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一个现代城市人，不晓得有多么幸福。过去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就是把肉切得小一点，想来还是白煮，就觉得好吃得不得了了，让他的学生专门记下来，说给后人听。这孔子也忒没见过世面，他应该到大宾馆去看看，看看现代人如何享受。“脍”这东西，如今哪还有什么人吃，猪肉不上席，大型家畜中，也就牛还行。不过也不能上肉，得上“排”。“排”最好只熟三分，淋淋然带血，你若是说出“五分熟”来，那就是土鳖！当然，乳猪例外，就是广州的大宾馆里，烤乳猪，那也是一道上台盘的菜，鸡也不行，鸡肉在美国价格最低，乃饲料合成，现代化大批量生产。当然，野鸡也例外。依此类推，鸡蛋太平凡，吃鸽子蛋；也平凡，吃鹌鹑蛋；还平凡，吃蚂蚁蛋！现代人吃嘛。并不为饱，为稀罕。为饱而食，可怜。谷么，谷——咦？哪来什么谷，现代宴席中，极少上面点。就是上，也是美国面粉，汤姆操作——嗨，就是微波炉烘烤，美国粉，白得那叫深刻，五五开。澳大利亚粉不行喽，澳粉是七五粉，而且，粘。
我奶奶要是听见这话，得心疼得吐血。七五粉，就是100斤麦子，只出75斤面。咋着就恁会糟践粮食呀，啊？造孽！我奶奶是一星星麦麸子也舍不得糟践的人，要叫她说，这世上最好吃的粮食，就是一条龙的麦面。“一条龙”是不出麸子的面。解放前在农村，她曾经推卖面为生，推卖面不挣钱，只挣麸子，所以她一辈子吃得最多的就是麸子。70年代中期，有一年过春节，一家供应几斤富强粉，我奶奶包了饺子，不忍心吃，放那留看。她说吃这样的粮食，折福。富强粉也只是八0粉，不及澳粉白得深刻，和美国粉比，差得更远。
现在很多大城市的大商场里，出售一种冰柜馒头食品，其小如杏，白得吓人。我女儿说，妈妈，今天谁谁带了速冻馒头，好吃。我奇怪，那样石膏一样的东西，怎么会好吃。我说孩子，人要吃五谷杂粮，她就问我什么是五谷。我说五谷是五种粮食，麻、黍、稷、麦、豆，她一样也没见过。过去讽刺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把麦苗当韭菜，现在你再去问问城市里的孩子，恐怕他们想犯都没处去犯这样的错误。
不仅五谷杂粮，他们婴儿时，甚至吃不上母乳。他们是吃牛奶长大的一代。自己的妈妈怕乳房下垂，牛妈妈不怕，电视上就总有牛妈妈出来：哞——现代科学证明，牛乳营养全面，含有几十种人体必须的微量元素。但孩子们仍然缺铁、缺钙、缺锌，缺一些闻所未闻的东西。不过那也不用怕，咱们上医院，补。医院之外，还有种种蜂浆鳖精，也都补。
对，您说对了，现在北京又卖开了玉米面饼子，现代城市人一方面制造精致，一方面又寻找纯朴。精致中的纯朴，假纯朴。不然鳖这玩艺也不会突然走运，连林黛玉吃过的燕窝，也得巴结上“鳖精”二字，才有销路。听说山东的大宴会上，近年来兴上苦菜，对对，就是《苦菜花》里那个苦菜，从前穷人过贱年吃的，现在可不这么说，现在得说性凉，清热解毒。海口不是也开发出一种新菜肴吗，美其名曰“男人菜”，据说壮阳，但须带露采摘。说穿了没戏，就是海南人当篱笆种植在屋前院后的五指山树菜。蝉的幼虫，俗名“知了狗子”的，自去年在京津酒宴上亮相以来，彩声四起，有人捷足先登，今春采用人工养殖，已经发了大财。五毒之一的蝎子，不久前也带毒入宴，而且一上来就好评如潮，大有盖过粤菜名流蛇的势头。
我说，蟾蜍、蜈蚣、壁虎，你哥几个可得躲远点，指不定啥时候，城里人一高兴，就想起来吃你们这三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