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青下车快步走上广慈医院白色的台阶,问过护士之后径直向抢救室而去,一颗心提在嗓子口快要跳出来。
抢救室门口已经站了几个军装的男人,非青目不斜视走到门口正中站着的一个白衣护士身边,将声音里的急切压下,尽全力仍是声调柔和问道:“顾先生怎样了?”
护士摇头道:“里面的情况我也清楚,小姐您稍等吧,请问您是顾先生的?”
非青还未回答,一个穿着暗绿色军装的男人走上前来向护士道:“多谢了。”拉过苑非青走到一边。
非青看到他急切问道:“小王,他怎么会受伤?”小王跟在顾乃恒身边已经不少年,非青对他很是熟悉,劈头便问,也不再管那淑女的风范。
“我和顾先生到英国使馆时候,一下车就遇到了暗杀,是我失职,没有保护好顾先生,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小王低下头,对于此事愧疚又担心。
非青并不管小王是否愧疚,只是追问:“他是哪里受伤了,严重不严重,怎么会到现在还在抢救室里?”
“枪手很专业,当时顾先生正好转身,幸好没有击中心脏部位,只是击中了右肺,只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当时便赶快来了医院,现在抢救室里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是属下的错。”
非青皱眉道:“现在不要说是谁的错,那凶手抓住了没有,是哪一方派的人?”
小王摇头道:“没有抓住,也不知道是哪里派来的人,所以军方派来了几个人在医院保护先生。上海先生已经不能再呆了,听说这次伤好的差不多,先生就会回到重庆方面。”小王向非青示意身边的那几个站姿笔挺的军人。
非青双手抱臂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只是尽力按着那快要跳出嗓子的心,静静等着抢救室里面的消息,虽然此时正是夏天,可是她身上却是禁不住冷的发抖,微微的战栗竟是不由自主。站在医院里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晚上,赤脚站在冰凉的马路上,浑身颤抖不能自抑,身边的人难道就这样一个个离去,不,顾乃恒,你不能走,我不准你走,我还在,你就不能这样一声不说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方才走出一个男医生,叫道:“有没有AB型的血,医院里面库存的血不够了。”非青忙奔上去道:“我是,用我的血吧。”
医生看看非青纤细的手臂,皱眉向那几个军人问道:“你们之中没有吗?”
几人面面相觑摇摇头,恰好没有人是这血型。医生只得转头向非青道:“那就只好委屈小姐了。”
小王上前一步拉住非青旗袍的袖子道:“小姐,你身体一向不算太好,这样先生会担心的。”
非青挣脱开来,声音里已是带着微微的颤抖:“我若是不去,他也许便不能担心了,你希望如此吗?”
小王手一松,只能看着苑非青走进抢救室。
那几个军装男人则是看着苑非青的背影,带着几丝冷漠面容下的玩味。
夜渐渐深了,下弦月斜斜挂在天边,宛如挂着的闺房里大家闺秀的小脚,月色清华,照着满世界的爱恨无边。
非青伏在顾乃恒的病床边,呼吸平和,但是间或还是带着几声急促。手术后顾乃恒一直昏迷,但是已是无碍,小王劝了她几次让她休息,她都不愿意离开,要在床边照看顾乃恒。
顾乃恒醒来时候看到的便是散落床边的一头青丝下浅睡的脸庞,长长的睫毛盖着小巧的鼻子,只是那唇却几乎没有血色,泛着苍白的病态。他并未出声,只是看着那一头青丝出神,她走时候生气把一头秀发全都绞了去,现在又长的这样长了,时间过得真快。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中,床角只开了一盏小小台灯,房间角落里的男人看到顾乃恒醒来立即悄无声息站起,顾乃恒却向他摆摆手,这摆手已是几乎用尽他现在虚弱的体力。
可虽是虚弱至极,他还是想要将身上的被子分一些给趴着的非青,而这小小的动作却惊醒非青,非青猛地坐起,看着顾乃恒正向着自己抱歉地微笑,面上立即一喜,低声道:“你醒了,真好,现在感觉可好,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看?”声音里喜不自胜,但是其中沙哑疲累却也令人心疼。
“不用了,我没事,现在感觉很好,我再睡一会儿。小非你去休息吧,不要在这里趴着,小心着凉。”顾乃恒看着非青苍白的脸色安慰道。
非青摇头道:“我不累,就在这里看着你。不要赶我走好吗?”一双大眼睛带着迷蒙的月色怔怔然看着顾乃恒。
顾乃恒心口一痛,不知是伤口牵扯的痛还是里面的痛,看着非青勉力微笑道:“好,我让他们拿一张床来,你躺着陪我可好?不要这样趴着。”
角落里的男人知趣走上前来,轻声道:“长官,我去拿一张床过来。”说完便出门而去。
“现在还痛不痛?”非青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顾乃恒道。
“好多了。”
非青坐直身子,给顾乃恒掖好被角,抿嘴微笑不再多问,只是看着顾乃恒,他还是那样眉眼如画,从未变过,时间丝毫没有带走这个男人任何的好看,只是带来了沧桑。在他身边十几年了,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当年在自己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他来到自己的身边,正是风华正茂,英俊逼人,这十几年,他的官职一步步提高,可是身边却始终没有过一个女人,为什么,她从来没有问过。
顾乃恒看着非青透过自己的脸出神,轻声笑道:“小非,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变丑,时间真是不公平。”
“你希望我变丑?”
“当然不希望。”非青停顿了一下,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顾乃恒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过即便你变丑了,老了,我也不会离开你。”
“我比你大太多。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顾乃恒似乎受不了这眼睛的温度和焦点,微微转开头,淡淡说道。
“不过二十岁而已。”
“你知道二十年有多久吗?”
“不知道,我不在乎。”
“我在乎。”顾乃恒闭目,可睫毛微微的颤动已经出卖了他心中的波折万千。
“我不在乎。”非青又低声坚持一句,顾乃恒听见了只是不答。
一张行军床拿来,非青侧躺下,看着旁边闭目躺着的顾乃恒,她经过晚上的焦灼,又抽去了许多血,身体已是受不住,两只眼皮渐渐打架再也睁不开。
顾乃恒所受枪伤并不算太严重,伤到了肺叶,却并不致命,抢救及时,做手术的德国医生手法娴熟,术后不久就转回家中疗养,参谋处的工作暂时卸下。而凶手却是始终没有查到,参谋处对于此事虽然极为重视,可是却是根本没有找到线索,只能列出几个怀疑对象,却是没有任何证据,只能不了了之。顾乃恒后来知道是抢救时候是用的非青的血时候大怒,很是责备非青不注意自己身体,所以每次自己喝补身汤时候总是逼着非青也是喝上一大碗。
非青同顾乃恒一同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彩霞满天,夏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太阳将落未落,温暖而不是炎热,西边天上的红艳艳一直蔓延下来,连着花园里的一大片杜鹃花,倒是摧枯拉朽,轰轰烈烈。乱世里的花却是开的格外的好,虽然人是苦的,而花却是不管不顾,只是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开的热烈至极。
非青手中拿着林先责给自己的那一份文件仔细细看,顾乃恒则坐在一边看书。非青自从顾乃恒受伤之后便把工作事情押后,专心照顾他,现在顾乃恒恢复了许多之后方才重新又开始考虑此事。文件上是一些关于军统部分部门的职能介绍,很多保密部门全部略去,即使如此,苑非青也是仔细都看了两遍,最后一张聘书,苑非青签好字后正要将文件放进文件夹时候,顾乃恒出声道:“给我看一下。”
非青递给顾乃恒,顾乃恒略略看了一下,道:“若是工作一段时间不喜欢就辞职。”
非青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娇气。”
“你太漂亮,军统人太多,必然会有是非。”顾乃恒淡淡道。
非青却是羞涩低头一笑:“你第一次夸我好看。”
顾乃恒转头看向非青,自己脸上竟也微微有些热了,忙道:“我进去换本书看。”
苑非青将文件夹放在一边,双手托颊看着面前盛放的一片热闹的杜鹃,心情也如这杜鹃的热闹一般,满满的欢喜,在美国时候一心幻想的场景终于回来时候能够实现,两人终于算是可以同坐一起看花了。她不知道该感谢这一场枪杀的凶手还是该恨他,如果没有两人的关系一定没有现在这般融洽平和,可是也因为凶手他受伤这样严重,她心中不忍。陷入恋爱的女子总是如此,完全没有往常里的冷静理智,往往带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纠结和找不到边界的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