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淙绿水间,似有白云飘升。拨开青叶,一座凉亭矗于白雾之中。清凉的山水气把亭子笼在一层幽幽的雾气之中。
朦胧的雾色当中,二人正坐于亭中交谈。
一人一身袈裟,其脖子上挂着一圈念珠。他盘腿坐着,面容不动一毫,气息异常平静,一层金色佛光在周体间隐隐乍现,显然是一位修为颇高、了悟佛法的出家人。细察其人,虽已入六七旬,但活力依旧,丝毫没有寻常老者该有的气态。
另一人亦是盘腿就坐,青稚犹存,但其面上却含与之年龄不符的成熟,宛若一位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残暮之人。其与中原人不符的蓝发是极为显眼,引人注目。
“大师,吾人近日习得禅偈,但苦思不解,还请大师为吾人指点迷津。”蓝发少年不疾不徐地说,每一字的音调沉稳而有力。
“江施主客气了,还请道来。”
“这偈语是长长三尺余,郁郁覆青草,不知何代人,得见此松老。”蓝发少年述道。
那禅师沉吟。
他看向不远处的树荫下,正要长成参天大树的树苗。
“意思就是一棵小小的树苗,充满了无限希望与生机,这正是佛性的象征。”
一头雾水。
佛性怎与那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小树苗沾上边?
“佛性的象征?听大师一言,我就更迷糊了。”
禅师呵呵一笑。
”佛性乃无形无相,是至小……”
话未说完,蓝发少年已然恍然大悟。刹那之间,所有在天上奔腾的滚滚迷雾被拨开,透进了万道金光,使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明亮,视物也变得清澈。
他喜道:“喔!原来大师您是说越小之事,由于它的单纯、朴素,往往就隐藏着越大的神秘。正如佛性不受时间影响,因此寿命无始无终。而且佛性覆盖了灵法界,是至大。”
在天地间餐风饮露的松树树苗,只有三尺之余,或许数载、或许数十载,树苗将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头顶九重天,展开、延出无数的松叶,也不曾因肃杀的秋风和严寒的深冬而落尽了叶。年复一年,一代人已换一代人,松树却不曾换一面,一直伸出新的枝叶,那粗糙的树干一直增厚,正如佛性一样,无始无终,不受这世间繁华与萧条的交替所影响,像是这广大的世界般永恒存在。作偈者定是在小小的松树树苗中看见了佛性,才能作出此偈。
“江施主好悟性,老衲佩服!”
禅师赞许。
我站立于不远处,听着他们的谈话,便深深觉得这两人的谈话之中蕴藏了无尽的奥妙,一时令意海进入了新的世界之中,探索着。
“在下东方未明。冒昧打扰了二位。方才听二位的言谈之中奥妙甚多,特来为此结交。”
二人站了起来。
对视蓝发少年。
眉宇含龙相之威,足若踏乾坤,一袭青衫随风而动,体却不动如山,隐隐含有大相之深奥;呼吸吐纳之间却又平简无比,透着小相之平凡。
此人定不简单——我心想。
蓝发少年举态温文儒雅,他笑道:“不打紧。东方兄,在下姓江,名瑜。这位是洛阳白马寺的主持,灵相禅师。”
“江兄好。大师好。”
“东方施主莫非也对佛法感兴趣?老衲倒是可与二位畅谈佛法一番。”灵相禅师看着我说道,一双圆目炯炯有神。
“方才听二位所言,在下深觉这世道又有了新的一番变化。”我如是言道。
“哦?那东方施主可有什么深刻的体悟?”灵相禅师问。
“体悟到算不上。在下可没像江兄那般的慧根,只是有了一些触感而已。”
江瑜哈哈一笑,他用深邃的眸子看着我,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会儿。
“东方兄可别过于谦虚了。在下头一次听人解释时是一头雾水,脑子不断打转,连点头绪也没有直到大师刚才的一番开释,这才领悟。”
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听着称赞就有些不习惯。
“不过……小弟我今年才十四,江兄这称呼,我可是担当不起。”江瑜自谦地说道。
“那么,若不嫌弃的话,在下便称呼阁下为江贤弟吧。”
江瑜笑道:“这自然。东方兄,在下家居洛阳白马寺旁,有空不妨多多与在下一同到白马寺中参悟佛法。”
“江贤弟的家在洛阳白马寺旁?莫非……”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师兄好像跟我谈起过洛阳白马寺旁有一户极为有名的人家,无论是在武林上还是平民之间的声望可说是如日中天。
灵相禅师双手合十,言:“江施主正是江府的少爷。”
我目光带着惊讶地看着江瑜:“江贤弟是江府的少爷?敢问令尊可否是人称河洛大侠的江天雄?”
江瑜挠了挠头,也不避开话题,直言:“正是家父。”
这一次,目光带上了几分敬崇。
“那江贤弟可以说是名望贵族了。失敬失敬。”
江瑜微微一笑,他的眼神却有一刻像是要刺穿我似的,锐利无比。
“哪里,虚名而已。还望东方兄称我为江贤弟即可,不必过分敬畏,也不必望而生畏。若是东方兄也这么做,小弟我这个因家族名望而导致成天无人作伴的,可就要孤独一生了。”
“当然,在下乐意与江贤弟一交。”我说道。
江瑜抿嘴,再次打量着我,道:“那是最好不过了。今日无茶可沏,改日再与东方兄喝上一杯,共叙一番。还望东方兄不要介意。”
我摊开双掌手心道:“哪里,在下并不介意。”
灵相禅师缄默不语,静静地看着清澈的流水,若有所思。
“大师为何不发一言?”江瑜转过头,看着灵相禅师的半边脸。
只听禅师云:“二位施主正交谈着,老衲认为不应中途岔嘴打扰,因而缄默。两位施主还是请继续畅谈吧。”
“呵呵,那还真是可惜了。我原以为大师今日还能指点指点我这个愚钝的后辈呢。”他叹气,其视线从灵相禅师上离开,重新转移到了我身上。
“东方兄,可否愿意与小弟玩个游戏?”刚才的锐利的眼神转瞬即逝,化为一股难以言喻的深邃,那是比无月无星的夜晚还要深邃的眼睛,一探下去竟是空无一物。
“是什么游戏?”
“这很简单,我们来玩辩论。取任何一题,辩驳到对方无言以对,败者即胜,胜者即败。”江瑜简洁利落地说明游戏规则。
我却是眉头皱起:“江贤弟,在下向来口拙,只怕玩这个游戏……”
江瑜呵呵笑了数声,他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道:“那不是很好吗?东方兄,我说的游戏规则,正是败者即胜。”
“游戏还能这样玩?”
“可不是吗?谁说一定要胜者即胜的呢?”江瑜带着玩味地说道。
“好吧。那取什么为题?”我的声音透出了一丝无奈。
江瑜这人虽彬彬有礼,但思想极为古怪。
江瑜看了一眼从缓缓流过的水,又瞧了一眼飘在天上的云朵,在刹那间弹指,说:“不如,就取‘佛’一字为题吧。如何?”
“就依你吧。”
灵相禅师依旧不发一言。
二人坐下。
江瑜直视着我,投来的眼神就像是要看透我的一切。
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过了半响,他开口言:“何为‘佛’?”
这直接难倒了我,我自幼不曾碰过半本佛经。至于佛为何,脑子里是一片云雾,想不通。
胜者即败,败者即胜?
我不回答就行了吗?
可不回答,就看起来好像有点失礼了。
江家的这位少爷所玩的东西可真古怪,竟让常人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陷入了两难的我在意海间冥思。
微笑的表情已然挂在江瑜脸上,任由微风拂动。
他的笑容充满了自信,仿佛胜利已是他的囊中物,却又有着早已看破世间的一切繁华,放下对胜败的执着的心。
矛盾至极。
眼珠子转着,我意图在自然万物之中寻找一丝灵感。
每一棵草木正独自静立。
微风游动。
凝神,我专注地思考着。
青翠的绿林宛若与天地融为了一体,而其中,有光明处是显耀无比,有阴影处是深邃无穷。宁静之丛里,看似毫无生机,生命却又无处不在。
忽然之间,意识黑暗的海洋来了一颗小小的火苗。
迸发出的火苗让我洞察到了答案的冰山一角。
答案正是草木。
不是么?
长长三尺余,郁郁覆青草,不知何代人,得见此松老。
答案就在里面。
聪明的小子。
意思就是一棵小小的树苗,充满了无限希望与生机,这正是佛性的象征……
刚才的那一幕再次被忆起。
佛性乃无形无相,是至小……
真的很聪明,聪颖至极。
把答案藏在万物之间。
越小之事,由于它的单纯、朴素,往往就隐藏着越大的神秘。正如佛性不受时间影响,因此寿命无始无终。而且佛性覆盖了灵法界,是至大……
这句话,还是他自己说的。
正如草木之中含佛,自有永有,超越了时空,何须再言?
相通了答案,我索性盘腿,闭上双眼,静静呼吸吐纳。
游戏结束。
“看来是东方兄胜了呢。”江瑜笑嘻嘻地说道。
“呵呵,承让、承让。江贤弟的聪慧程度当真天下无双。”我说道。
江瑜带着深意凝视我的脸庞,轻声道:“看来,你已经想通了呢……今日,你让江瑜服了。”
“彼此彼此。”
他遥望高挂在天空的日轮。
“时候也不早了,是时候该回去了。东方兄,别日再会。”江瑜站了起来,扫去了衫子间的污物。
“嗯,改日再叙。”我说道。
江瑜和灵相禅师走去,身形没入的漫漫的林子间。
江瑜忽然停下了脚步,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说给我听,还是在自言自语,抑或两者皆有,凭着耳力,只听他口中喃喃道:“东方未明,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有趣、有趣。”
也不知他话里藏着什么,带有何种意思,启步迅行,他的身形随着灵相禅师消失了。
我也是时候回谷练功了呢。
——【东方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