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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梁启超:前世之跋来世之序

生活在波谲浪诡、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作为一个孜孜不倦的社会改良者,一个矢志不渝的宪政理想社会探索者,他无视周遭生死险困,闲看身边危机四伏,历经磨难,筚路蓝缕,始终怀着振衰救敝的爱国之心,以笔为旗,奔走呼号。

最终,他以伟岸的文化与思想双重导师身姿,屹立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思想文化天空,他的声音回响在整个晚清与近代,不仅演化为对漫长中国封建社会的摧枯拉朽之声,还演绎为“五四运动”的恢宏前奏。

黄遵宪称他的文字:“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

胡适在《四十自述》中写下:“我们都经历了思想上一种激烈变动,都自命为‘新人物’了……我个人受了梁先生无穷的恩惠……第一就是他的《新民说》。”

钱基博在公元一九三〇年说:“迄今六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上之士大夫,论政持学,殆无不为之默化潜移!”

郭沫若在《少年时代》中也说:“平心而论,梁任公地位在当时确实不失为一个革命家的代表。他是生在中国的封建制度被资本主义冲破了的时候,他负戴着时代的使命,标榜自由思想而与封建的残垒作战。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气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二十年前的青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当时有产阶级的子弟——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

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朝宣一纸,暮布四方。

这就是人类思想导师的迷人魅力。

一.

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广东新会人。生于同治十二年,公元一八七三年,卒于公元一九二九年。

他在《三十自述》里如此描述自己的出生之年:“太平天国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

其时,资本主义大潮开始向全球涌动,西方列强以迅猛发展的科学技术所铸成的强大实力为后盾,为了攫取财富,极力将触角伸向世界每一个角落,整个世界在经历着一场深刻的变革。

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同样是在美国的坚船利炮撞击下,掀起了革新浪潮。德川幕府成为日本社会讨伐的目标,其封建阵营开始出现分化,中下级武士中要求改革的分子形成革新势力,要求“尊王攘夷”。以公元一八六八年建立明治天皇政府为标志,日本进行了轰轰烈烈的近代化政治改革,建立了君主立宪政体,在经济上推行殖产兴业,学习欧美技术,进行工业化革命。明治维新使得日本伴随世界发展的潮流走向了近代化,并迅速跻身于强国之列。

但在作茧自缚、闭关锁国的满清政府治下的中国,却在经历了两次惨痛的鸦片战争,不断割地赔款,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之后,依然故我,畏缩不前,与整个世界的步伐已经大大拉开距离。

一些忧虑民族危亡,关心国家前途,试图御侮自强的有识之士,因此开始猛然觉醒。他们惊叹“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高呼“师夷长技以制夷”,开始积极投身于洋务运动。

梁启超就出生在这个纷乱扰攘的时代,在珠江三角洲南端的一个渔岛,新会茶坑村。

这里地理条件很特别。《新会县志》说:“一日之间,雨晴寒暑,顷刻则易。夏秋之间,时有飓风,或一岁数发,或数岁一发。又有石龙风,其作则黑云翔海,猝起俄顷。”特殊的多变天气,使得生于斯长于斯的岛民,形成了善于应变、临危不乱的特殊地域性格。正是这种性格,才使得成年后的梁启超于急风骤雨中行度不改,啸傲驰骋,无所忌惮。

提到新会,不能不想起同样诞生于此的明代大儒陈献章。

陈献章治学追求学者心灵洒脱空旷的审美至境:“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在内,讲究曾点活计、鸢飞鱼跃,通过静中涵养而直达天理;在外,追求激励节操,报效社会,通过自身努力实现“外王”目的。这既是陈献章的学术特征,也是他的学术理想。

陈献章的“江门之学”,对明清之际的广东学风延宕久远,影响极大。无疑,这一学术特征又会跨越数百年的月光路,潜移默化在梁启超身上。

梁家不是一个翰墨世家。梁启超的祖父只是个“援例捐作附贡生”,靠掏钱才买来的秀才,父亲更是个没有任何功名的私塾先生。然而,就是从这样的家庭里,走出了一代大师梁启超。

明月之珠,生于蚌蜃,周之圭臬,生于垢石,大蔡神龟,出于沟壑。英雄不问出处,信哉。

少年聪慧特达的梁启超,五岁开读《四书》、《五经》,八岁学为文,九岁便能缀千言。据说,八岁的他登临家乡的凌云塔,已经写下了如此恢宏壮丽、尽放襟抱的诗篇:“朝登凌云塔,引领望四极;暮登凌云塔,天地渐昏黑。日月有晦明,四时寒暑易;为何多变幻,此理无人识。我欲问苍天,苍天长默默;我欲问孔子,孔子难解释。搔首独徘徊,此理终难得。”

天才总是相似的。王阳明十一岁路过金山寺时吟道:“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拿来与八岁的梁启超的这首诗作对比,不难看出二诗共同呈现了作者少年多思、英毅凌迈与深藏其中的经天纬地之志。

带着他的光荣与梦想,梁启超十二岁时即考中秀才,补为博士弟子员。这位少年神童的才学,令广东学政叶大焯惊喜不已、赏识有加,认为足可以与历史上的吴祐、任延等媲美争雄。凭借秀才资格,公元一八八七年,梁启超进入名噪一时的广东五大书院之首——学海堂,受教于石星巢先生的训诂考据学,从此“乃决舍帖括以从事于此,不知天地间于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

公元一八八九年,十七岁的他参加广东乡试,又以第八名的骄人成绩考中举人。主考官李端棻认为他“国士无双”,毅然将妹妹李蕙仙嫁于梁启超。

而此时,在北京乡试落第、上书无音的康有为,打发了一番“上书惊阙下,闭户隐城南。洗石为僮课,摊碑与客谈”的无聊时光之后,正郁闷而落寞地行走在南归的路上。

历史,在暗暗推动两个人的身影往一起靠拢。

二.

梁启超是个典型的矛盾集合体。

在《清代学术概论》中,他以无比坦诚之心自我揭发:“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而且“太无成见”,认为这是自己“生性之弱点”。

依弗洛伊德心理学分析,一个天性单纯,不满现实,有着远大理想和政治抱负,同时又绝不自以为是,时刻追寻善道仁途的人,会在自己心中形成两个性格迥异、意见相左的自我,相互否定,彼此争执。在这个二维力场中,人会因天真而轻信,也会因求新而善变。

梁启超说:“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彷徨求索中。”他总在“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

有意思的是,康有为也有句自我认定:“吾学三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从中透露的其个人性格恰恰与梁启超相反,是刚愎自用,极端自负,固执己见。

然而,就是这样两个性格极端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人,却走到了一起。

一个极偶然的机会,“学海堂”同窗陈千秋对梁启超说:“吾闻南海康先生上书请变法,不达,新从京师归,吾往谒焉。其学乃为吾与子所未梦及,吾与子今得师矣。”

要知道,此时的梁启超已经是举人,而康有为还仅仅是个监生。但这对梁启超构不成问题,孔子早就倡导“以多问于寡”,“以能问于不能”,见贤则思齐。于一个真正的学人来说,他只尊敬学问与真理,而无视身份及地位的落差。宋朝时进士及第后的石介,不就屈身拜尚为布衣的孙复为师吗?

这中间真正的原因却是,博通经史,系统接受括帖、章句、考据等传统学问的梁启超,此时深刻发现在国家衰亡之际,这些旧学显得是那么无能为力,那么于事无补,那么干瘪而空洞。以传统举业为学术的学者们,表现出的则是巨大的无知,“其六艺未卒业,四史未上口,五洲之勿知,八星之勿辨者”,他们只知埋头苦为举业,不问民瘼苍生。放眼望去,举目之内,所谓的学问家,“蠢陋野悍、迂谬猥贱”。他们苟且偷生,不思进取,使得“中国四万万人之才、之学、之行、之识见、之志气”,悉数消磨败坏于这种教育理念之下。

所以,当见到“日日以救世为心,刻刻以救世为事”的康有为,聆听罢他激情四射的抨击现状的见解,感受其倡导变法改制、极言求新向变的新思想之后,梁启超顿时被强烈震撼,如醍醐灌顶,大梦方觉。

他后来这样回忆初见康有为时的情景:“我以少年科第,又对当时名流所推重的考据、词章之学颇有所知,故沾沾自喜。康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将数百年无用旧学,一一辩驳,悉举而摧陷廓清之。我初闻其说,如冷水浇背,当头一棒,立刻尽失去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一夜不能入睡。”

可以想见,康有为的人格魅力与语言感召力是何等巨大!在十八岁青年梁启超的心中掀起了多么巨大的狂澜!梁启超又是带着怎样惊喜交加的激动与不安的心情,度过了初见康有为的兴奋之夜!

然而,不可忽略的是,梁启超在“且惊且喜”之外,还有着“且怨且艾,且疑且惧”的复杂心情。陡然相见,惊喜交加中的他怎么会有怨艾,有疑惧?又为何会产生这种思虑呢?

仔细分析一下,应该说是康有为激进变革、摧枯拉朽的全新思想与政见,让闻所未闻的梁启超耳目一新,并为之振聋发聩,故而“且惊且喜”;而康有为菲薄考据而不知身入考据末流,不思量汉、宋学之异,也不曾细究《公羊》家法,纯任主观,妄发己议的学问功底,却让此时已淹贯经史、深明考据汉学的梁启超,又不得不“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乃至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日后,梁启超多次表达了对乃师的无比钦服与尊敬,但这些话语中,只见他对康氏在政治领域的果敢与超前精神深表赞佩,但对康氏学问却从来没有加以赞许,反而屡屡有客观的批评。

康有为澎湃的政治激情,点燃了梁启超崇高的政治理想,在此时的梁启超看来,这就是最大、最有用、最刿切现实的救世之学。何况,在传统经学中,梁启超已经成为儒学大师,而且因旧学不救时弊而对之产生逆反心理,因而“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的他,离开“学海堂”,拜在康有为门下,无比虔诚地做起了康门弟子。

自此,梁启超紧紧追随在康有为周围,并将二人的名字镶嵌一处。

“康梁”,成为一个辞藻,或曰政治组合,闪耀在了十九至二十世纪的中国政治文化舞台。

三.

年轻的梁启超,举着一杆如椽大笔,以恭敬弟子、亲密助手、忠实拥趸三种姿态,相伴在康有为的身旁。

公元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当日军步步进逼、攻占大连之日,北京却正是耗费国库岁收的一半,为慈禧大办万寿庆典之时。“政以贿成,大官化之,惟事娱乐……政俗之污坏,官方之紊乱,至是岁为极。”

次年七月,康有为、梁启超赴京参加会试。当考完候榜之时,《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正好传来,举国为之震惊。首先,一大批政界要员起而反对,翰林院、总理衙门、国子监、内阁、六部等官员开始大规模联名上书。受他们影响,爱国热情空前高涨的参加会试的举子们,也纷纷联名上书抵制签约。

一时间,人情汹汹,群情义愤,由广东举子率先,继而是各省考生,“连日并递都察院,衣冠塞途,围其长官之车,台湾举人,垂泪而请命,莫不哀之”。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公车上书”。

康有为、梁启超起草了《上清帝万言书》,陈请光绪帝“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的系列变法主张,并联合十八省举子一千二百人,于松筠庵集会,集体签名后,上交都察院代呈。

后来事实证明,据康有为自编年谱而写进历史书中的“公车上书”,康有为有故意夸大自己影响的嫌疑。然而,“公车上书”却开启了中国历史上学生联名请愿,积极参与政事,用自己的声音来影响政局的先河。

虽然上书活动没有任何成效,但是它让康有为、梁启超看到了群体的力量,认识到中国士人向来散漫,不敢相聚讲求,只知坐而论道,若想开风气创新鲜局面,非合大群不可。梁启超深有远见地想到,要使众人合群,同声连柯,那么就得办报纸,用舆论的声音来拢合大众。

作为“强学会”会刊,康、梁的《万国公报》(后改名为《中外纪闻》)正式创刊,用以宣传西方科技,评论中西社会得失,呼吁变法维新。出自梁启超之手的每期一篇言论,成为这张报纸的旗帜与灵魂,迅速获得社会各界瞩目,报纸因此名声大振。

“献身甘为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围绕“起民权”、“移旧俗”、“研哲理”、“牖新知”,梁启超从此走上了他一咳唾而天下闻、一文出而四海惊的办报人生涯。

次年,他再领《时务报》笔政。鉴于“西国议院议定一事,布之于众”,中国却“讳莫如深,枢府举动,真相不知”,梁启超以其少年英毅之气,深刻的洞察,精妙的运思,卓荦的文笔,在报上不断发表文章。

这些文章如巨石投湖,也如晴天霹雳。他针砭时弊、启人新思的文章警醒了世人!“变也变,不变也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他洋洋洒洒、酣畅淋漓的六十余篇大作,字字珠玑,句句惊人,如同炸雷响彻在阴霾重重的十九世纪的中国天空。

先是惊诧,继而赞同,最后深以为妙的四海读者,被这些冲决传统罗网、饱含睿智新思的雄文,唤起了极大的心理认同,并由之对他产生巨大的钦敬之情,“通邑大都,下至僻壤穷乡,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

谭嗣同慕名而来,相见后感叹说:“自交梁启超后,其学一变。”

严复在写给他人的信中,称赞梁启超:“自甲午以后,于报章文字成绩为多,一纸风行,海内视听为之一耸。”

张之洞以湖广总督之尊,亲笔致信梁启超,而且公然称二十四岁的梁为“卓老”(梁启超,号卓如):“甚盼卓老中秋前后来鄂一游,有要事奉商。”为隆重迎接梁启超的到来,张之洞不但破例要开武昌城中门,而且还问下属可否鸣炮欢迎。幕僚回答:“按成例,迎见督抚或钦差时才可,小小举人,不妥。”张之洞马上反诘:“举人乃小,主笔尔知几品官?!”

公元一八九七年,应谭嗣同、黄遵宪盛情相约,梁启超来到湖南,主持兴办湖南时务学堂。在这里,他亲订学约,号召学生以爱国相砥砺,以救亡为己任,教授《公羊》、《孟子》,间以古典儒学、西洋科技、中外史地。而且,还偷偷印发被清政府列入禁书的《扬州十日记》、《明夷待访录》等书,梁启超为之加上按语,秘密传播,不仅将这里迅速变成了一座思想开明的维新变法政治学堂,也使得湖南风气日开,“较之沿海各省,有过之无不及也”。

著名北伐将领蔡锷,此时就坐在梁启超的课堂上认认真真地做着学生,后来,他也是在老师的启悟和鼓励下,走上了波澜壮阔的护国反袁运动。公元一九一六年,当这位护国将领英年早逝后,梁启超悲痛欲绝,亲自挥泪为弟子写下公祭悼文:“吾松坡宁哭我者,而我今哭焉,将何以塞余悲?”

四.

光绪二十四年,农历戊戌年,公元一八九八年。

这年的春天比往年似乎来得都要早,春讯强烈,春潮劲涌。伴之,变法运动在全国骤然高涨。

以黄遵宪、谭嗣同、康有为等为代表的维新派人物,竞相发出呼吁变法的时代强音。他们将通过“明治维新”改革取得迅猛发展的日本视为中国必须效法的鲜活榜样,提出“我朝变法,但采鉴于日本,一切已足”,“以日本明治之政为政谱”,要求光绪帝全面变法。

一月,康有为第六次提交了对“戊戌变法”具有纲领性指导思想的《应诏统筹全局折》,并在四月与梁启超在京成立保国会。

三月,又上《日本变政记》进呈御览,年轻的光绪帝终于痛下决心,在六月十一日下诏“明定国是”,开始变法。梁启超激情满怀地将这份诏书评价为:“盖为四千年拨旧开新之大举,圣谟洋洋,一切维新,基于此诏,新政之行,开于此日。”

五月,光绪帝召见梁启超。此前光绪曾召见康有为,见面后只授予康氏一个区区军机章京行走。到梁启超这里更为不堪,召见之后,他被赐予六品顶戴办理译书局。由此可见,康、梁师徒在光绪心目之中,远远不是康有为自诩的那么重要。

一番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其实只是一场水过鸭背毛不湿的游戏。一道道煌煌御旨从皇宫中传出去,到了地方官员那里,竟然被束之高阁,置之不理,成为一纸空文。

而仅仅到了九月二十一日,慈禧便突然囚禁光绪,开始撤帘训政。守旧势力操刀一击,变法大业顷刻瓦解,烟消云散,历时一百多天的“戊戌变法”便画上了一个悲怆的句号。

当全城搜捕维新志士,“六君子”血染菜市口之时,康有为正坐在英国的舰艇之上逃往香港,而梁启超则在日本军舰的庇护下,远离母国,逃亡东瀛。

政变之日,正在华访问的日本前国相伊藤博文,看到梁启超在劫难逃,便对日本公使说:“救他吧,让他到日本去,梁青年于中国是珍贵的灵魂。”

英、日两国分派军舰,分别极力营救康、梁,很容易让人误解为是他们同情维新人士,支持中国变法图强。

其实不然,他们完全是出于自己深刻的现实政治需要。

甲午战争后,由于俄国出面干涉还辽,清政府内亲俄势力倾向占据上风,李鸿章即是其中的代表。但俄国很快暴露了它干涉还辽的真实目的,公元一八九七年俄国借口德国强占胶州湾,出兵占领旅顺、大连,因此与日本、英国在华利益产生冲突,矛盾遂日益激化。

此时,东亚的国际政治格局是日俄对立,英俄争霸,日英合作,钳制沙俄。康有为等维新派一再鼓吹“密联英日”为“拒俄上策”,恰恰吻合了日本政府为抵制俄国而笼络中国的政策方略。此时的他们,自然对亲近自己、效仿自己、落入险境中的变法人士不能袖手旁观。

故国在身后的波涛中越来越远了,渐渐成为海天一线。

甲板上的梁启超,一定思绪万千,心潮翻滚。他会一遍遍思考这场形同儿戏的变法运动何以遽然而败,他会一次次挂念南行的老师康有为此时是否安全,他更会一回回想起谭嗣同大义凛然的话语,“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兄远游,风雨兼程,不为苟全而为明日之想;弟赴难,只因改革需流血。但愿从吾起,从吾终,死得其所也。”

家国尽抛身后,前途迷茫未知,梁启超写下了悲愤沉郁而又慷慨激昂的《去国行》:“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

自此,长达十四年的亡命天涯之旅开始了。

这年,梁启超刚刚二十五岁。他抒发浩志,寄望“守此松筠涉严冬,坐待春回终当有东风”。而等他十四年之后乘坐“东风”再次回到故国的时候,满清王朝已经沉没在“辛亥革命”的一派滔天巨浪之中了。

五.

是狼,总会亮出血腥獠牙的,哪怕它将自己打扮成一副慈祥的外婆模样。

公元一九〇〇年,在列强利用镇压义和团之机对中国进行新一轮瓜分豆剖之时,日本也积极加入八国联军之中,并成为其中的绝对主力,在中国大地大肆烧杀抢掠。

跨洋而来日本的当初,梁启超曾天真地怀揣着“我来欲作秦庭七日哭,大邦犹幸非宋聋”理想,将日本视为拯救中国的稻草。而此时,他对寄身于此的这个强盗之国又该作何想?

除了愤慨,就是自奋。灾难深重的母国不能回,寄身的又恰是暴力实施方、仇寇之国,万般无奈的梁启超将自己的一腔热情和全部精力,悉数付与办学和办报中。

高举维持中国清议、激发国民正气、增长国人新知、开阔国人眼界的宗旨,梁启超的《清议报》在东京诞生。报纸行销日本、南洋、朝鲜、欧美等地,最大的市场仍是中国。

梁启超再次操笔上阵。他腕底掀狂澜,笔下起惊雷,篇篇文章如盏盏明灯,照亮着黑暗中的中国。这份编采、印刷在日本的报纸,跨过万顷碧波,在中国引起了巨大反响。他自谦地说,自己为中国输入东西新学,是“得寸则贡寸焉,得尺则贡尺焉”,学来一点便输入一点,就像《华严经》中所说,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

他这样做,是“为尽国民责任于万一而已”。他同时也自负地说:“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其实,哪里需要十年呢?就在当下,梁启超早已闻名天下,他的警世之语已经是家家聆听,人人翘望,已经享誉广袤的中国大地。

梁启超此时,从思想到学术都显现出一种与时俱进、时刻在变的格局。在惶惑中寻追求,于困境中探出路,在今是昨非中不断否定。这就是萧公权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中所说:“综其一生,悉于国耻世变中度过,蒿目忧心,不能自已。故自少壮以迄于病死,始终以救国新民之责自任。享年虽仅五十有七,而其生活则云变波折,与清末民初之时局相响应。”

梁启超以善变闻名。

从“戊戌变法”,到庚子勤王,到宣传新民,再到“辛亥革命”后讨伐复辟,再造共和,他一直在变。但,在他的变中,始终追求真理的坚毅之心恒定,血荐轩辕的炽热情怀始终如一。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

“献身甘为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他在《自励》诗中这样自认。

踔厉风发、时刻自新的他,在公元一九〇二年元旦,果断停了如日中天的《清议报》,创办又一张全新的报纸——《新民丛报》。

思想活跃、认知更新的他,此时已经从狭隘的保皇主义挣脱出来。进而深刻认识到,中国的当务之急是“维新吾民”,伸张“国民公利公益”,为灾难深重、暮霭沉沉的旧中国吹去一片“新”风。

他写出了荡气回肠的《少年中国说》:“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他在呼唤一个充满阳光蓬勃之气的少年中国迎面走来。

唤醒他人,必先自我清醒;改变中国,必先自己脱胎换骨。在这篇可称不朽、影响至远的文章末尾,梁启超充满激情地写道:“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好一个“少年中国之少年”!

由此,梁启超实现了自己人生路上的又一次巨大嬗变。而且他还认识到:“持论务极公平,不偏于一党派,不为灌夫骂坐之语。以败坏中国者,咎非专在一人也。不为危险激烈之言,以导中国进步当以渐也。”他严明立场,自己著书立说不是为了藏山传世,为的是救时明义,以觉天下为己任。

在《新民丛报》上,他以罕见的才力开设个人专栏达二十五个之多,连篇累牍地大倡新民之道、强国之路。《新民说》、《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论自由》、《论进步》等耳目一新、脍炙人口的文章喷涌而出,一泻千里。

这张报纸一时洛阳纸贵,发行骤升。连他自己都为之惊讶:“销场之旺,真不可思议。”

舆论骄子梁启超用他独有的新文体、新思想,春风化雨,滋润中国。在给中国思想学术界带来强烈震撼的同时,也完成了他的思想文化体系,奠定了其在二十世纪初中国思想史中的至高地位。

蜚声晚清文化界的黄遵宪,为此激动莫名地提笔写道:“《清议报》胜《时务报》远矣,今之《新民丛报》又胜《清议报》百倍矣!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

三十岁的梁启超,告别了曾经的自己,他从一个才华横溢的激进少年,变为一位稳健奋发的思想巨擘。

六.

这种告别,无疑也含有诸多难言的痛苦。

与恩师康有为的分道扬镳,就是其中之一。

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及《孔子改制考》在面世之初,就引来学界一派哗然。许多支持或参与变法人士,乃至康的许多至交故友,纷纷站在学术的基本立场上,对其大加斥责,表达愤慨。年轻的梁启超出于政治上的稚嫩热情,以及对康有为的盲目崇拜,却将此著作称为“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为维护老师形象,他也这样说过:“启超之学,实无一字不出于南海。前者变法之议,未能征引,已极不安。……弟之为南海门人,天下所共闻矣。”

但他也看出了康有为在学术上存在的巨大问题。故而在《清代学术概论》中,他非常客观地指责乃师:“《伪经考》之书……乃至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为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实则其主张之要点,并不必借重于此等枝词强辩而始成立,而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

随着时间推移,由学术不端到人格偏离,梁启超也在逐渐调整自己投向老师康有为的审视视线。他后来持论公允地这样评价乃师:“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其在事业上也有然,其在学问上也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数崛起一时者以此,其所以不能之健实之基础者亦以此。读《新学伪经考》而可见也。”

在《南海康先生传》里,梁启超再次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先生是最富有自信力的人,他所坚持的主义,无论任何人都不能摇动。在学术上是这样,做事情也是这样,从来不肯为了做事而让自己的主义有所迁就,但却每每曲解事实来迁就他的主义……所以批评先生的人,总是说他武断、执拗、专制。”

早年服膺于康有为的梁启超,随着阅历日广,对康有为的学术怀疑也越深。公元一八九六年,他在给康有为的一封信中,就直面提出自己所感的空虚:“近学算读史,又读内典(读《小乘经》得旧教颇多,又读律论),所见似畴昔有进,归依佛法,甚至窃见吾教太平大同之学,皆婆罗旧教所有佛吐弃不屑道者,觉平生所学失凭依,奈何?”

在“万木草堂”就学时期以及保教运动之前,梁启超积极支持康有为的孔教思路,即以孔教方式实现保国、保种目的,而且他成了康有为名副其实的左膀右臂,忙于为之鼓呼。

但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梁启超开始怀疑孔教与改良之间的一致性。他在公元一八九七年写给严复的信中,阐述了自己的疑惑,进而完全改变了自己先前的立场:“来书又谓教不可保,而亦不必保,又曰保教而进,则又非所保之本教矣。读至此,则据案狂叫语人曰:不意数千年闷葫芦,被此老一言揭破,不服先生之能言,而服先生之敢言之也。”

因为随着眼界的大开,思考深度的加大,梁启超已深深看出了康氏之学的内在学术问题,以及与现实社会的背道而驰之处。此时的他,已不再将中国的希望寄寓于光绪一人身上,而是将自己的目光转向整个中国社会底层,由当初的“变法”转向了现在的“新民”。

而这,正是沉睡的中国走向近代的枕边闹钟。

公元一九〇二年之后,梁启超写下著名的《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反省保教,进而进行自我批判:“至倡保教之议者,其所蔽有数端:一曰不知孔子之真相,二曰不知宗教之界说,三曰不知今后宗教势力之迁移,四曰不知列国政治与宗教之关系。今试一一条论之。”

三十岁以后,进入而立之年的梁启超已绝口不谈《新学伪经考》,对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开始屡屡起而驳之。梁启超深刻认识到,中国思想界的痼疾,就在于好依傍、篡“六经”、造伪书,而康有为的所作所为,正是如此。

师徒二人的身影自此开始背离,渐行渐远。

公元一九〇三年游历美国,使得梁启超的眼界再次大开。他坚定认为以改良主义为政治目标、广采并蓄的他,也已经成为一个西学通人。

这才有了如下一则笑话。

公元一九〇五年清廷派出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当一头雾水走去,又一头雾水归来的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向朝廷汇报什么的时候,梁启超这个被清廷通缉的政治要犯,却成为不二人选,被邀请来代笔撰写《世界各国宪政之比较》考察报告。一个清廷的政治要犯,却将他的宪政思想直接输入给了清廷的决策层面。

公元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爆发,辛亥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势,推翻了中国数千年来的封建帝制,建立了第一个共和国。辛亥革命震撼了整个世界,列宁称之:“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口已经从酣睡中清醒,走向光明、运动和斗争了。”

漂流海外十四年的梁启超重新回到母国,他以政治家的姿态走上政坛。抱着对袁世凯共和及立宪的美好希冀,他先任司法总长,后任财政总长,还做过袁的币制局总裁。

但很快他就失望了,与伏尔泰对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失望一样。梁启超宣布脱离政界,退回言论界。“如何归乎来?两载投牢箧。”他苦闷地自问。

然而,袁世凯渐渐暴露出的狼子野心,使归于书斋的梁启超逐渐警惕起来,他不能无视眼前这个走向共和的中国再次复辟到皇朝。公元一九一五年,日本公使向袁世凯递交了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以保袁世凯登基为筹码,促使袁世凯与日本签订此条约。梁启超闻之,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连续发表《中日时局与鄙人之言论》、《外交轨道外之外交》等系列文章,揭露日本意欲翦灭中国的图谋。袁世凯为让梁启超闭口,专程派杨度前来转告:“兄于中日交涉事,言论尚注意平和。”梁启超反唇相讥:“然日本之二十一条平和乎?”而且直告对方:“倘若总统变皇帝,我必反对。”

在袁世凯紧锣密鼓地准备复辟帝制之时,梁启超写下了犹如炸雷的一篇宏文巨著——《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他尖锐无比地在其中写道:“自国体问题发生以来,所谓讨论者,皆袁氏自讨自论;所谓赞成者,皆袁氏自赞自成;所谓请愿者,皆袁氏自请自愿;所谓表决者,皆袁氏自表自决;所谓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举凡国内国外明眼人,其谁不知者。”他辛辣无比地指出:“此次皇帝之出产,不外右手挟利刃,左手持金钱,啸聚国中最下贱无耻之少数人;如演傀儡戏者然。”文章结尾尤为妙绝,他写道:“蠕蠕而动,皇帝出矣!”

袁世凯提前得知梁启超此文后,为之大惊失色,便借给梁启超父亲祝寿之名,送去二十万元大洋。梁启超悉数退还,而且还特意抄录此文一份,回敬袁世凯,以示自己绝不妥协。

于是便有了中国新闻界空前绝后的一幕:刊发此文的当日《京报》刚一出报馆,便被抢购一空。万人争睹一纸,满城争抢一报,“凡茶馆、旅馆因无可买得,只可向人辗转抄读”。次日,《国民公报》转载此文,销量也骤然大增,却仍供不应求,接连数日到报馆求购的读者络绎不绝。最后,报馆将此文印成单行本,这才得以消解众渴。

与此同时,梁启超又以另一种形象出现在了护国讨袁的政治舞台之上。

在他全盘筹划与积极倡导下,他的学生蔡锷奉命韬光养晦,然后秘密联络唐继尧等齐聚昆明,联名通电全国,宣告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其后,梁启超又遥执军政,以与袁势不两立之势,发动并参与了轰轰烈烈的护国战争。

最后,一个狡悍的军阀,却败给了这位瘦弱的书生。

公元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在众叛亲离中忧惧而死。护国战争胜利了,作为这次战役的倡导者与思想主帅,梁启超厥功至伟。总统黎元洪称他为“泰山北斗”,并邀他担任总统府秘书长,梁启超却一笑付之:“与其用所短以劳形于政治,毋宁用所长以献身于教育。”

这句话很熟稔,当以色列民众将第一任总统的桂冠赠给爱因斯坦时,头发蓬乱的科学家也是这样回答的。

七.

然而,多灾多难的中国,还没有准备让梁启超安静地站于讲台前为学生侃侃而谈。

公元一九一七年,张勋率领着他的辫子军出现在北京,将已经逊位的溥仪再次拥上皇位,一个已然死去的王朝借尸还魂了。

一帮苍蝇逐臭的遗老遗少云集京城,作为张勋军师的康有为,便是其中最兴奋、最手舞足蹈的一个。他从当初的维新志士,摇身一变成为极力为大清国摇唇鼓舌的弼德院副院长。

举国为之震惊。短暂的惊愕之后,人们开始愤怒声讨这一倒行逆施的复辟丑行。然而,民国成立以来,自身暴露出的种种政治弊端与国体混乱,使得执掌兵权的南北大员纷纷噤口,都在静观其变。

中国难道要退回去吗?

在这特定的历史时刻,梁启超再次勇敢地挺身而出,自觉承担起护国重任。他以个人名义发表《反对复辟电》,明确指出:“此滑稽政府,皆绝无可以苟延性命之理。虽举国人士噤若寒蝉,南北群帅袖手壁上,而彼之稔恶自毙,吾敢决其不逾两月。”而且,他还将利剑直指助纣为虐的老师康有为:“此次首造逆谋之人,非贪黩无厌之武夫,即大言不惭之书生,于政局甘苦毫无所知。”

康、梁二人由此彻底决裂。

其实,早在反袁护国战争爆发之初,康、梁间的分歧已经明朗化。梁启超在《从军日记》中记录了他潜入广西前,出于礼节派人前去代己向康有为辞行时的情景:“(康有为)则正色大声疾呼以主张其平昔之复辟论也。且谓吾辈若不相从,从此恐成敌国。其言甚长而厉……”

袁世凯被迫下台后,康有为无视历史发展车轮,公然发表《为国家筹安定策者》,倡言复辟,为清室摇幡招魂。梁启超愤而反击,写下《辟复辟论》,指责康有为:“而逍遥河上之耆旧,乃忽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与众为仇,助贼张目,吾既惊其颜之厚,而转不测其居心之何等也。”明确指出:“如有再为复辟之说者……罪状与袁贼同,讨之与袁贼等。”

然而,师生之谊,梁启超一刻也没忘过。他说:“师恩没齿不忘,但国体大局万民所系,吾不敢苟同者仍不能苟同。”在国家与民族大义面前,属于一己之私的师恩只能退避。他曾对人表明心迹:“师弟自师弟,政治主张则不妨各异,吾不能与吾师共为国家罪人也。”十年之后康有为死去,梁启超在《公祭康南海先生文》中仍不改初衷地大声念道:“复辟之役,世多以此为师诟病,虽我小子,亦不敢曲从而漫应。”

张勋复辟失败,民国得以保全。恼羞成怒的康有为骂弟子为“梁贼启超”,并作诗斥责:“鸱枭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关。逢蒙弯弓专射羿,坐看日落泪潸潸。”

他潸然的老泪,也只能兀自流淌了,因为在梁启超的高尚人格面前,这种眼泪一文不值。且听梁启超的表述:“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吾爱先辈,吾尤爱国家;吾爱故人,吾尤爱自由!”

事实上,复辟闹剧结束后,康有为没有被政府追究,正是得益于被他称为“鸱枭、逢蒙”的“梁贼启超”。曹汝霖在其晚年回忆录中披露:“此次受处分者,除张勋外,牵及甚少,如康南海、梁敦彦等素有名望之人,多未问罪,谅系任公的关系。任公与南海,师生之谊素笃,同为主张君宪之人,此次竟背道而驰矣。”

公元一九二七年三月三十一日,康有为在青岛去世,其身后甚为萧条。在北京的梁启超闻讯后,立即汇去数百元助康入殓。梁启超又在北京组织康门弟子为康有为举行公祭,写下祭文和挽联。挽联曰:

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幸免睹全国陆沉鱼烂之惨;西狩获麟,微言遽绝,正恐天之将丧,不仅动吾党山颓木坏之悲。

在这幅挽联中,梁启超避开了正面评价乃师,而是表达了自己对全国陆沉鱼烂、吾党山颓木坏的无限忧心。

面对一个已然丢弃在垃圾桶里的发霉土豆,说它有益还是有毒都没有实质意义了。那就撇开它谈谈大地吧。

八.

公元一九二七年,在中国近代史中是个波澜壮阔、高歌猛进的一年,而在中国学术史上却是个阴云密布、哀乐低回的一年。

这一年,共产国际召开执委会通过《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重申农村实行土地革命等政策。各地农会组织茁壮成长,声势浩大。湖南农会首先开始了自发的平分土地运动,其平分对象扩大到富裕农民,而且,两湖农会在没收土地时,出现了滥捕滥杀种种野蛮暴力行为。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先是湖南学者叶德辉被枪决,继之是浙江革命军政府籍没章太炎家产,再就是学者王葆心被农会组织殴打致死。康有为在此年被毒死之后,六月二日,又发生了大学者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悲剧。

整个学界为之惊惧,为之恐慌。

一生慨然生死的梁启超,双腿也不禁觳觫起来。难道这就是自己呼唤了几十年的新政?面对时局,梁启超不能不忧心,不能不起惧,不能不疑惑重重。

梁启超在给女儿梁令娴的家书中表达了他这时的不安心绪:“静安先生自杀的动机,如他遗嘱上所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学问却甚好),也还可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篁辱,卒置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

梁启超开始不解并抱怨了!

“车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饭”,“社会上最坏的地痞流氓一翻,翻过来要做政治的支配者”,“整天介任意宣告人的死刑,其他没收财产等更是家常饭”,面对剧烈的社会变革,他无法理解和接受。

惶恐、担忧、惊惧,也早已在他心头出现。

公元一九一八年底,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梁启超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欧洲之行,先后周游英国、法国、比利时、荷兰、瑞士、意大利、德国等国家,他置身国外,遍览名胜古迹,了解风土人情,还旁听了英国国会会议,参观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还第一时间听到列强在巴黎和会上为争夺利益而彼此吵闹。身处巴黎的梁启超,及时向国内发回巴黎和会的情况,主张拒绝签约,并号召发起运动。实质上,他是“五四运动”的历史点火人。

亲自点燃“五四”火种的他,却看到运动澎湃而起之后,混乱与活跃不分,野蛮与革命混淆,呼啸与喧哗杂糅,一派的芜杂与扰攘。

这不是他理解并接受的学生运动。

经历“一战”之后,变得物质匮乏、社会混乱、怨声载道的欧洲,让梁启超不得不重新思索,“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东方文化重视精神文明的传统,或许可以补救西方过度崇拜物质文明的观念——他试图从古老的道统中寻找新的药方。

中国到底应该走向何处?是科学与人文兼备,是物质与精神共存,是通过社会改革,最终建立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理想中国。但,绝不是眼下这个军阀混战、暴民闹腾、社会动荡不安的中国!

针对从俄国刮来的风潮,他在揭露苏联“十月革命”本质的《复刘勉己书论对俄问题》信件中,尖锐指出苏联革命的本质:“天真烂漫的青年们,听啊,你信仰共产主义,教你信仰的人却并没有信仰。马克思早已丢在茅厕里了,因为侵略中国起见,随意掏出来洗刮一番,充当出庙会的时候抬着骗人的偶像。喂,青年们,傻子们,听啊,我老老实实告诉你,苏俄现状,只是‘共产党人’的大成功,却是共产主义的大失败。”

这可能说明了他思想的落伍,但也可能更证明他思维的超前。

他所下的一句结论,至今可让人回味无穷:“无论时局怎么样,我却深信,中国除发展生产、积累资本一路外,别无坦途。”

但,前行着的中国没有按梁启超指出的路走,血脉贲张的中国人已经无暇听他落伍的话语了。

这位落寞而寂寥的思想大师,扔掉了戴在头上的“言论界的骄子”、“舆论界的权威”、“护国战争主帅”、“新思想的启蒙大师”种种桂冠,一袭长袍,雅静温和地走进了清华园。

多年之后,梁实秋这样回忆求学清华时代的一幕: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教楼上大教堂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景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变法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时光流走了,大师仍然在这里。

九.

宏阔深邃的思想,江河狂泻的文笔,高迈远瞻的识见,耀眼刺目的政论……但这些,都没有隐遮住他作为一代学术大师的巍峨身量。

诚然,自少年时期冉冉升起在中国政治舞台,渐渐成为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他就将自身的学术完全熔铸于自己对政治与社会的强烈关注之中。他的政治活动充满了学术意味,而他的学术活动又洋溢着政治气息。

梁启超自己都说:“近三十年来的中国历史,若把西太后、袁世凯、孙文、吴佩孚……甚至于连我梁启超……这几个人抽出来,现代的中国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能预料。”他参与了历史,见证了历史,也影响了历史。

因而,他的身份复杂而多元,政治家、启蒙思想家、社会活动家、舆论宣传家、学者、文化大师……他是个众多角色相互贯穿与渗透的集合体。

作为一位知识广博、学术精深的学界泰斗,他学贯中西,古今综合,所涉学术领域几乎涵盖了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各个领域,广泛涉及史学、哲学、政治学、法学、经济学、社会学、教育学、地理学、民族学、宗教学、新闻学、文献学等,晚年尤致力于史学研究,在中国学术思想史、史学理论与方法、文学史、文化史、民族史、宗教史等方面都有自己独创性的巨大成果,实为中国近现代学术的开路先驱。

“平日眼中无书,手中无笔之日绝少”的他,一生精力超人,著述宏富。在近三十六年里,政治活动又占去大量时间的情况下,他每年平均撰著三十九万字之多,毕生著述达一千四百万字之巨。

梁启超所写的《中国史叙论》、《新史学》等著作,用资产阶级史学理论,对中国传统史学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张开了“史学革命”的旗帜。他提出要将历史由供帝王资治通鉴发展为供国民资治通鉴,或人类资治通鉴,由皇帝教科书发展成为全体国民的教科书,要“以生人本位的历史,代死人本位的历史”。

欧游归来,进入晚年的他,又将精力专注于先秦诸子、清代学术、史学和佛学,著有《清代学术概论》、《墨子学案》、《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情圣杜甫》、《屈原研究》、《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国文化史》、《变法通议》等。

他的巨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代学术概论》,是对有清一代旧学的全面总结与梳理,非精详细知者不能为。而他创立的报章式新文体,又成为“五四”新文学革命的首倡,对新文化运动产生了直接而广泛的影响。钱玄同就对陈独秀说,“梁任公实为创造新文学之一人”,“论现代文学之革新,必数梁君。”

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术巨匠。

进入生命晚景,梁启超因肾病困顿于病榻。公元一九二六年三月,他曾在协和医院做肾脏摘除术。为示郑重,院长刘瑞恒亲自执刀,但手术却偏偏出现了重大失误,那只健康的右肾被错误切除!

舆论立刻为之哗然,社会各界纷纷愤怒指责医院。但,为了维护刚刚在中国出现的西医声誉,使这门科学在中国能够落地生根,赢得大众认可,在协和医院都低头承认自己孟浪的情况下,梁启超却怀着一颗大慈大仁之心,不但禁止自己的学生徐志摩、陈源向法庭起诉,不要任何道歉,而且力阻媒体对医院口诛笔伐,还亲自支撑着病体在《晨报副刊》发表《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一文,极力为协和医院开脱:“我还是继续吃协和的药,病虽然没有清除,但是比未受手术之前的确好了许多。”

医史学家程之范后来说:“梁启超主要是考虑到当时西医刚进中国,老百姓对西医还缺乏认识,如果这时对协和医院大加鞭笞,最终吃亏的恐怕是老百姓。”

自己承受巨大的肉体苦厄,甚至是以一己生命为代价,来度众生走向科学的慈航,这是怎样一颗温和而宽容、充满救世之怀的心灵?

伟哉任公!

疾病折磨下的梁启超,似乎已看到一扇大门正在对自己徐徐关闭。他将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光,交付给了辛弃疾,选择与辛稼轩耳鬓厮磨。

也许,“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而最后“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辛稼轩的人生,与自己太相似了。那“挑灯看剑”的豪气,那“吹角连营”的梦想,那“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的浩叹,无不暗合着梁启超自己。他俯仰在这位词中豪杰、人中之英的词句与人生中,消磨着自己在病榻上的最后时光。

公元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二日,编《辛稼轩先生年谱》的梁启超,写到了辛弃疾六十一岁那年。这年,朱熹去世,辛弃疾前去哭吊,写祭文寄托哀思。梁启超为此写道:“全文已佚,惟本传录存四句云: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写完最后一个“生”字,他的手再也拿不动尽情挥舞了一生的那杆笔了。而这最后的绝笔,也成了他为自己提前写下的挽幛。公元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一代大师与世长辞。

“泰山摧兮,梁柱折兮,哲人萎兮!”两千五百年前的历史彼岸,开启中国文化长河的孔子,向渺茫的来世发出自己最后的绝响。

“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两千五百年后的时光此岸,梁启超向遥远的前世致以这样的回应。

他以中国最后一位大儒的傲岸背影,为旧时代作跋,替新时代作序。

大师远去,夜色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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