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祖夫妇俩那天烧完香后,又遭到了长寿的狠打,心中无比凄凉,更加想念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是决定去曹州看望儿子,只求此生再见一面。他们沿街乞讨,一路风餐露宿,历经艰辛,终于又回到曹州境地。可张氏走着走着,突然眼冒金星,头出虚汗,昏倒在地上,周荣祖一时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抬头见不远处有家酒店,便搀扶妻子挪到酒店里。其实这正是他们当年到过的那家酒店,店小二走出来,可相互早已认不出来了。周荣祖求他施舍一杯酒给张氏,店小二说,她病得这么厉害,喝酒不行,对面有家药铺,可以去那儿,于是周荣祖又搀扶张氏到了对面的药铺。
这家药铺的主人正是陈德甫,当年他帮贾仁买儿子从中作担保,见识到贾仁的为人刻薄悭吝至极,贪婪卑鄙可恶,实在看不惯,就辞了贾家,自己开了一间小药铺。一来救济危病中人,二来自己挣些微薄银子度日,遇到穷困的人来抓药,他经常是不要钱。
周荣祖来这给张氏抓了药,服药后,不一会儿张氏就清醒过来,周荣祖赶忙谢谢陈德甫,说:“谢大人救命之恩,只是我们一时付不起药钱。”陈德甫说:“你不用付药钱,出去后给我传传名就行了,我叫陈德甫。”周荣祖只是一个劲儿地作揖道谢,还是张氏反应快,说:“那年咱卖长寿儿的保人不就是叫陈德甫吗?”
陈德甫一听,边打量周荣祖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在下周荣祖。”互相打量了一阵子,双方才惊喜地认出对方,周荣祖和张氏倒地便拜:“您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呀!两次救我们,真不知今生如何报答!”
于是陈德甫扶他俩坐下,听他们诉了一阵这些年的凄惨遭遇,最后周荣祖说道:“不知我那长寿儿现在怎样了?”陈德甫告诉他们,贾仁夫妇早已死去,长寿已长大成人,当上了贾员外,顶门立户了。张氏赶忙说:“先生能帮我们见一面孩子吗?哪怕看上一眼再死也无挂牵了。”
三人正谈论间,只听外面有人喊:“陈叔叔,我来看你了!”来人正是贾长寿。陈德甫笑道:“还真巧了,小员外来了,进来,进来。”陈德甫待长寿坐下后便高兴地说:“长寿呀,今天叔叔要告诉你一件大事,贾员外其实并非你的亲生父亲,而你的亲生父母是眼前的这两位老人,你快去拜见他们吧!”长寿一见周荣祖夫妇,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陈德甫只好把当年的事情向他诉说了一遍,又说:“长寿,你的父母这辈子受尽了苦难,你今后可要好好侍候他们,让他们安度晚年!”
长寿跪在周荣祖夫妇面前,道:“父母在上,请受孩儿一拜!”此时的周荣祖夫妇早已认出他就是在泰安神庙横行霸道,欺负他们的那个小公子,老夫妻俩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悲!
周荣祖把脸一歪,说:“你这个为非作歹的顽徒,我不会认你这个儿子的!我就是宁可冻死饿死在街头,也不希罕你的东西,你走吧!”陈德甫在一旁听得纳闷,问道:“你这二十年不是都在盼这一天吗?怎么又不认了呢?”于是周荣祖又把如何在泰山神庙被长寿欺负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我不认这个儿子,我还要去告官,要告他个忤逆不孝的罪名!”这时长寿在一旁已经是吓得汗如雨下,央求道:“求爹爹开恩吧,不要告儿子,儿子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您二老。”陈德甫也在一旁说情:“秀才,你就认了吧,再怎么说,这也是你亲生的而且当初带着讨饭跟你受苦的孩子呀!”一提起当年的经历,张氏早已控制不住,在一旁悲喜交加,泣泪涟涟。
长寿这时赶忙说:“爹,你就算告了官,我拿大把的银子去收买官府,你还是告不倒我的,我当初是有眼不识泰山,现在孩儿真的一心悔过了,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们。”他说着站起来,吩咐手下的人去抬一箱银子来。不一会儿,有人抬来一箱银子,长寿说:“爹,你看,我把这些都交给你。”周荣祖摸出一个银锭一看,不禁大惊失色,说:“娘子,你快看,这是咱家的银锭,这上面有咱们家的印记!”张氏和陈德甫凑上去一看,果然银锭上都印有“周奉记”的字样,周荣祖告诉他们这是他祖父的名字,于是他把当年去赶考把银子藏在墙下而被盗的事向陈德甫叙说了一遍,陈德甫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当年贾仁一夜之间成了富翁,是他在打墙时得了你家的元宝啊!绕了二十年,现在真叫物归原主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感慨不已,都说太便宜贾仁那个悭吝鬼了。
此时,店小二和街坊也闻讯赶来,在陈德甫的引见下,周荣祖夫妇与店小二重又相认,周荣祖一个劲儿地作揖道谢,“恩人恩人”地叫个不停。他从箱中取出两个锭子,一个给陈德甫,说:“你当年把自己的饭钱都接济了我们,现在这是我的一份心意,您一定收下!”另一个给店小二说:“哥哥当年用三杯酒救了我一家三口,我一生感激不尽,这个银子算我的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然后又向众人说:“我周荣祖一生乞讨,过惯了穷困的日子,也深知穷人的难处和艰辛,现在我要这么多钱也没有用处,乡亲们如果看得起我,就接受我的一点心意吧!”他让陈德甫帮他把银子分给穷苦的人家。从此他们和长寿在一起度过了幸福的晚年。周荣祖品行正直,与人为善,曹州的百姓无不称赞。
【赏析】
郑廷玉,一作庭玉,元初彰德(今河南安阳)人,生卒年月和生平事迹不详,所作杂剧二十几种,今存《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包龙图智勘后庭花》、《楚昭王疏者下船》、《布袋和尚忍字记》、《宋上皇御断金凤钗》五种。《太和正音谱》上称其词如“佩玉鸣鸾”,日本青木正儿在《元人杂剧概说》中将其划入“敦朴自然派”。郑剧语言质朴,于平淡中见功力,技巧娴熟,长于描摹人情世态,纤微毕现,神妙毕备,极富生活气息。
《看钱奴》故事源于晋代干宝的《搜神记》,流传演绎几百年,至元郑廷玉遂写成看钱奴买冤家债主,苦吝一世而人财两空的故事。穷汉贾仁是个无赖,靠给人打坯筑墙为生。他在神庙中埋天怨地,怪老天不公,并祈求神灵赐他点富贵,灵派侯见他可怜,就让增福神借给他二十年的财富,期满后物归原主。后贾仁在打墙时挖出一箱子金银元宝,从此发家致富,成为财主。秀才周荣祖家本是豪富,后来家道中落,他带上妻儿进京赶考,却落第而归,发现埋在后墙下的金银也被人盗走,宅院已荒芜破败。无奈之下,周荣祖举家到洛阳投亲,投亲不遇,只得返回家乡,路遇大风雪,周家三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幸有一家店小二好心肠,给他们一人一杯水酒喝,他们才不至于冻死饿死。周荣祖万般无奈,由贾仁管家陈德甫作保,把儿子长寿卖与贾仁为子。贾仁财大气粗,却视财如命,狡诈吝啬,只用两贯钱就骗买下周家的儿子,周氏夫妇愤恨而去,陈德甫也生气地离开贾家。二十年后,长寿长大成人,成为贾仁的儿子贾长寿,贾仁越老越悭吝,因狗吮吸了他手上的鸭油而气病在床,想吃块豆腐都舍不得几文钱,还嘱咐儿子自己死后,用马槽当棺材,省下棺木钱。贾仁病入膏肓,长寿为他到东岳庙上香,遇到周荣祖夫妇,他已不认得自己的亲生爹娘,竟仗势殴打辱骂了贫困潦倒的父母。贾仁死后,长寿成为贾员外,一改贾仁在世时悭吝的作风。周荣祖夫妇又回到家乡,经陈德甫介绍作证,才与长寿父子母子相认。长寿为补前时殴打父母之过,搬出家中的银子给父亲,周荣祖拿起银子一看,竟是当年自家失盗的银两,至此物归原主,周家一家得享天伦,贾仁只做了二十年替人看守钱财的守财奴而已。
《看钱奴》是一部讽刺喜剧,成功塑造了一个贪财悭吝、视钱如命的吝啬鬼形象。贾仁是个俚俗气息十足的人物,穷时是个泼皮无赖,富时是个吝啬财主,他向灵派侯祈福时也讨价还价,借给他二十年富贵他还嫌少,要求再添一笔,凑三十年,这未富贵时就暴露出他得寸进尺,贪婪狡猾的本性。而等富贵了,则是张扬跋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财主,买子时还让人在文书上加写“财主”两字。而他却是个看钱的财主,不但对别人一毛不拔,对自己也是超级吝啬,他在买子时,使诈耍奸,硬用两贯钱就买了人家儿子,多出一文钱就像挑了他的筋,还让中间人陈德甫把钱高高举起,好像举高了,一贯钞就会增值。而他自己病重时,想吃块豆腐,也舍不得花太多银子,只要一文钱的,在儿子再三劝说下,才同意买十文钱的,豆腐买来后,知道人家欠了自己五文钱,则至死还念叨着那钱得要回来。最可笑的是他得病是异于常人的蹊跷,想吃鸭子舍不得买,用手狠狠摸了人家熟鸭子几把,沾了满手的鸭油回家,吃一碗饭吮一根指头,直吃了四碗饭,剩下一根手指头的鸭油要等到晚上下饭吃,没想到睡觉时,鸭油被狗儿舔吃了,他便气得逆嗝不止,至此得病。而临终前嘱咐儿子用家里的马槽发送自己即可,不用花钱买棺材,马槽装不下,就用斧子把尸体剁成两截,还叮嘱儿子得借别人家的斧子,省得自己骨头硬,用自家斧子卷了刃,还得花几文钢钱。为了守住财产,贾仁连自己都不放过,这悭吝简直达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读来让人捧腹。
但笑过之余,又有几分辛酸。贾仁固然可笑可鄙,但何尝不让人可怜?他是金钱下扭曲了的灵魂,一辈子做了金钱的奴隶,穷时是白天筑墙打坯,晚上借宿破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得钱后则买宅开店,置下泼天似的富贵。这贵贱的强烈反差,使他的心理失衡,越有钱越怕失去钱,生怕再回到原来的贫穷饥饿状态,所以他拼命守住钱财,一分一毫也不想从手中脱离出去,哪怕是花在自己身上。一个人的心态扭曲到这种地步,何如一生贫贱,不曾得过富贵?
《看钱奴》详尽刻画出金钱腐蚀的灵魂,是一曲忧贫惧贱者的悲歌,而被金钱腐蚀的不只是贾仁一人,还有周荣祖的儿子贾长寿。长寿幼年时天真、乖巧,见父母卖他时,则哭着说死活要跟爹娘在一起。而贾仁与其老婆逼他说姓“贾”时,他说“打死我也姓周”、“你买新衣服我也姓周”,幼童之刚烈、倔强,感人肺腑。然而二十年的富家生活,却是年岁长人情薄,钱的腐蚀力表现得淋漓尽致。作为少爷的贾长寿到东岳庙上香,到庙里时要歇息,就把两个老叫化赶走,并拳脚相加,幼时的良知荡然无存。待知道所打的是自己亲生爹娘后,爹娘要告他,他又十分圆滑,懂得拿银子让父母息怒,以钱财换亲情,若父母还不依,便用钱去打通官府,年纪虽小,却精通官府的窍门,这实在比贾仁更胜一筹。虽然作者结尾处又极力掩盖长寿金钱腐蚀下的品性,说他乐善好施,并全听亲爹娘吩咐,安排了周家的合家团圆,但这欢喜的结局是何等勉强!亲生子打了爹娘,一箱银子便让父子和好如初,可在富贵里长大的贾长寿对叫花子父母的态度恐怕再也回不到“打死我也姓周”的童年时的坚贞。这合好、团圆又掩盖了多少丑陋与凄凉!
而周荣祖是个懦弱无能的秀才,在他身上也有爱钱的影子,穷到卖儿子的地步,而想到卖了儿子能得不少钱,儿子也可在财主家享福,竟心里也有些欢喜。后来知道打自己的就是亲生子长寿儿时,气得要告官,而儿子搬了一箱银子出来,他便偃旗作罢,这饱读诗书的秀才也脱不了钱财的诱惑,父子情在金钱的掺杂下变得淡漠。
《看钱奴》是一部关于“钱”的喜剧,也是一部关于“钱”的悲剧,个个灵魂都在金钱的折射下现出其身的卑琐。可贵的是剧中还有不为钱财所动者,这就是仗义疏财的陈德甫和仁义心肠的店小二,他二人处于社会底层,却表现出正义、纯朴、乐善好施。作者有意讴歌他们,恐怕也是作者出于人性的理想。但故事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宿命论的因果报应串连起来并以此作结,虽是作者受当时社会推崇的宗教的影响,但也有其不足之处,用神灵之说固然可使情节顺利发展,但神灵若是真的公正,明知贾仁是个泼皮无赖,何以还要借给他富贵,让他为富不仁,也害了他这个穷汉本身?虽是如此,《看钱奴》仍是一部优秀的作品,用“孔方兄”折射出世间灵魂的丑陋与美好,刻画了穷者可以相互周济,富者却为富不仁的社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