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镇是越听越生气,说:“我兵部尚书的女儿与一个穷秀才私定终身,还是一个生病的秀才,这话传出去,你让我的脸往哪搁?不行,一定要马上离开!”说完,命人把小姐拉上了车。瑞兰回头哭喊着夫君的名字,心头如刀割一般难受。但父命难违,她心中对世隆无限的情意只能化成悲伤的泪水。蒋世隆也早已听到了外面的谈话,他一心想挣扎着起来向尚书求情,可实在是浑身疼痛,动弹不得,他万般无奈,心如刀绞,柔肠寸断。
王夫人与蒋瑞莲也是一路艰辛,困苦不堪。她们都寻不到各自的亲人,还遇到了强盗,抢走了她们的盘缠,她俩只能一路沿街乞讨。这一日,母女二人来到黄河岸边的孟津驿站,这驿站本来只允许过往的官吏暂时停留歇息,但驿官见她俩实在可怜,又一个劲儿地说好话,就留下她母女暂住一夜,睡在偏房里。
王镇带着瑞兰一路直奔汴梁,也经过这家驿站,进来歇脚。驿官连忙接待,分别休息了。尚书劳累了一天,很快就睡了,瑞兰思念着病中的蒋世隆,辗转难眠,一阵一阵地抽泣。张氏和瑞莲在偏房中也是无限地思念亲人,这漂泊不定、凄凉困苦的生活令她们身心疲惫,两人在房中不由得抱头痛哭。
不料王镇被这哭声惊醒了,他叫来驿官问偏房中住的是何人,驿官知道驿站不许留外人住宿,明白自己闯了祸,连忙跪下求饶道:“是一对孤苦的母女来寻宿,在下可怜她们,就同意她们住在了偏房。”王镇听了却没有怪罪他,而是让驿官去把那母女叫来。王夫人扶着蒋瑞莲,步覆蹒跚地走过来,却发现面前的人竟是自己相伴二十年的夫君!她扑上去又是抱头大哭,瑞兰听见哭声,也跑出来扑到母亲怀里,一家人好不容易又团聚了,真是几多辛酸,几多悲痛呀!
王夫人向他们讲述了与瑞兰走散后又结识瑞莲,而且相伴至今的经过,说到辛酸处一阵阵地泪流满面。王夫人问瑞兰:“你是怎么遇上你父亲的?”这一句问得王瑞兰满腹委屈,眼泪刷刷直流,却只说出:“女儿是在招商客店中遇到父亲的……”就被一旁的王镇打断:“来日方长,今日太晚了,我看大家还是都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张氏也不好再继续问,但她发现女儿心中肯定有事。就这样王尚书一家人倒是团聚了,只是蒋瑞莲见别人与亲人相聚,更是想念自己的哥哥,不过她此刻没找到哥哥,却多了个姐姐,心里也多少轻快一些。
他们一行人跟随王镇到汴梁办完事,不久就回到家中。蒋瑞莲活泼乖巧,王尚书夫妇都很喜欢她,就把她收为义女,两姐妹也很快成了知心的朋友。
王瑞兰被父亲强行带走后,蒋世隆的心情更糟了,加上病得厉害,过了有一个多月才渐渐好起来,多亏店家照顾周到,还常常开导他,要他放宽心。
一日,蒋世隆正独自在房中思念妻子,忽然进来一个人,他一看,差点高兴地喊出来,原来是义弟陀满兴福,他二人紧紧抱住。
兴福问:“兄长怎么还在这里,嫂嫂呢?”
蒋世隆说:“哎,说来话长,我们到这里后,我不幸得了一场重病,娘子……娘子也被他的父亲抢走了。”
兴福一听大怒,道:“她父亲是谁?为何不同意你们的婚事?”
蒋世隆挥手道:“她的父亲嫌我贫寒,我真是万般无奈呀!”
兴福劝道:“哥哥不必太伤心,一定要振作起来。自从京师失守,皇上迁都汴梁,一路上见到百姓的遭遇,后悔听了聂贾列的话,今已将他罢免,而且恢复了家父的名声,我也不用再躲藏偷生了,现在圣上宣召天下文武贤良应考,你我不如一同前往京城应试,二来还可以探听嫂嫂的下落。”
世隆也很赞同他的话,于是二人当下收拾行囊,赶赴汴梁。
瑞兰和瑞莲两姐妹相伴相依,在一起相处得很好,只是瑞莲发现姐姐好像有心事,经常一个人无故落泪。她愁眉不展,吃不下,睡不好,几个月来,身体消瘦了许多。
正值晚春时节,百花盛开,天气怡人。一日,夜色渐深时候,明月高挂,姐妹二人在花园中散步,闲庭静雅,池水清漾,各种花的香气阵阵袭来,闲游其中真是很美的享受。可瑞兰仍然闷闷不乐,于是瑞莲牵过姐姐的手,温柔地问:“姐姐,你看这么好的景色,这么香的花气,这么美的月亮,你怎么还总是不高兴呢?姐姐愿意与瑞莲讲心事吗?”
瑞兰望着可爱的妹妹,话到嘴边又咽下:“没有不高兴,姐姐只是有些疲倦,天天有你这样的好妹妹陪着,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其实你在父母面前的笑颜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你每日长吁短叹,心里一定有事,该不会是想让父亲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吧?”“你这死丫头,这种话你也瞎说。”瑞兰假装生气地追打妹妹。瑞莲忽又想出一个鬼点子,便说:“姐姐,你先等我,我刚才忘了收拾针线剪子,要被母亲看见,又要骂我了,我先回去收拾一下,马上就来。”说完偷偷溜到了花园的小亭子下面藏起来。
瑞兰刚才被妹妹的玩笑逗得心情放松了许多,现在花园静悄悄,只有她一个人,她便对着月亮,喃喃自语:“月亮神仙,我与蒋郎分别已有三个多月,不知他现在病好了没有,神仙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何时才能与他再见面?”她点上香,向月亮拜了三拜,又说:“愿月儿保佑我的夫君早日康复,保他早日金榜题名,保我夫妻早日团圆。”刚说到这里,瑞莲从后面悄悄走了过来,俏皮地抱住姐姐说:“我说姐姐有心事,你还不承认,走,我非去告诉爹娘不可!”
瑞兰赶忙求道:“千万不可告诉爹娘,他们会生气的。”
“那姐姐告诉我,你心里想的到底是哪家多情的公子呀?”
“他姓蒋,叫蒋世隆,是我在逃难时与母亲走散后认识的。”瑞兰索性告诉了妹妹,她心里闷了很久,也很想找人谈谈了。
蒋瑞莲一听姐姐说出的竟是自己哥哥的名字,心中又惊又喜,但她继续问瑞兰:“你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哪认识他的?”瑞兰便把与世隆一路上的遭遇一股脑都讲了出来,不料瑞莲却“哇”的一声扑到姐姐怀里哭了。
瑞兰赶忙问:“妹妹怎么了?”
“姐姐,那蒋世隆便是我的亲哥哥!”
瑞兰听了,万分激动,她紧紧拉住妹妹的手,只觉得此时与妹妹更亲密了。瑞莲把头靠在瑞兰的肩上,撒娇地说:“你不早说,谁知道你原来就是我的嫂嫂呀!”姑嫂二人跪在地上,对着月亮祈祷,一个为哥哥,一个为丈夫,但她们的心里除了牵挂,又多了一份甜蜜。
从此,二人便在背地里以姑嫂相称,更加亲密无间。
再说陀满兴福和蒋世隆双双考中,分别得了文武状元,皇帝很高兴,又听说王尚书家有两个女儿貌似天仙,温柔识礼,便下旨让王镇招这两个新科状元为婿。王镇领了旨高兴地回到家,宣布了这件事,不料瑞兰却伤心地说:“父亲又不是不知道女儿已嫁过人了,哪有有夫之妇还要再嫁的,太没道理了!”
王夫人一听,大惊失色:“什么?你什么时候嫁过人了?女儿家休要乱说话!”
瑞兰却“扑通”一声跪到母亲面前,哭诉说:“母亲,当初女儿在逃难中与你走散,是一个秀才救了我,一路帮助我度过了好多艰险。女儿对他甚是感激,曾以身相许,并在招商客店中由店家夫妇主持了成婚之礼,只因父亲一意孤行,拆散了我们。可女儿如果再嫁他人,便有不贞之嫌,女儿愿等候蒋郎,永不再嫁,望母亲成全。”
王镇气得一拍桌子,大喊:“胡闹!皇上的圣旨你也敢违抗吗?”
瑞莲见爹爹生气,上前道:“爹爹不要生气,女儿也有话要说。”瑞莲见大家都在看着她,便接着说道:“女儿自幼父母双亡,与兄长相依为命,在逃难途中与兄长走散,至今不知哥哥下落,女儿想等找到哥哥之后,再定终身大事也不迟,望爹爹成全。”
王镇一听,两个女儿原来到这关键时候这么气他,便说:“这件事必须听我的,谁也不许胡来!”于是便叫媒婆去说媒。
谁知媒婆回来却说,武状元答应了,文状元却称已经成婚,但被老丈人拆散了,他要去找自己原来的妻子。
王镇实在没有办法,但他更加想见一见这个文状元,于是让媒婆传话:“不答应婚事,不得勉强,只是老夫一片爱才之心,想请文武状元到家一叙,老夫略备薄酒,以表心意。”
次日,陀满兴福和蒋世隆果然赴约,王尚书请张都督作陪。张都督故意问蒋世隆为何不接受皇上的赐婚,蒋世隆便把自己与瑞兰相识、相知并在招商客店成婚的经过讲了一遍。只听得王尚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尴尬。但他如今能得此佳婿,也就不在乎以前做的丑事了,只是频频向两位状元敬酒,他心里早已清楚了这文状元正是当时与女儿成婚的那个“穷秀才”。
说话间,瑞莲从帘后跑出来,冲世隆喊一声:“哥哥!”这一声喊得蒋世隆如坠云里雾中,他万万没想到妹妹就在此处。瑞莲还俏皮地说:“我的嫂嫂也在这儿!”不一会儿,瑞兰也走出来,两人相视良久,真是百种辛酸,万种柔情,都化作眼中涟涟泪水。
老尚书当然是乐得合不拢嘴了,立即吩咐下人,为两位小姐重新梳妆,整个庭院里张灯结彩,即日便为两对新人成婚。
至此,破镜重圆,郎才女貌,满朝文武同贺。
【赏析】
施惠,字君美,生平不详。钟嗣成《录鬼簿》上记载:“字君美,杭州人,居吴山城隍庙前,以坐贾为业。公巨目美髯,好谈笑……多有高论,诗酒以暇,惟以填词和曲为事。”但未曾提他写过《拜月记》。关于《拜月记》作者问题,历来学者们纷说不一。清张大夏在《寒山堂曲谱》的《拜月亭》条说:“吴门医隐,施惠字君美着。”肯定作者是元人施惠;而王国维考证,“此本第五折中,有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句,此乃太祖微行时为阉者题春联语,断定作者是元末明初人。所以《拜月记》是否施惠所作,至今仍是谜。
《拜月记》是根据关汉卿的杂剧《闺怨佳人拜月亭》改编的,它继承了南戏传统,并吸收了戏剧的成就,又在不断演出过程中得到加工和提升。元代南戏以《荆钗记》、《白兔记》、《拜月记》、《杀狗记》并称为“四大南戏”,尤以《拜月记》为最佳。
《拜月记》主要描写了战乱中白衣书生蒋世隆与官宦小姐王瑞兰的爱情故事。宋金时候,金国朝政日益腐败,北部蒙古国逐渐壮大,大举进兵南下,战火烧到金国都城边缘。主战派大臣陀满海牙被奸贼聂贾列诬为叛逆,皇帝昏庸,听信谗言,将陀满一家三百余口尽皆处死,只有陀满海牙的儿子陀满兴福一人逃脱。兴福被官兵追杀,逃到蒋世隆家,蒋世隆敬仰忠臣,怜惜英才,遂与陀满兴福结为兄弟,并赠送银两衣物助其逃命。后蒙古军围攻,情势危急,皇帝弃城迁都,城中大乱,百姓纷纷出逃。蒋世隆携妹妹瑞莲加入逃难队伍。兵部尚书王镇奉命与蒙古军求和,他离京后,夫人张氏和女儿瑞兰也离家逃难。途中蒋氏兄妹和王家母女各自失散,因瑞兰、瑞莲名字相似,瑞兰应呼声来到蒋世隆身边,后与之结伴同行;而瑞莲恰恰走到张氏身边,与张氏结为“母女”。蒋世隆带着王瑞兰,一路寻找妹妹未果,来到一座荒山,被几个喽罗绑上山去,二人正担心凶多吉少之时,没想到山大王竟是陀满兴福。陀满兴福自离了蒋家后,一路躲避隐藏,来到这虎头山下,无奈落草为寇,做了山大王。陀满兴福见兄长到了,赶快松绑,并赠盘缠送他们下山。而蒋、王二人一路坎坷,经历许多波折磨难,渐渐互生爱慕之情,两人在一家招商客店里由店主夫妇作媒主婚,成就了夫妻。蒋世隆因劳累过度病倒,王瑞兰悉心照料。后来王镇到蒙古国求和成功,金国恢复太平,王镇带兵路过招商客店,与女儿瑞兰重逢,得知女儿私自嫁了个穷书生,他非常恼火,强行把瑞兰带走。王镇父女继续前行,在一家驿站,又遇到张氏和瑞莲,王氏一家得以团圆,王氏夫妇并把瑞莲认作义女。而瑞兰回到家中,心里仍难以放心夫君蒋世隆,在花园里向明月祷告,被瑞莲发现。瑞兰说出心事,两人这才发现原来对方竟是自己的嫂嫂和小姑,于是更加亲密。经此一难,皇帝明白过来,将奸臣聂贾列处死,并恢复了陀满一家的忠臣声誉。蒋世隆自瑞兰走后,十分悲痛,病情加重,几个月后才痊愈,他与陀满兴福双双考中文武状元。皇上听说王镇家有两个美貌女儿,便让王镇召文武状元为婿,但瑞兰只惦念着蒋世隆,宁死不从;蒋世隆也想着瑞兰,不肯再娶。王镇无奈,先把文武状元请到家中宴席相待,瑞莲发现哥哥,这才兄妹相认,夫妻团圆。
《拜月记》在情节安排上十分巧妙,展开两条线索:一是蒙古军入侵,引起金国上下慌乱,战乱陡起;二是蒋世隆与王瑞兰悲欢离合的爱情婚姻。前者作为后者的背景,展现了兵荒马乱的特定社会现实,后者则是全剧的主线,并贯穿始终。作者用“兰”、“莲”音同韵近,来了个阴差阳错,让蒋、王二人在战乱中相遇,他们的爱情冲出了“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俗套,没有浪漫主义的风流,而是在离乱变动中,相互扶持,患难与共,才逐渐建立起真正情感。经过重重的波折磨难,这种感情才最深沉、最牢靠,即使后来王瑞兰被父亲强行带回“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家中,她仍念念不忘病中的蒋世隆,并在皇上下旨召文武状元为婿时,她也坚决不从。而蒋世隆也不贪慕荣华,他娶瑞兰为妻,只看重她的人品,而不是她的小姐身份,所以考中状元后,也坚决不肯再娶,这种感情在积弊重重的封建社会里显得十分难能可贵,非比寻常。王瑞兰作为一个大家小姐,已抛开了门第观念,而执着于一份真正的情感,这反映了一种新的情爱观念,也呼唤了人性的觉醒。
在历史变动的大环境下,一对青年男女相遇,一个是穷困书生,一个官家小姐,然而迫于生存的需要,他们相携相伴,各自的身份地位都不再重要,剩下的只有患难与共、生死相依,这场人间正当的生活追求、情感追求与扼制这种追求的势力的尖锐冲突,放在战乱的大变革下展现,更具强大的冲击力,任何门第观念、贵族思想都不能把这患难中的真情怎么样。
但《拜月记》在讴歌了青年男女追求爱情自由的同时,在结尾处又落了俗套,又是考中状元才点成花烛。若蒋世隆难以登第,那王镇恐怕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作者在前面处处鞭笞封建思想和社会的黑暗,但在最终仍倒向封建势力那边去,他没有勇气彻底绝裂,仍用“状元”完成大团圆结局。而这喜剧使蒋王的爱情淹没在一片“珠光宝气”的迷雾中,失去了先前在战乱中焕发出来的光彩。
另外,故事对男女次主角陀满兴福与蒋瑞莲的描写叙述繁简不当,以及对他们的婚事也写得过于简略。陀满兴福一家三百余口都被昏庸皇帝杀死,最后把罪责都推到奸臣聂贾列身上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而陀满兴福身上只有忠,没有孝,任凭皇帝怎样迫害他,他也是个只知道忠君的行尸走肉,三百口人命的血债他都可以忽略不计,最后竟又考取了状元,继续保那昏庸无道的皇帝,忠君思想已经泯灭了他的人伦,用流成河的鲜血换来一个“忠义”之名,实在让人觉得悲哀。即使囿于那个时代的限制,作者不可能完全摆脱忠君思想,把文人武人的最终出路都归于报效朝廷,但在后段处理陀满兴福中武状元一事上,写得太过于简略,完全忽略了他个人情感,实在是个败笔。把一场悲剧化成喜剧,这说明作者仍是个封建文人,不管他怎么在剧作中打出反封建的旗号,最终他还是回到封建王朝的正轨上去,这是不得志的文人的自我觉醒与自我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