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扶苏花瓣铺了满地,这花树也奇,一年四季总落瓣,虽名是扶苏树,却不是秦琛所理解的桑树芙蓉什么的,纯白的花瓣折成一个像是心形的规则图形,中心是各色不一的,有的是绿色,有的是蓝色,有的还是紫色、灰色、黑色。颜色也好看得让人惊异。
每走过这里,心便会得到放松,秦琛记得昨晚装醉走过这里,还想问这是什么树。晚上的时候树身是幽蓝色的,细看像是发了亮。
清一色的碧绿花卉并藤蔓爬满了精致小巧的翠竹屋,满院子的植物都是这个世界特有的,却也很珍贵,不是寻常百姓家养得起的。不生蚊虫,也不染纤尘,那绿色也不刺眼,柔和得令眼睛舒服极了。位置也极好,偏偏冬暖夏凉,又不管是阳光还是月色,都能照耀这一方美丽的小天地。
秦琛也极爱在躺在那青色的苔藓上,或冥想,或小憩,或消暑,或看书消遣。
踏上一条无多人问津的幽静,走过横在一条清澈的溪流上的一座吱嘎作响竹桥,便是含凉阁的自雨亭,檐上飞流四注,虽当夏处之,凛若高秋,但秋季在这里坐着似乎太冷。
一只信鸽鬼头鬼脑地在附近盘旋一阵,最终停在秦琛的手臂上,秦琛将信将疑地打开信筒里的纸条,凝神看着小却劲道十足的字,思忖良久。
尽管不愿离开这里的恬静,却也只得带着鸽子回房,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回复道:
已着置备。昏君合当休矣。
“成说,我们走吧。”秦琛见顾成说走进来,将信放入筒中,把鸽子放了出去。
顾成说收拾好东西,秦琛将准备好的二十两银票塞进她的包裹中,顾成说忽然一愣,他拍拍她的手,用眼神鼓励她安下心来,牵着她走到屋外,不忘说一两句孩子气的话分散她的注意:“成说,你的妹妹真的很漂亮吗?”
“是啊,还是你小时候瞎翻《诗经》给我们改的名字,到时候别忘了像个哥哥一样。”
“嗯。”秦琛粲然一笑。
等上了马车,秦琛已经坐着睡着了,顾成说将车帘掩上,挡住迎面吹来的冷风,把他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手炉塞进他怀里。
“阿姐!”刚一下车,秦琛睡的天旋地转,还没踩稳,就听见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女孩的嗓音兴奋地叫着。
顾成说拦着她不让她直接扑上来:“偕臧,给秦公子行礼。”
顾偕臧睁大眼睛看了看秦琛,莞尔一笑,十分乖巧地行了礼:“见过秦公子。”
秦琛不知道说些什么,将房中的其它丫鬟给他吃的家乡的叠糖递给了顾偕臧,但小女孩只是摇摇头,古灵精怪的模样让他发笑,她说:“小孩子不喜欢吃甜的。”
秦琛笑叹口气,吃了一块糖:“那你觉得什么人喜欢吃?”顾偕臧天真的眼睛中涌现出了泪意:“我娘亲就喜欢吃,她说小孩子不能常吃,对牙齿不利;但是她老了、病死了,却没吃上几块。”
秦琛一怔,半蹲着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偕臧,以后你阿姐不在,你可以叫我扶桑哥哥。”小家伙本来要一口答应,扫到进屋忙碌的顾成说,又踌躇起来:“阿姐说……”
“阿姐有没有说要听哥哥的话?”
“阿姐说她也要听哥哥的话,所以我也听扶桑哥哥的。”顾偕臧笑笑,又小跑着去追顾成说给她梳辫子。
顾成说在妆台边坐下,看着镜中的妹妹,笑问:“这么大了还要阿姐梳头?”
“你梳的辫子好看嘛,而且……”
顾成说笑睨着她:“还有什么理由?”
“‘纤腰数被邻姬妬,鬓发常烦阿姐梳’。”秦琛慢悠悠地笑着,握着热茶浅抿一口。
顾成说看着秦琛喝茶时愣了愣:“我房里还有好茶,你喝不得这个的。”
秦琛疑惑道:“有什么不能喝?没多讲究。”言讫不着痕迹地从顾成说脸上看出迷惑之色,忽然有些担忧和警觉。
“成说,你哥哥不在?”
“哥哥当兵去了。”顾偕臧突然插话道。顾成说脸色一变,手中的梳子凝在半空:“阿姐不是说过,不需要大哥上战场吗?”
“哥哥说不能拖累阿姐一个人,他还说要赎阿姐回家嫁个好人家。”
秦琛心中滋味难言。顾成说却突然将梳子摔在地上:“我与秦家签了卖身契,生在秦家、死在秦家。主子不嫌弃,熬老最终不过许配给哪个下人,哪能说赎回就赎回?他是顾家唯一的男人,若死在战场,我又如何告知泉下父母?”
童言无忌口无遮拦:“大哥说,秦家仁慈,在太太面前说几句,也不好强留你,还难说不反赐些东西。”
顾成说被噎住,但气得胸口起伏,脸色煞白。秦琛问:“哥哥走了,谁照顾你?”顾偕臧转看向秦琛,扑进他怀里:“我爷爷明天会派人来接我。”
“你爷爷是谁?”秦琛被突然扑在怀里的小女孩弄得一惊。
“住口,”顾成说无力地打断,“我们和顾之那狗官没有关系。”
“阿姐,爷爷是爹的……”
“……你当真要去?”
“要去!”顾偕臧忽然抬高声音,“哥哥说在顾老爷府里可以做小姐,可以不穷。”
顾成说盯着妹妹看了良久,起身对秦琛道:“扶桑,我们走吧。”
秦琛不能留这小女孩,似乎在更深更残酷的理智中,他想除掉无辜的顾成说。但他丝毫没有发觉,反而见顾成说明显把这个孩子看得很坏,忍不住在心里替顾偕臧说话:我年龄太小,不懂事的时候也总把贫穷和堕落划分为同义词,小孩子出现这些误解很正常。
“秦公子,阿姐,别了。”顾成说没有掀开帘子看妹妹最后一眼。秦琛探出头去,见她无声地张了张嘴:扶桑哥哥。
眼泪在他俊美的脸上肆意徜徉,一股莫可言说的愧疚感充盈在他心里,似乎在昭示着残忍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