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72个小时了,雄二郎依然固守在美子的身旁,而美子显然是不小心触碰到了那些低空里乱七八糟、纵横交错的高压线或电线,魂魄全失地跌落在了东京的街头上。炫漪没注意听到美子那声惨鸣,却听到了她坠地的那一声干脆利索的“咚——”,立刻,响彻耳畔的是雄二郎那一声声凄惨的鸣叫“呱呱——”不绝于耳已然三天三夜了。他就守在她的尸体四周,谁来帮助或轰赶,都会遭到雄二郎疯狂般的死啄,甚至拒绝炫漪端过来的一碗水和半碗白米饭。
要知道,那半碗白米饭,是炫漪要再坚守三天时间的最后一点点口粮了啊。明天她要交上电费,后天得交上水费,要不然就得过没水没电的生活,之后还得补上滞纳金。可是,炫漪手头上只剩下了一个百元硬币,她的打工款三天后才会到账,妈妈的汇款也尚未汇到。无论如何,炫漪也不想让单身的中国母亲过于担忧东京已成金融危机的重灾区——世界上消费水准最高的国际大都市。
炫漪饥饿难耐,端回了半碗白米饭,回到租房内,加水开始热饭。然后,她端着饭来到小小的阳台上,放碗在台上。她期待雄二郎会像以往一样来到这里,和她分享这一点点食粮。可是,百米外,那个夹缝般的视线所及,依然还是疲倦又哀伤的他在团团转着哀鸣着她的尸体。
一年前,炫漪刚到东京的时候,屡屡见到空中招摇而过或悠悠盘旋的乌鸦,发出“呱、呱”阵阵的聒耳噪声,很讨厌很渗人,却成了这座高度现代化的大都市的一道特殊的风景线。据说,东京的乌鸦多达三万多只。中国俗话:乌鸦叫,灾来到。谁要是说了不吉利的话,都会被称为“乌鸦嘴”。所以有一次,一只乌鸦像闪电一般,“呱——”的一声就掠过炫漪头顶,吓了她一大跳。她弯腰捡起一个小石子朝着乌鸦射去,那只乌鸦却调头又从她的头顶飞过,那只漂亮的红发卡就被衔在了它的嘴尖上。于是,一道剪影掠过,双翼舒展,脑袋耷拉,尾巴笔挺,背衬着冬日苍白的云天的映像就留驻在了炫漪的记忆里。她发现,这些家伙总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总好像有着急促的家事需要处理,飞来飞去不亦乐乎,而且还乐此不疲,冷不丁就要开口呼朋唤友,然后成群结队飞往另一处不可预知的神秘之地。黑色是土地和夜晚的颜色,自然就和神秘力量相关联,硕大、黝黑的乌鸦也就彰显得威风凛凛、严肃庄重。有时候,炫漪在阳台上,还会欣赏到乌鸦的活泼顽皮:衔一根小树枝飞上天空,丢下这“玩具”,再蓦然扑下叼住。突然倒挂单脚,在飞行中耍上几个“后空翻”,再呱呱叫着落到百米外那个公园内的参天大树上。那个公园的高高围墙怎么能锁得住那些个葳蕤茂盛的古松古柏呢?围墙下,就是一条街道,从三楼的炫漪家这里,可以远远地俯视到一截。估计,不远处就有个红绿灯的路口,一天早晨,阳光灿烂,洗了衣服来晾的炫漪在阳台上看到,马路上的小轿车刹车停下,一只乌鸦衔着一个圆圆的核桃飞下来,将坚果丢在车轮前,飞走。然后小轿车碾过,坚果果真破碎,这只乌鸦就唤来更小一点的乌鸦来美餐。大乌鸦就在旁边跳起舞,垂下双翅,抖动着尾巴,温柔地“哇哇”鸣叫。炫漪就在心里说,大的就叫“雄二郎”吧,他肯定是只雄性,小的就叫美子吧,希望它们真成一夫一妻制的楷模。没想到,中午时分,刮起风下起雨,炫漪担忧起了那些挂出去的衣服。傍晚,跑回家的炫漪发现,衣服聚在阳台的一角地上,一件不少,那些红黄蓝紫的衣撑架却全部消失。夕阳炫红色里,远远的,炫漪看到了公园那边的一棵松柏枝丫间,黑魆魆的似乎纵横着那些衣撑架。第二天清晨跑过去细看,果真,那些红黄蓝紫衣撑架就是一个鸟巢的建筑材料了,那俩新婚夫妻正在窝上亲热呢。
那次,炫漪做好饭,端到了阳台上,刚吃了一口,就感觉红烧肉已然有了异味,她就放碗在台上,回屋去取辣椒酱。她有点后悔,为了省电,她把小小的电冰箱电源拔了,结果,总是一周做一次,一次吃三小勺的红烧肉就馊了。可她再出现在阳台上的时候,却看到雄二郎和美子正在大快朵颐。她慌忙也用勺子去抢,却被雄二郎啄了一口手背,火辣辣的疼痛,炫漪就大叫道:“讨厌——让我吃什么?”美餐完了,他们又飞到炫漪养的一缸浮萍里的缸沿上饮水,大摇大摆的样子似乎就是炫漪请来的客人。
炫漪在百度上一搜索才知道,为什么东京的乌鸦这么肆无忌惮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日本人把乌鸦当做“吉祥鸟”、“神鸟”以至日本的“立国神兽”。据日本古书记载,神武天皇在东征时,进入和歌山县熊野一带的山林中,迷失了方向。天神派八咫乌(一只三脚乌鸦)为他引路,破解迷阵,走出了熊野山。从此,日本人视乌鸦为神鸟。
炫漪开始喜欢和他们共处,每周都要做一顿红烧肉补给自己和那两口子的营养。人家也真当自己是炫漪的家人,每次,炫漪只要把覆盖着红烧肉的米饭碗往阳台的台上一放,两口子立刻降临,呱呱——叫着,似乎在说,来了来了。就在炫漪眼皮子底下快乐地吃干净碗里的肉和饭后,再到浮萍缸子里饮完水,就呱呱——飞走了,似乎在说,走了走了。直到这一天,炫漪山穷水尽,美子又触电身亡。炫漪想,也许,美子就是因了东京垃圾分拣环保了,我又供不上高蛋白的美味,才抑郁无力地撞上了高压线?
放眼再望,夕阳的余晖里,只有一个美子孤零零的黑影,雄二郎却不知咋的,不在了美子的尸体旁。突然,一个黑影落在了炫漪的眼前,定睛一看,她喜出望外,雄二郎?你来了?想吃饭想喝水了?又细瞧,雄二郎尖尖的黑嘴里,衔着一张绿色的纸片。再细辨,天呀,居然是张一万日元纸币!炫漪伸出双手,从他的尖嘴两旁郑重地接过那张救命钱,深深地一鞠躬,用日语说道:“善友啦啦。”炫漪就泪水滂沱,依稀仿佛瞧见雄二郎悲哀的一声“呱——”就飞进了云霄,迷迷蒙蒙中,又猛然看到,百米外美子的尸体上空,一个黑物呈自由落体状,一头栽在了美子身体上,伴着一声凄厉的“呱——”,还有一声沉重的“咚——”,瓷实地击碎了炫漪的心脏。
炫漪转身,飞奔下楼,绕过了必须绕过的店铺,跑到了阳台对面的那条街道,视线所及的那截路面上却洁净无物。她茫然四顾,泪眼迷蒙里依然只有一个个行人一辆辆小轿车来来往往,仰望那棵苍郁的松柏顶端枝丫间红黄蓝紫色的衣撑架孤单单的窝着,已然泛着白光,全无那对灵性夫妻的剪影。一切都不曾存在过吗?炫漪疑惑。低头,她右手里明明还紧紧地拽着一张一万日元绿色纸币呢啊,只是它已然扭曲变形,一个角角上还粘着一点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