别人的私事究根问底的人，她问得这么仔细，一定有她的用意！
究竟为了什么？
有了花飘儿的帮忙，寻人之事就简单了许多，因此傅昊堂并没有急着返回长安，而是和妻子在凌殇阁暂且住了下来，让她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领略一下京城独特的风土人情。
“堂哥哥，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儿呀？”刚一睁开眼睛，裴夙雪便偎进丈夫怀里，一脸好奇地问道。这几****带着她四处游玩，害她都上瘾了！
“你就知道玩儿！”傅昊堂宠溺地捏捏她的俏鼻，笑着卖起关子，“先起床，用完早膳我再告诉你今天去哪里。”
听到他这么说，裴夙雪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唇角勾起一抹娇笑，“我知道了，你是想给我个惊喜对不对？”
傅昊堂但笑不语。
两人各自整理好自己后，携手来到厅中。桌子上早已摆上了丰盛的膳食，看着一盘盘精致美味的糕点，还有香气四溢的百合红枣粥，裴夙雪顿时胃口大开，连筷子都顾不上拿，直接用手拈起一块玫瑰茯苓糕丢进嘴巴里。
带着花香的甘甜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正要伸手去拿第二块，却被一只大手拦下。
看着眼前多出的筷子，她调皮地伸出舌头，“呀，我又忘了！”
“慢慢吃，没人跟你抢。”傅昊堂说着在她身边坐下来，摆摆手示意丫鬟们退出去，不让人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早膳用到一半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道银铃般的娇声：“哟，我是不是来得不太是时候啊？”
“飘儿？”看着进门来的一抹粉色倩影，傅昊堂有点意外，“你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还没有用膳吧，正好一起。”
“我没有用早膳的习惯，你们不用管我。”花飘儿摆摆手，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我来，只是要告诉你，那件事有眉目了。”
“真的？”傅昊堂亲手斟了杯茶递给她，“人在哪里？”
花飘儿接过来小口啜饮着，没有立刻回答他，片刻之后才抬起眸子，目光投向一边安静用膳的裴夙雪。
“你是说……”几乎是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傅昊堂心头一惊，“不可能！飘儿，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昨天坊里生意很好，我寅时左右才睡下，你觉得我一大清早放着好梦不做，只是来跟你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吗？”张开五指笼了笼额头，花飘儿一张俏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倦。
傅昊堂抿起唇，不语。
明白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花飘儿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喝完手中的茶，她才站起身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我就管到这儿，等你想好之后，自己去跟阁主回报吧。”
“嗯。”傅昊堂点点头，“多谢！”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两个字吗？”收回手，花飘儿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正犹豫着有些话该不该跟他说，却听到门外又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傅堂主在吗？”
认出这个声音是凌殇阁侍卫队的队长赵旭，傅昊堂与花飘儿对视了一下，拉开房门，“赵队长找我有事？”
“阁主请你和夫人马上过去一下。”赵旭恭敬地抱起拳，道明来意。
傅昊堂微微皱起眉头，沉吟了片刻，他颔首应下，“好，赵队长先行一步，我们随后就到。”
在他离开了之后，花飘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阁主突然找你们做什么？”
“不知道。”掩去黑眸中复杂的神色，傅昊堂抬手抚摸着她的发髻，“应该没什么大事，你看起来真的很累，赶紧回去歇着吧。”
“行，那我先走了。”掩口轻打了个哈欠，花飘儿依言离开。
目送她离开后，傅昊堂低头抖抖袖子，进屋，“雪儿，今天恐怕不能带你出去玩了，阁主叫我们马上过去见他。”
“我也要去吗？”放下手中的筷子，裴夙雪眨眨眼睛，问道。
身为一阁之主，凌霸天自是不怒而威，就连胆大如她，上次见过之后也对他心生起敬畏之意。傅昊堂微笑着牵起她的手，安抚道：“有我在，不用怕。”
“嗯。”感受到从他掌上传来的温度，裴夙雪安心了不少，“走吧。”
一进入守卫森严的梅苑，裴夙雪的心跳又无端端加快了速度，她不安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夫君，仿佛感应到她的紧张与恐惧，傅昊堂低头对她一笑，握紧她的手走进了凌天拽梅。
厅里除了凌霸天和阁中守卫以外，还有一个年过七旬、白发白须老人，从他们进门，老人的目光便始终盯在裴夙雪身上，不甚清明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着。
“阁主。”
凌霸天示意他们在一边入座，目光投向坐在另一边的老人家。收到他的指示，老人会意地点点头，嘴巴里吐出一串奇怪的音符。
别人听不懂他说了什么，裴夙雪却是一清二楚，因为那正是他们紫赫族的语言，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久违的熟悉令她忘记了心中的紧张，兴奋地与他一问一答对起话来。
一阵简短的交谈过后，老人捋了捋长须，换上一口流利的汉语：“回阁主，这位姑娘确实是我们紫赫族的神女。”
“神女？”裴夙雪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用手指向自己，“我？”
老人点点头，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没错，难道你长这么大，你爹娘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吗？”
仍然处在震惊之中，裴夙雪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开心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她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夫君，只见他剑眉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堂哥哥……”她怯怯地低唤着，朝他伸出小手。
“没事，别怕。”傅昊堂握住她的手安抚着，顿了一顿才又沉声问道：“阁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我叫你找的人，你已经找到了。”浅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凌霸天难得笑了一下，“这次任务完成的不错，我很满意。”
得到上司赞赏本是件开心的事，不过这并没有令傅昊堂的眉头松开，花飘儿得到消息后只告诉了他一个人，阁主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眼前的这位老人家，又是从何而来？
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血衣回来了！
而且，他们一定还查到了更多连花飘儿也不知道的事，本来这些事是要第一个告诉他的，可能是他们在长安找不到他，这才赶回来禀报阁主。
沉吟了片刻，他抬起头为难地看向凌霸天，“阁主……”
“我知道你们已经成了夫妻，你舍不得把她交给我。”仿佛预料到他想说什么，凌霸天及时接了口，“所以今天才叫你一起来，只是想让她帮我一个忙而已。”
“帮忙？”裴夙雪眨眨眼睛，不解，“我能帮什么忙呀？”
“这件事还真的是非你不可！”回答她的是坐在对面的老人，“白玉麒麟、碧血鸳鸯锦和龙璇玉佩三件东西，是我们紫赫族几百年流传下来的宝物，里面藏着的秘密只有神女才能解开。”
他话音刚落，凌霸天便示意守卫将三样宝物拿进来，依次摆放在裴夙雪面前。这其中除了龙璇玉佩，其他两样裴夙雪从前都没有见过，好奇心驱使着她拿起来仔细瞧着。
“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好玩儿的东西，她兴奋地大声嚷嚷起来，“这里面居然有字，还有图画！”
“快把你看到的画出来！”凌霸天一边说，一边叫人送上笔墨纸砚。
“哦，好。”裴夙雪应了一声，将自己看到的景象一点一点地画在纸上，全部画下来之后呈给他。
接过她画好的宣纸看了看，凌霸天满意地望向她，“你嫁给了昊堂，也算是我凌殇阁的人了，想要什么赏赐可以尽管说，我会满足你的。”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得到他的首肯，裴夙雪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头，“其实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只希望堂哥哥能多陪陪我，可是他每天都好忙，没空陪我，还不让我跟着……”
看她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凌霸天哈哈大笑起来，“那好，我就放他一个月假，叫他什么都不做，每天都陪着你，行了吧？”
“谢谢！”他一句话就解决了自己的烦恼，裴夙雪道过谢，得意洋洋地冲自己的夫君眨眼睛，“听到没有？”
傅昊堂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眸中也浮起淡淡的笑意，“听到了。”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小心翼翼地征求过凌霸天的同意，她开心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拉着自己的丈夫朝外面走去。
她一定要抓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让他陪着自己玩个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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